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额上画的这是梅花?我从客商那里见过的,只不过都干成香料了,听说你们中原那里,一到冬天漫山遍野的都是梅花呢。
——你若想看,待出了南苗过寒沧江,去了建昌就能……
——傻子,我不想一个人看,我想跟你去看。
他梦见过生离死别,只是没想到来得这般早,这般轻易,这般撕心裂肺。
后面追来的臣子推开一脸莫名的采花使,道:“殿下快回去吧,陛下本来决定今日要为殿下赐婚,如今众目所见,不可如此胡闹!”
卫融徐徐挣开那些人的劝说,踉跄着走到轿子前,宛如梦呓般道——
“我不娶别人,我有妻子,她叫穆瑶……我们说好了,要白头偕老。”
元昌十三年,太子失礼于太庙大祭,且不顾劝谏出走炀陵,宣帝勃然大怒,意欲废太子,为成太傅等重臣劝阻。
同年,灞阳郡主季沧亭武道艺成回京,街头见采花使掳掠民女,义愤之下当街格杀,震动朝野。
……
药茶的轻氲袅袅浮上,模糊了季沧亭听故事的面容。
“……那些采花使是故意的,不止我们这里,还带走了许多其他苗寨的女儿。瑶儿被带走前,将孩子藏在屋后的茅草堆里,他虽年幼,应该还隐约知道他娘当年的如何被带走的。”穆姥姥饮下一口药茶,道,“老身当时外出行医,等回到家中,只看见哇哇大哭的瑾儿,那时候,当真是恨不能役万蛊血洗越境州府。”
“是朝廷欠了黎民的性命。”季沧亭满口苦涩道。
“姑……陛下不必自责,若非经过后来的战乱,老身可能还在怨恨汉人,而现在,老身只想寨子里的百姓们能平平安安地过下去,毕竟我们只活几十年,而这片土地的日子还有千年万载。”
“夫人大度,沧亭受教。”季沧亭沉吟了片刻,忽道,“老夫人,我知道可能有些冒昧,但还是想问……嫂子她是不是还活着?”
陈年旧事随着浊气徐徐吐出,穆姥姥的眉间也舒展了些许,提及此事仍旧苦笑道:“是,她的确没死,可也和死去没什么差别了。瑶儿服下的蛊是她自己所培的无名蛊,虽能使人长年驻颜,但也会从此变成活死人,再次苏醒的可能微乎其微,等太子将瑶儿送回后,我便骗他瑶儿没救了,用了个空棺在他面前下葬,好让他放下。”
季沧亭闭上眼道:“他一生就认定了这个人,生离死别只会让他耿怀至此,何时放下了,何时便该命绝了。我亦曾……感同身受。”
“陛下久居沙场,见过的生死自然比我们这些乡野之民要多。”穆姥姥说到这儿,起身行礼道,“如今故人已逝,老身作为母亲,无非是希望能够将女儿救活,陛下若是宽仁,老身愿治好陛下的旧伤,还请陛下切勿以世事打扰我们一家人如今的安宁。”
季沧亭看得出来穆姥姥的确是厌倦了这么多年来的风波,回礼道:“老夫人放心,该瑾儿得到的,我自有法子让他名正言顺地拿到,只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陛下请说。”
“穆赦早就告诉过我他长姐在苗疆由老夫人照顾,想来身边恐怕离不开人,如今老夫人来了中原,我猜想嫂子也在,而且就在这里……我想让瑾儿见见他的生母。”
穆姥姥沉默了数息,徐徐呼出一口气,道:“陛下果然敏锐,穆赦这些年寄来的珍稀药材不少,我已研制了秘药将瑶儿唤醒了。只是……老身怕她心绪过激,给她下了蛊让她忘却前尘,瑾儿见到的,也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道观外的梅花山道上,穆赦带着神色愁苦的卫瑾缓缓拾阶而上。
“你也不必太难受,我娘是我们那儿出了名的凶,老季若是碰壁也是该然。说起来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外甥竟然是皇帝,这说出去谁还敢惹我……”
“我还不是皇帝。”卫瑾将胸前挂着的小银锁握得发热,“师父说了,只要我的血脉一日不明,朝中就永远有非议,通王叔公还是会压我一截。”
穆赦:“那还不容易,让我这个亲二舅过去作证,一定给那些个妖魔鬼怪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哎你去哪儿去?”
