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傻!哈哈哈被我打倒了吧,让你拿毒丹吓我,哈哈哈……”
“通王殿下?”季沧亭一挑眉,知晓通王的确时常在宫中四处游玩,走过去捉住通王的衣袖,“通王舅,八天前你在仙游府?”
通王拿了颗丹药啃了一口,又呸呸呸地吐了出来,迷茫道;“八天前是哪天?是有雪蛤银耳甜汤的那天吗?我看到了呀,看到那天太傅一个人从内阁出宫,手上拿着一个盒子……对了,我瞧见孙大傻把那颗不让我舔的丹放进了盒子里,那是不是糖呀?”
季沧亭抓紧了他,皱眉道:“只有他一人?此事奉丹廷尉不知情?就是……石莽的儿子,你认识吗?”
“哦哦!是石大傻的小呆子!”通王皱了皱鼻子,猛摇头道,“他都不陪我玩儿呢,天一黑就一定要回去看书,我不喜欢他……”
……那看来石梁玉也不知道此事。
“我知道了,多谢。”季沧亭点了点头,正想去丹房搜查一下孙天师下毒的罪证,忽闻宫中钟声连绵,细一听竟有六钟之响。
宫中置鸣天终,一日一响国泰民安,三响天灾人祸,六响外敌入侵,九响亡国之危。
……边关终于打起来了。
季沧亭深吸一口气,国难当前,太傅之仇只能先杀一个孙天师作罢,便立即转身离去。
通王看着季沧亭匆匆离开,把剩下的仙丹灵药哗啦啦地倒在孙天师身上,嘴里哼着奇怪的歌谣,又拿脚尖小心戳了戳,觉得没意思了之后,又跑回到丹房里,对着滑坐在门后的石梁玉道:“嘘……你可藏好啦,咱们说好了躲猫猫,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告诉灞阳……”
石梁玉将面容埋入手心,宛如一头走在绝路上的困兽:“你说得对……不能让她知道,永远不能。”
……
四月初十,沉静了一冬的匈奴突然向三黎国宣战,大越下令调解未果,边关全面戒备。
“渊微,你当真决定辞官了?”
“岭南族中尚需人主持,京中非我欲求之明主,多留无益,待灵初下定决心后,成钰有召必回。”
太傅逝世后,宣帝彻底颓靡,日日在寝宫中靠寒食散与后妃度日,下诏令太子监国。朝臣们有所猜测,史上但凡太子开始监国,就昭示离继位不远了,是以京中时局竟也稳定了下来。
太子抬头看见枝头梨花凋残,颇见感慨,道:“今日是灞阳受封公主的大典,你竟要牵马去城头送故人,她听了怕是要闹。”
成钰多日来因叔父的猝然逝世而显得有些寡淡的神情此时竟有些回暖,他笑了笑,牵了马道:“她不会闹,我只知道今日京中恐怕要热闹些了。”
太子不解,待到成钰离开后,身后慌慌张张有人来报:“殿下!不好了!灞阳郡主不见了……太庙那边都找疯了!!”
“……嗯?”
……
炀陵北城门外,杨柳依依,远处官道上尘土飞扬,而城门处也正有不少百姓在此地送即将上战场的父兄、夫君、孩子。
从太庙大典开始前就逃跑了的季沧亭眼见四周尽是一片生离死别的悲伤画面,不禁同受其感,同成钰道:“……匈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去恐凶险非常,若我有个不测,你会为我守多长时间的寡?”
成钰道:“七天。”
季沧亭听着旁边不远处一堆新婚燕尔的山盟海誓约定来生来世云云,痛心疾首道:“你我十几年一条绳上的蚂蚱,就只有七天?头七过完就找下家?”
成钰颔首道:“对,你若有个不测,我便立时寻个待我无心的人成亲,所以……以身涉险前,务必好生考量。”
“好吧好吧,原想今年能给你个名分,没想到兰登苏邪这闹心东西又来折腾。罢了,我就不打扰你追求你的万水千山去了,等来年再说吧。”
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告别,年年许约,年年如此,各有各的责任,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看着袭光飒沓而去,成钰如是想着,转身登上了城楼,似是想远眺她离去的方向,却不想走上城楼时,却见远方一人,白衣赤甲,策马而回,朝着城头上的他大声喊道——
“成渊微!老子喜欢你!不许不等我!!!”
