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王?”成钰声音淡漠道,“为君者,上承天命,下护黎民,通王之痴病,朝野已说得够多。何况若我没记错的话,令尊生前也曾说宣帝膝下无可担当大越之人,因而有称帝之想,如今太尉执意辅佐通王继位,不知是否是因家学渊源,欲继承先父之志?”
他一言一句,无不带刺,石梁玉扣紧手中茶盏,道:“石某对大越忠心如何,多年前灭亲迎先帝继位时,天下人已有公论,而今四海甫承平,实不愿因帝位风波再起战祸。若成国公愿为百姓放下干戈,共辅通王,石某愿对天地君亲发誓,此生必行周公之路,绝不生篡位之想。”
他说得掷地有声,成钰却忽然笑了一声,一双素来平静的眼里,宛若凝起了砭骨的冰雪一般,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石太尉,所谓天地君亲师,你……哪一个对得起过?”
话音一落,铿然数声兵刃出鞘响动,但谁都没有先动手,如是气氛凝滞了数息,徐公开口道——
“此次会面,本为休止兵戈而来,你们这是做什么?倘若真的各执一词,便互提条件,先做到的人,便先在百官面前自陈其理,到时众望所归者,便拥其为新主。”
第三十六章 卫瑾的身世
通王年长, 皇室血脉纯正,但其人痴愚, 倘若得登皇位,必注定在位期间永受摄政大臣压制。
而皇孙卫瑾虽聪慧异常,自岐山郡处事也颇见分明, 却因生父先太子早逝,其母族为外族,血统不明,至今饱受宗亲世家非议。
“……好, 那便相约三个月为限, 三个月后武帝忌辰之日, 本官自会让通王熟背先帝功业祭文, 完成祭典。而同样的, 国公也当拿出切实的证据, 证明皇孙卫瑾乃天家所出。”
先帝纵横捭阖, 生前出战四方, 逼得四邻立下百年不犯之约,其祭文由翰林院大儒亲自所撰, 洋洋洒洒一万两千余字,便是普通人也很难背出,要让一个痴愚之人做到, 几乎不可能。
而卫瑾之事更难, 因为他实际上并未出生在炀陵, 而是由太子自南方带回, 连生母是谁都未能昭告于天下,幼时便饱受非议。即便从当年旧人里找到一些的证据,也会被轻易驳回。
两方都没有休战的诚意,但有徐公见证,多少在这三个月里可安下朝野之心,不至于提前发生叛乱冲突。
“好,那就三个月后,渊微,走吧。”
话不投机,交换了条件后自然不必多留,就在成钰离开数步后,石梁玉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成国公,她若泉下有知你连她三年五载都等不及便另娶他人,不知她对这经年的坚守是否会后悔?”
“……”
一句令得成钰驻步,石梁玉蓦然生出些许报复般的痛快,“你可知当年你负气一走……带走了多少朝中能用之人?逼得她日夜呕心沥血去学、去做那些她根本没有学过的政务,便是旧伤发作时还坚持上朝,成国公,她的命有一半是你夺去的。”
冬月的寒风自千家万户吹刮上鱼龙台最高处,衣袂翻飞间,成钰声音清冷地回道——
“石太尉,若是无力起身,跪送亦可。”
……
“……潞洲再往北三十里便是梅雪山了,本以为今年赶不上,却没想到还是能回来拜祭娘亲,姐姐你看这个好不好?我爹在时,年年都会亲手做一盏孔明灯去梅雪山放飞呢。”
季沧亭心不在焉地帮着卫瑾往孔明灯上涂浆糊,心里对于成钰和石梁玉的会面总觉得发虚。
她和成钰各自有帐要算,如今的局面,是她当时没能压抑住旧伤,又被石梁玉以言语所激,以至于吐血昏迷被关起来所致,若是有可能,她更想自己清算。
“姐姐?”
见季沧亭有些发呆,涂灯笼用的浆糊都滴到手上了,卫瑾连忙帮她把浆糊拿开,却不慎碰到了她的手,忽然整个人一愣。
“嗯?”
季沧亭回过神来,道:“哦,抱歉,这两日夜里没休息好,怎么了?打算什么时候去拜祭你娘?”
