先帝崩殂后——衣带雪
时间:2020-06-10 08:11:02

  “多谢赵爷爷。”季沧亭点了点头。
  老太监苍老的脸上浮现一丝无奈的笑:“郡主大了,就莫再像小时候那般,喊奴这般卑贱之人爷爷了,让贵人们听了会不高兴的。”
  此时恰好有人来召,季沧亭匆匆朝赵太监点了点头便跟着去了。
  宣帝年近不惑,却保养得益,若非这些年以来为寒食散所惑,还会显得更为年轻些。
  季沧亭来时,一个穿着锦袍的肥胖中年正恭恭敬敬地同宣帝说着什么,宣帝神色索然地听着,待季沧亭上前见礼是,他才微微展颜,好似连眉心那点同季沧亭一般无二的朱砂痣也格外鲜亮些。
  “灞阳,前几日召你,你总说书院要大考,今日总算是休沐了。”宣帝一边命人为季沧亭赐座,一边道,“刚刚石卿还在同朕说,他平日里公务繁忙,不想下人欺压乡下来寻亲的儿子,若非你仗义出手,他还不知道此事,正要谢过你呢。”
  ——下人欺压石梁玉?还感谢我?
  季沧亭看着笑眯眯的石莽,不咸不淡地呵了一声:“一时冲动,只怕惊扰到了石大人府上有孕的爱妾,大人雅量,不同我计较,沧亭在此谢过。”
  宣帝道:“石卿,这是何事?”
  石莽道:“陛下见笑,我府上有一妾室,因身怀子嗣,对元配之子便骄横些,臣早想教训于他,但一直顾念她怀胎辛苦,未曾想却欺压到嫡子头上。”
  “贱婢之子,怎能比得上嫡出血脉?做父亲的,总是要把偌大家业托付给信任的孩子。”宣帝这话却是看着季沧亭说的,继而又道,“不过朕听说了,如今正是朝中用人之际,难得你这个不学无术的粗人有这么一个才华横溢的嫡子,回头你将他引荐引荐。”
  石莽遂连声称是。
  宣帝又对季沧亭道:“灞阳,朕还听说,去年年节时赐你的金,你都拿去赈济北边的贱民了?”
  去年冻灾严重,不止边关军士难熬,还波及到了周边的数州,朝廷赈灾银两被石莽手下的人扣下,以至于季沧亭不得不特地发了信回灞阳,让他们开仓赈灾,一直到青黄不接的时日结束。
  不过季沧亭知道宣帝最不吃勤政爱民这一套,便换了个说法道:“灞阳是我的封邑,若是路有饿殍,让我那些闺中密友来了一看灞阳是这么个穷乡僻壤的所在,沧亭的面子往哪儿放?”
  果然,宣帝抚掌笑道:“倒是朕的不是,灞阳太过偏北,当年就该坚持赐你两淮富庶之地。这样吧,为了补偿于你,朕可赐你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季沧亭嗅见空气里的酒味带着一丝特殊药粉的气息,远远又看见一些宫娥端着的铜盘里,摆着一叠叠的寒食散。
  离开炀陵不到一年,没想到这样宴请朝臣的重要宴会上,寒食散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了?
  季沧亭见宣帝习以为常,道:“沧亭不白要陛下的愿望,刚刚来的路上,我见莲台上匈奴人唤鹰协战,颇为不齿,愿陛下赐一张弓,若我能一箭射下那头讨人厌的鹰,陛下便答应我往后宫中禁食寒食散如何?”
  周围一静,谁都晓得寒食散成瘾,宣帝一日不服便麻痒难熬,之前有人劝谏,甚至被活活打死。
  但此时宣帝却未有半分怒色,道:“哦?为何?”