第三十二章 万水千山
炀陵北去八百里平原, 沿山岭官道而上三五日,便是灞阳郡。
此地正是季沧亭当年所求的封地,整个郡包括周边数县, 都分布于一个巨大的阶梯般的平原上,本因是一片广袤的贫瘠之地,自从数年前季沧亭从成家要来了几个监修水利的人才,此地原本的黑土荒原便逐渐被绿荫覆盖。
四月份正是春果收获的季节,老彭跟着季沧亭踏进灞阳地界,便仿佛回了家一般, 沿途只见夹道树木, 挂着的都是红得诱人的果实, 见左右无人想伸手去摘一颗时,被季沧亭拿马鞭打了手。
“毛病多, 跟着我爹行军这么多年了, 还改不了那点草寇时的匪气。”
“郡主, 你和心上人惜别, 别拿老彭撒气呀。我那点匪气已经改了不少了, 侯爷还夸我有长进呢。”
老彭当年是太荒山北麓以待的绿林草寇出身, 因为村子被匈奴抢烧了,又没遇上个做主的好县令, 便不得不到山上落草为寇。老彭当山匪那些年,过路的富商只抢不杀, 路过的匈奴又杀又抢, 如是逍遥了好几年, 直到某次他们老大酒后说大越没救了,不如效法先人揭竿而起,于是众匪把碗一摔,抢了官军的粮草。
时季蒙先带着一小支部队在附近勘察地形,听闻自家一支粮草被山匪抢了,自然要去拜访拜访,这一拜访之下,便带着三百官军把一千人的匪寨给端了。
山匪凶悍,被关在笼子里押解回崤关的路上不停叫嚣,老彭是其中嗓门最大的,其他人都累厥过去了,他还在不停叫骂狗官云云。直到路过一片草海时,他们不期然地遇上带兵打草谷的一个匈奴千骑长。彼时老彭觉得自己死定了,锤着囚车门让季蒙先放他出来,他死也要和匈奴拼命而死。
季蒙先却说,即便他们在囚车里,大越的子民也轮不到让匈奴来决定生死。随后老彭便见到了有生以来最为震撼的场景——季蒙先麾下三百军士,面对怒马冲来的上千骑兵,无一人面露惧色,更无一人后退,而是将囚车里呆滞的山匪护在身后,迎着匈奴的兵锋冲了上去。
那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越军死伤五十,匈奴留命五百,残军溃败而逃。
自那之后,老彭便心悦诚服,季蒙先见他前科不算罪无可赦,武艺也算高强,便许他服刑一年后,招安到帐下做了个火头军。
“……要征服一个主帅的心,那就先征服主帅的胃,要不是我老娘当年没好好教我烧火做饭,这会儿老彭我就不会整天跟着你个驴脾气的小娃娃到处流浪了。”老彭回忆往昔,不胜感慨。
季沧亭骂道:“当年你自己做饭难吃被我爹从火头军赶出去了,怪我挑中了你当亲卫?要你有啥用,还不如找我娘把家里的阿嬷要过来,好歹阿嬷还会做饭。”
老彭笑道:“我做饭不好吃,可成二爷会就够了呀,往后你们俩归隐山林了,老彭我就当个护院……”
互相埋汰了不久,郡中的百姓便发现了季沧亭,彼此奔走相告,仿佛来了救星一般。
“郡主,崤关是不是又要打仗了?我那大儿子才走不到两年,小儿子还没满十五岁……”
“说的这是什么话,国家危难匹夫有责,郡主一个女儿家十二岁便随军出关了,堂堂男儿怕什么?”
“田里的秋粮才抽芽,若是匈奴来了,这地要如何耕种呀……”
季沧亭不得不下马一一安抚郡中百姓,待稍晚些,设于灞阳城中的郡主府熙熙攘攘来了一大波主簿差役,好说歹说将忧虑万分的百姓劝回了家,季沧亭这才缓过来一口气。
大约是前几年闹饥荒的时候,季沧亭突发奇想把郡主府里的装饰物件都变卖去赈灾了,弄得整个郡主府成了天底下最简朴的贵族府邸,进门连影壁都没有,中间一个五百尺见方的校场,再往里走就是几座百年红木盖的老院子,庭院里连朵花都没有,池塘更是早就干涸了,好在仆人们打扫得极为干净,不然和城北的义庄比也差不到哪儿去。
郡中的几个主簿倒是不在乎这些,待季沧亭坐定喝了口水后,便按部就班地报起了季沧亭回京前交代的事。
“……三个月前匈奴左贤王佯攻三黎国,可侯爷没有中他的圈套,而是引出他一小部分部队后,使了招回马枪,硬生生咬掉他两个千骑。他似乎恼羞成怒,接连派人袭击了两处城池,但一直没有大动作,好似在拖时间。”
季沧亭想起那天夜里兰登苏邪和石莽这二人狼狈为奸时,估计便晓得了大越内斗激烈,冀川侯可战而不可久战,故意拖延消耗崤关物资,而匈奴那边若有短缺,还可以靠攻打三黎等小国以战养战,此消彼长之下,战势便会朝他们那边倾斜。
这样的局面,让她一时有点头疼,道:“先说说我走之前交代你们查探的边贸动静吧。”
“是,自开战始,匈奴尤其是左贤王部全面禁止了同大越往来边贸,尤其是铜铁器物,一旦发现厄兰朵的百姓向越民贩售,便格杀勿论。我们按郡主的交代,联系了王庭那边的眼线,这是他们带回来的匈奴新铸的弯刀。”