“啊……”卫瑾迟疑地看了她一眼,道,“来潞州前就同师父请示过了,他说只要多带些侍卫便允我前去,明日就打算启程。”
“好,左右无事,那我便跟你一起吧。”
卫瑾点了点头,闷头继续做起了孔明灯。
这段时日相处,他也并非全然没有疑惑,虽说面貌极为不同,但季沧亭给他的感觉,无论言谈气质,还是神态动作,都太像他七姑姑了,只是平日见她跛足伤弱,面貌又相去甚远,故而一直觉得只是性情相似而已。
可就在刚刚,他不小心碰到了季沧亭的手——他七姑姑的手,全天下的女子里几乎找不出第二个,她的骨节极为有力,从掌心到指腹全部均匀地覆盖着一层硬茧,其他武器很少会如此均匀,只有练枪棍这种需要在掌心转动的兵器才会练出来。
只是这张脸……
卫瑾不时观察,他听谋士们聊起过,所谓□□必在发际或耳根处有所边缘,肤色也有所细微差别,只是他再怎么看,都觉得这张秀致如大家闺秀的面容乃是她本相。
如是困惑到了第二日,去拜祭他娘衣冠冢的路上,卫瑾悄悄去问正在看从潞州集市淘来的梅雪山风光览胜图册的穆赦。
“穆大夫,我有事想请教你。”
自从上回男大姐事件后,穆赦懒得理这小孩,翻了个白眼道:“草民的医术只传家里人,你要想学,得等我妹妹长大后你入赘进来,我娘才可能允许你参习。”
“我不是问这个……”卫瑾讨好地拉着他,“穆大夫,我想问你和季七姐姐她以前习过武吗?”
“就她?还习武?”穆赦不屑道,“成日里和县里的小孩吹她力能扛牛,一拳能撂倒仨壮汉,结果哪一次进药材都得我一遍遍扛。”
卫瑾眼前一亮:“那!那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她之前是在哪里?”
“这就说来话长了,我从苗疆来是为了投奔隔壁寨子里一个在中原混的便宜师父,到了他开的药庐时,老季就在那里了,我猜她应该是从小家里穷被卖给我师父做试药的吧。”穆赦说到这扼腕道,“你们中原对什么炼丹药人的事掐得太严了,我师父凉了之后,老季就开始欺压我,吃个蛋炒饭还得让我炒得七分熟……”
卫瑾心头一跳,道:“那……你觉得季姐姐平日里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吗?”
穆赦一拍掌心道:“还真有,她睡得很轻,有回晚上睡觉我屋里进老鼠在咬药材,我怕老鼠被惊跑了,就敲摸去找她,才刚到她床边,就看见她在乌漆嘛黑的屋里睁着眼看我……后来我才知道她睡觉轻,问她为什么,她说是防刺客练出来的。”
卫瑾咯噔了一下,想起初见季沧亭时苍白的脸色,一个诡异的猜想浮出脑海——别是他七姑姑有什么冤情未了,特意还阳附身到一个女子身上,想让他了结怨恨的吧。
“穆、穆大夫,实不相瞒,我那师父……也就是你主治的成国公,他看似随和,实则多年来对我七姑姑始终如一,对其他女子也十分疏离。可自从他遇上季姐姐,整个人便仿佛魇住了一般,会不会、会不会季姐姐是被我七姑姑的鬼魂附身了的?”
他这么一说,穆赦心里也犯了嘀咕:“说得也有点道理,老季自从来了你们这儿,就有点古怪,人也不懒了,就好像粘定了你家那国公似的……若不是她被鬼上身了,那就是你家国公是狐狸精变的。”
“我师父不可能是狐狸精!”卫瑾急急反驳道,“师父清白皎洁,百邪难侵,非要说有什么古怪,那定是我七姑姑显灵了,我、我我我得帮七姑姑达成心愿超度她往生!”
穆赦对中原这神神鬼鬼的事多少还是有几分信的,见卫瑾说得笃定,捡起掉在脚边的梅雪山风光图:“那……那要不请个道士?你们中原的道士这两年都被驱赶干净了,梅雪山还留着个正经的道观,要不咱们去请里面的天师做做法?”