  季沧亭仰头道:“灞阳不喜欢寒食散的味儿,倘若让我日后的夫君沾上了,我怕是要天天让他睡书斋了。”
  这回答像是胡闹玩儿的,宣帝笑道:“难怪满朝清贵,独成钰洁身自好,原来是你管得严。朕虽不能答应你永禁寒食散,但可以赐你半块虎符,你若出炀陵外,见谁家用服散碍了你的眼,只管调兵去抄他的家。”
  石莽身子瞬间绷直,因为虎符为他所管,道:“陛下,这可开不得玩笑……”
  “朕没开玩笑,你不是时常说宇内安定,那半块虎符在你府里都落了灰么,给灞阳玩儿个一年半载又有什么妨碍。”宣帝话头一转,对季沧亭道,“不过前提是,朕只给你一箭,你若开得了祖皇帝那六石的神弓,射得中天上的鹰,这半块虎符才能归你。”
  今夜无星无月,那匈奴人带来的老鹰又是通体黑羽,便是禁军中的个中好手,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夜色里射下那头鹰。
  旁边察言观色的石莽不敢拂逆宣帝的意思,勉强笑道:“郡主虽勇武,可这般夜黑风高,那恶鹰出没暗处,如何能射得中?今日欢宴,何必再劳累了自己。”
  ——啊,看见这条老狗不开心,心情真是舒畅。
  心情舒畅的季沧亭回头看了一眼云层里翻飞的黑鹰,一脸志在必得道:“我的箭术是成钰教的,若我射得中,就出京带兵抄人家去;若我射不中,陛下就重重罚成钰,以消我小龙门里被他苛刻管教之恨如何?”
  宣帝抚掌大笑,道:“好,朕就答应你!拿祖皇帝的鸣江宝弓来!”
  ……
  开宴时,因着兰登苏邪死缠烂打,成钰不得不同他聊了片刻,半晌便听闻通王闯了祸,惹得宣帝一怒之下把通王吊在冷宫里受罚,直到他认错为止。
  宫中传言,宣帝登基前,曾有人看到他将生父僖宗皇帝按进池水中活活淹死,但后因太医诊断僖宗皇帝乃死于马上风,众臣也是看着其被葬入皇陵,此等谣言便从此销声匿迹,只有通王这个疯病难医的失常之人还时不时提起此事。如今宣帝要通王认错,可他是个疯子,哪里懂得认错,近旁之人便只能来请成钰去想想办法。
  而这边厢,已为成钰博古论今的风采有所折服的兰登苏邪尚未尽兴,身边便只剩下一些脑满肠肥的庸碌越臣,自然十分扫兴。
  “本王同成督学相谈甚欢,他只说去去就回,为何还不回来?”
  此时夜宴已到了氛围最盛之时,端着美酒佳肴的宫女来来往往地在王公贵族中穿梭,偶有喝到荒唐者,一把拉过就近侍奉的宫女,便强要其侍酒。
  “右贤王不喜欢这酒?”喝得有三分上头的越臣搂着美姬笑道。
  “倒也不是,中原的清酒佳酿无人不知,只是比起故乡草原上的马奶酒,这儿的酒味太绵了。”兰登苏邪道。
  旁边微醺的越臣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一个侍女在附近每一个桌案上放了一只精致的漆盒,漆盒里放着一剂药末一般的物事。
  “酒味绵软,乃是因不得其法,若知其法,方知个中之妙。”
  兰登苏邪见左右的王公贵族都仿佛习惯了一般,酒足饭饱后,便纷纷打开纸包,待看到里面一些粉末,大多双眼发亮,同左右点评一番后,便仰头服下。
  他见目光所及之处,几乎所有人都开始服用,跟着用舌尖尝了一点,便立即吐掉,古怪道:“你们越人真奇怪,饮酒便饮酒,吃这石灰粉做什么?”
  旁边的朝臣笑道:“左贤王头一次来中原,却是少见了,这可是好东西。”
  兰登苏邪道:“我却瞧不出来哪里好。”
  “此物名为寒食散,以酒送服,左贤王便能体会到做神仙的舒坦了。”
  兰登苏邪心下疑惑,环顾四周,只见那些人服了散后,敞开衣襟,一脸飘飘欲仙之态,问道:“这便是越人当下最时兴的东西?”
  旁人正享受着寒食散带来的瘾性,软倒在圈椅里,由着侍女打扇,片刻后面上浮现出一层酡红:“左贤王,快来与我等一道飞升去也!”