季沧亭从主簿手里接过一把普通木鞘的弯刀,这是一把典型的马上用刀,策马驰骋而过时,弯刀一勾轻易便可取人首级。
“……薄、利、韧。”季沧亭也算半个识货的行家,屈指在银亮的刀身上一弹,一声好铁材特有的清鸣之声传入耳中。
主簿道:“对,细作猜测这种铁材是匈奴王庭那边的锻造大师用乌云国特有的矿产锻造而成,恐怕兰登苏邪想让他的大军换上这种新的快刀,到时对我们的威胁便更大了。”
“不是想,他们的兵刃已经换新了。”季沧亭将那把弯刀平放在桌子上,道,“如果这样的刀产量极少,那必然由贵族先拥有,刀鞘应是金银镶宝石的,而这种木鞘是普通匈奴骑兵所用,说明他们的骑兵早已普及开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石莽在朝中掐着军中后勤供需,区区粮草,年年要上表数十次才有批复,而与此同时,北边的恶狼已经抛去了骄奢的惰习,不惜代价地磨尖了利爪想要扑食中原了。
“匈奴本性自私自利,敢耗费巨万增强军队……兰登苏邪,眼光非常人也。”眉间凝重了许多,季沧亭复又道,“我早有所感,故而此次回炀陵,已说动了骁骑将军铁睿带着大量□□支援边关,可没想到匈奴准备得比我们想象得充分……这恐怕就麻烦了,崤关还缺多少辎重?”
主簿犹豫了片刻,道:“太傅生前最后的政令里,已尽力将粮草辎重调往边关,只是官场层层盘剥,到时能抵达边关发到将士们手上的,不知余下几成,郡主放心,侯爷已下令开源节流,待夏粮全部收获,灞阳还可支援崤关一阵子……”
可还是不够。
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山雨欲来般的压力,他们都预感到,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季沧亭闭目沉思了若久,道:“往好处想想吧,如今太子监国,石莽又被关在家里了,粮草辎重应该好商量得多。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所谓兵马未至,粮草先行,我们已经晚了一步,你们且先整理一下物资,有多少带多少,三日后我亲自押送去崤关。”
……
灞阳郡中推行耕战已有数年,百姓们见季沧亭才刚回来便要启程去崤关,一早便在城郊外等着送行。
老彭眼馋了许久的果子一筐筐地被放进载满了粮草的马车里,还有几百件手缝的棉衣,清点物资的将士都不免红了眼眶。
季沧亭拉下面甲挡住面上的情绪流露,跨上马背正要下令出发,便听见旁边人群里有个孩子,牵着亲人的衣角,从人群缝里钻出半个身子,朝她招手老道——
“郡主姐姐,你要去哪儿呀,什么时候能回来?”
周围的人同样投来问询的目光,他们似乎坚信着如果季沧亭平安回来,那战事便可结束了。
“我呀……”季沧亭顿了顿,道,“等把匈奴都赶出去了,我就回来了。”
小孩又道:“可听我爹说,匈奴可凶呢,他们要是一直不走呢?要不要去求求庙里的天师,他们说神仙无所不能呢。”
季沧亭笑了笑,躬身道:“你听你爹娘讲过愚公移山的故事吗?一天不成,便两天,一年不成,便十年八年,一代人做不了,便千秋万代……自孔圣以来,汉民便从不信什么神佛鬼怪,天行有常,神佛从来不救世,唯有你我自救。如是同理,匈奴一日不滚出关外,我便一日不南归。”
老彭催促的声音传来,季沧亭不得不先下令让粮草队伍出发,在灞阳城的影子逐渐消失在群山之后时,老彭不由得感慨道。
“郡主,你知道吗?侯爷决定亲自率军北出关外,直捣王庭,八成可能是一条死路,咱们确定还要去崤关吗?”
季沧亭道:“我知道啊,我爹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老彭道:“如今这般唇亡齿寒的时候,你真想让成二爷一个人在岭南守寡呀?”
季沧亭:“那岭南一带地形诡秘,他族中历经数朝数代,早不是头一回遇见这般战乱之世,即便大越没了,他们也可等到新的王朝建立后再次出山匡扶社稷。何况,他本就不喜欢红尘俗事,回了岭南后自有他的万水千山可追寻,我……”
“这大概就是同人不同命了吧,太傅的事也算是陛下负了成家,他们此时归隐,老百姓们也无话可说,就是……嗯?前面哪儿来这么多车队?”老彭抬眸一望,只见远处一条比他们更庞大、更殷实的粮草大军正乌压压地在通往崤关的官道上行进。
“乖乖,这是多少粮草?”老彭震惊得合不拢嘴,还当是朝廷的粮饷发到了,细一看却发觉那旗帜不似官军,正要问旁边的季沧亭时,却见她早已一骑绝尘地冲到前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