卫瑾没有多犹豫便应下来了,炀陵盛行道教,他多少也知道一点帝王魂魄归天后便是半神,便是请道士来,也绝不会伤害他七姑姑的魂魄。
“那就说定了,咱们把季姐姐哄道庙里看一看。”
与此同时,季沧亭独自坐在一辆马车上,看着临行前成钰交给她的信件,那上面说着他同石梁玉有赌约,虽说他不打算以此取胜,但能落实卫瑾的血统,对他以后坐稳皇位更有益处,这些年他早已调查出些许眉目,知晓可从当年太子去南方赈灾探询起,让她先放下心。
瑾儿的身世……
季沧亭苦苦思索,太子对卫瑾生母的身份素来缄口不言,亲近如她,也只知道卫瑾的生母名中有一个“瑶”字,似乎出身平凡人家,喜好药材,便再无其他。
不过说来,这些特征,倒是听起来有些耳熟。
思索间,马车已经在梅雪山停下。
如今是梅雪山正当花开的季节,朵朵梅花争相绽放,腊梅的香,白梅的洁,红梅的艳,渐次绽放于被白色的霜覆盖的山峦上,宛若仙境。
除了他们这些来祭拜的人,游人亦不少,沿着山道信步上行,不多时便在道旁看到一座新起的太上老君道观。
季沧亭闻了闻道观里的香,不是那种歪门邪道的丹药味道,便知晓这应是个正经道观,一回头发现卫瑾和穆赦挨在一起勾肩搭背地走着,不免奇道:“二位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我们……一直都挺好的,不打不相识哈哈哈。”
季沧亭道:“哦,你们高兴就好,我看今日的风不小,晚些似乎要下雨,这道观便不进去了,直接去祭拜吧。”
啊,果然所有的鬼都不愿意进道观。
卫瑾抱紧了穆赦的胳膊,道:“七……嗯季姐姐,我想起给我娘的香烛黄纸没有备足,咱们就去道观里补一些吧。”
季沧亭一脸古怪,听他这么说,也只得跟着走进去。
这道观四四方方,占地不过半亩,进门前还以为是个寻常求子还愿的地方,未意进去后却发现道观经营得比他们想得丰富多了。
“祭拜上坟,香烛纸钱,一百文一扎,满五两可派小道上山同祭。”
“驱蚊除臭符、助产平安符、灶神除晦符……便宜卖了。”
“头疼发热的右边后院请,有外邦神医云游到此,我们家观主的偏头疼就是神医治的。”
游人往来如织,季沧亭还看见两个道士在偏殿正给一尊比潞州还胖还壮的武帝骑马陶像刷彩漆,自暴自弃地对道观里管香烛的小道士指问着那武帝像:“道长,贵宝地不是尊奉太上老君吗?怎么也立起武帝像来了。”
那小道士揣着手道:“那能有啥妨害,老君在正堂坐着,又不会串门,潞州城里的那武帝祠本来也是道观,后来官府打道士的时候为了自保才立的武帝娘娘,官府就不敢查他们了。观主说了,咱们这儿虽地方小,可也指不定啥时候官府的人要来查,不如立个武帝娘娘消灾躲劫呗,反正百姓也喜欢,求子可灵了。”
季沧亭:“……贵观主当真高瞻远瞩,定是位修行得道的高人。”
一旁的卫瑾环顾了一圈,看着四周都是些做生意旺香火的平凡道士,本来有些失望,听了季沧亭这边的对话,便特意问道:“贵观主道行很高吗?能不能让我们见一见?”
小道士道:“你们想见观主?那可不巧,观主还在治他的偏头疼,那苗疆来的神医要价可贵呢,二十两雪花银子才愿意动用她那虫子给治一次,可不能打扰。”
“用一次蛊要二十两?”穆赦啧了一声,道,“也是苗疆来的?我这同行要价够黑的啊,咱们在桃西县治个头疼脑热的,一次也就收个五百文诊金,这靠近京城的地方就是有钱,连这么小的道观都出手这么阔绰。”
小道士听了,见穆赦的打扮,笑道:“这位香客可别小看天下英雄,当心让神医听见,一把毒蛊让你吃苦头。”
穆赦这人最是激不得,一边往所谓神医的地方快步急走一边道:“我倒要看看是哪个招摇撞骗的东西坏我苗疆蛊师的名声!”
季沧亭一看他这架势,多半是要搞事,只得慢慢跟了过去,不料一跟到后院,一只脚刚踏进门里,就看见穆赦跌跌撞撞地奔出来,后面追着一个穿着蜡染蓝裙的老妇人,正举着一只熬药用的长木勺追打着穆赦。
“让你就知道玩!就知道玩!忘记你姐姐了吧!生你还不如生条金蚕!!”
穆赦抱头鼠窜:“娘别打了!我记着家里呢,只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得把钱赚够了再回去哇!老季,快来给我作证,我天天都在拼命攒钱呢!!”
原来是家里人追到中原来了。
季沧亭哭笑不得,正要上前去劝架,那苗疆老妇人的动作却忽然停下来,目光直直地穿过季沧亭身后,落在甫跟过来的卫瑾身上,手中的木勺也啪一下落在地上。
卫瑾呆呆地站在门口,在几人震惊的目光下,他努力回忆着什么,不自觉地摸上了常年藏在衣领里的、戴在脖子上许多年的一小片银锁,迟疑着唤出声:“姥姥?”
“娘?”穆赦手指僵硬地指了指他娘,又指了指卫瑾,“他、你……诶?”
第三十七章 旧酒
“我没说过吗?我姐穆瑶,以前是苗疆这一代最有天分的蛊师。”
穆赦被季沧亭抓着老实交代了家中情形, 又悄悄指了指气氛凝滞的穆姥姥和卫瑾。
“那个时候我拜到了隔壁苗寨的一个老蛊师那里, 也就是之前养活你的那个老东西门下学艺, 等我学有所成回家的时候,我娘就说我姐被中原人的大官给害了, 服下了尚未完成的假死蛊, 从此变成了活死人。”
心中颇受震动的季沧亭道:“那令姐当年究竟遭遇了什么, 又怎么会和先太子有所关系?”
“那你就得问我娘了, 不过我娘顽固得不行, 估计很难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