  兰登苏邪看着这一切,脑中豁然一片明亮,蓦然大笑一声:“好东西!确实是无与伦比的好东西!”
  堂堂大越的皇都,无数异邦人所仰慕的世间至为富庶之地,这些统治着这样广博富庶的大地的贵族,因为一撮小小的粉末,如俎上鱼羊一般陶陶然不知今夕何夕。
  自他为王庭打下厄兰朵,后来哪怕是东踏高丽,西灭乌云,被奉为草原上的战神,也从未有今日这般兴奋。
  一直在他身后侍立着的匈奴战士本来满脸嫌恶,跪在哈哈大笑的兰登苏邪身后,用匈奴的俚语低声起来。
  “……王,我见这大越宫廷有古怪,到处都是恶心的药味,我们不如直接去面见越帝,要了这次的岁贡就回王庭准备发兵吧。”
  “不。”兰登苏邪眼里涌动着一股让人闻之胆寒的暗芒,“我们能要的,可不止是那点塞牙缝的岁贡。”
  作者有话要说:  寒食散,又称五石散,这个大家应该耳熟能详。
  历史上尤其是魏晋时代盛行服散,服散必配冷食,常年服用可使肌肤雪白,但同时身体会虚弱,严重者有舌缩入喉的恐怖症状。同时因皮肤易破裂,不能穿新衣,只能穿轻薄柔软的衣料,是以魏晋时代遗留下的画卷上的古人,大多衣袂飘飘。
 
 
第二十一章 寒食·其三
  “王的意思是等河水解冻时就发兵?会不会太早了?”
  兰登苏邪笑道:“怎么会?你见过睡死在草原上的肥猪吗,瞧瞧这些越人,就像他们听的这些咿咿呀呀的丝竹曲调一样,我们踏平乌云国时,他们还会拿着马鞭朝我们挥舞,而中原……哈,我和冀川侯也算是十年的劲敌了,今次一来,我才晓得,父辈们畏惧的崤关之神,背后守护的竟是这些个东西。”
  莲台上匈奴战士越舞越狂的刀势,四周因寒食散发出迷醉的声音的越人,与靡靡的丝竹声响奏成一团包裹不住的野心搏动之声。
  他持着酒杯走至水天宫中央,穿过欢饮的人群,待得到允准后,踏入殿内,在离帘后正服了散的宣帝三十步远时,鹰隼般的眼睛盯住御阶之上的位置,在旁边戍卫的宫中禁卫和越臣察觉古怪之前,俯身行了个大礼。
  “兰登苏邪十分感念大越皇帝的礼遇,只不过如此盛宴,苏邪不免想起了故乡正在忍受饥饿的同族。中原地大物博,这里的王者也如苏邪所想一般富有仁爱之心,不知陛下可否视厄兰朵的子民如您的子民一样呢?”
  顶级的寒食散,药力发得极快,宣帝斜躺在暖椅间,闻言,哑声道:“能让你说出这样的话,那厄兰朵是否从此后,以我大越为尊呢?”
  石莽今晚是费尽了口舌,才哄得宣帝有了几分好脸色,闻言寻机道:“崤关南北虽素来摩擦不断,但只要陛下布施仁义,厄兰朵的百姓也会感念陛下的仁爱之心,诚心归顺,左贤王,你说是吗?”
  “正是如此,从前战乱不休,乃是因为厄兰朵的子民不知道大越皇帝的仁义,如果陛下愿意在危机之时赐予粮食与冬衣,往后我们愿永休干戈。”
  永休干戈!
  一些避战派的越臣立时精神一振,你看我我看你,见石莽在上面大力称赞起了兰登苏邪的明事理,便有掌管国库之人走到帘后,向宣帝低声进言。
  “……陛下,日前崤关那冀川侯又以乌云国被灭为由,持续要求增兵增粮草,如今崤关守军已近十万,比炀陵的五万常备还多呢。如此大军,一日消耗便抵得上一州百姓半年劳作,国库实在是吃不消啊。”
  石莽亦道:“陛下,冀川侯年年上奏匈奴会南下,可匈奴年年不来,微臣忝为太尉,虽如今不掌兵了,却也知晓匈奴征服乌云,消耗必甚巨,没有一两年决计无法恢复元气。冀川侯总是以此为借口增兵不休,臣虽不知他怀着什么打算,但为百姓休养计,难得这匈奴左贤王肯低头,我们不妨以和为贵。”
  一提到国事云云,宣帝便满脸烦躁,左右看了看,道,“灞阳呢?不是想去射鹰吗?”
  “陛下那神弓鸣江多少年没人用过了,郡主说出去找个空地儿试试呢。”
  宣帝远远瞧见莲台上比武结果见了分晓,那匈奴战士一刀将大越武士砍压在地,索然地摆了摆手,道:“别在朕面前总是提季蒙先,这匈奴蛮夷……替朕拨些粮衣打发了他吧。”
  五万石米粮,棉衣五千件,石莽宣布出声的同时,身后不远处的水池莲台上,匈奴战士一刀劈下对手的发冠,举着它宣告胜利时,宛如在战场上举着人头一般,而空中盘旋不休的黑鹰也落在他的手臂上。
  ——今日我虽跪着,但很快,你们越人将知晓,你们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兰登苏邪暗暗想着,正要叩头谢恩,忽然莲台另一侧,丝竹声戛然而止,随着众人一片因疑惑而蔓延的安静中,一阵急促如千军万马般的琵琶弦声陡然杀出,一下子惊飞了匈奴战士手上耀武扬威的黑鹰。
  那黑鹰急急冲上天空,四处寻觅声音来源,慌乱间竟扑向了旁边奏乐的乐伎,就在一片惊呼声中,隔壁百步外的亭台上,一声弓弦响,那黑鹰惨叫一声,被钉死在灯柱上。
  鸦雀无声间,琵琶弦转悲凉,似是勾勒出塞外战事之凄烈的画面,令得寄出饮宴中为寒食散所迷的越人都勉强找回了几许清醒。
  兰登苏邪神色一冷:“我等怀诚意而来,陛下却让人射杀我带来打算作为国礼的神鹰,这便是越人的待客之道?”
  刚刚修得所谓和平的避战派越臣进言道:“灞阳郡主说笑便说笑,当真射死了国礼,未免太过胡来,陛下——”
  就在此时,殿外一道清润声调传入,含笑挡下那人的话。
  “钰曾闻厄兰朵的雄鹰矫健非凡,塞外商旅队伍中但有婴儿,为怕雄鹰夺子为食,必得套上藤笼方敢抱出来。未意厄兰朵神鹰大名在外,原来竟是这般胆小,竟连女儿家的琵琶声都怕,如果这便是国礼,着实令人意外。”
  女儿家?
  众人凝目望去,此时右侧的莲台明灯升起,一弯破云而出的满月下,向婉婉着一身水色衣裙,眉眼如画,纤纤十指奏出的却是一曲宛如扬刀怒马一般的战曲,此曲杀意之重,惊得远处寒鸦乱飞,以至于得她四周的乐伎都不敢合奏。
  兰登苏邪不是第一次来中原,却是第一次在催人欲眠的雅乐声里听到如此铿锵而富有杀气的弦音,那感觉就像是某个缠绵病榻的娇贵之人,突然穿上了战甲,提起钢枪说要出门去战个不死不休一般。
  “这位小姑娘的琵琶苏邪刚刚也在别的乐伎手里见过,弹出来的好像并非这般……杀气腾腾的曲子。”
  成钰缓缓踏入殿内,先是朝闭眼欣赏此曲的宣帝行了一礼,方对着兰登苏邪道:“器乐有万般变化,以人作喻,单以一面之交,断言其羸弱可欺者,说到底不过是坐井观天罢了。”
  此人……
  即便刚刚有所激赏,但兰登苏邪也始终觉得他不过是一介文人雅士罢了。而他如今的言语里意有所指者,竟好似早已将他的心思意图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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