卫瑾远远看见一道素衣身影踩在他娘的墓碑上想去摘上面高枝上的梅花,整个人一震,便愤怒地跑了过去。
“你是谁!快从我娘的衣冠冢上下来!”
摘梅花的是一个女子,身形清瘦,仿佛风一吹便要飘走一般,闻言,她徐徐转过身来,有些口齿不太清楚地反问道——
“这儿……是你的地方?我夫君说要给我折一枝梅花,我等了好久,他还没有回来,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第三十九章 西风烈·其一
时至天暮, 季沧亭离开道观上山去寻他们, 一路沿着结了霜晶的石道而上, 蜿蜒行过几条曲径,一片衰草尽头,季沧亭顿住了脚步。
孔明灯飘摇飞上天穹, 而旧冢之侧,似也因经年遥祭有了回音。
——你可曾想他?
——想呢, 日日夜夜都在想,只不过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是不是我任性得太过?他怎么还不回来?
——他也很想你,只是天太黑了,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骨子里的血脉牵系让卫瑾几乎忍不住要将这些年心中藏下的委屈一并告诉母亲,可模样如今的状况,却让他不敢说破。
“她睡着了?”
待季沧亭走来时, 卫瑾才揉了揉眼睛,帮着穆赦将那女子背好, 道:“回去吧。”
季沧亭半晌无话, 点了点头, 对着沉默的穆赦道:“她如今可还记得?”
穆赦背好了他姐姐,道:“我娘给她用了忘忧蛊,恐怕往后几年睡的时候都要比醒着多,只是我意外的是, 她还记得她有过一个夫君。”
“穆老夫人说, 曾给她用过忘忧蛊。”季沧亭道。
穆赦道:“我娘说忘忧蛊是生者的解脱, 从来无人能从蛊中挣脱,我想,恐怕是她自己不愿解脱。”
季沧亭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个无缘的嫂子,她有很多关于卫融的事想告诉她,可千言万语,终究不敢将她从陈年旧梦拉回到无可挽回的现实。
待穆赦将沉睡的穆瑶带去让穆姥姥查看病情后,卫瑾整个人便颓然起来:“……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我父亲那年不敢去找我娘了。”
可笑他更小些的时候,还曾对他父亲的选择有所怨怼,轮到自己后,却也发现自己不过一样是凡人之见,唯恐世间的风波再次侵扰到她身上。
“瑾儿。”季沧亭唤出了她对卫瑾惯有的称呼,“倘若你要去夺那个位置,她就是大越当朝的太后,可穆姥姥不想我们再将她拉进炀陵如今的乱局里,你要如何做?”
卫瑾一直小心地牵着穆瑶的袖子,哽咽道:“父亲当年将母亲送回苗疆,对她的来历三缄其口,我也不想让她再蒙受一次非议。”
季沧亭道:“那你要面对的局面会艰难百倍。”
“不是有师父和你在吗?”卫瑾定定地看着她,“七姑姑。”
季沧亭一怔,随后脸上浮现一丝欣慰的神色:“对,有我在。”
她转身走进夜色里,留下一句话。
“卫瑾,永远记住,一入帝王道,便不容后退,你身后不止是黎民苍生……炀陵三千忠骨之血,崤关十万陷阵之士,他们亦在。”
……
元昌十八年,夏。
匈奴一个月来十数次叩关挑衅,甚至逼得大越靠近边关的两三州府被迫迁走百姓,却始终没有大规模的动向,几次短兵相接,皆啃不下崤关这块大越咽喉要塞。
与此同时,不知何处来的消息,相传匈奴隐有放弃南侵的意向,被拖战不断消耗国力的大越朝廷内部又兴起了和谈的声音。
城外茔草深,掩骨不归人。
季沧亭抓了一把崤关城门外染成赭石色的沙土,碾了一把,任细碎的砂石从指缝滑落,嘴里喃喃出声。
“今年的土地比往年旱得早,匈奴的马匹又要没粮草了……”
老彭笑道:“都打了一个月,两方都折损不少了,等到匈奴的马饿瘦了,咱们就有盼头了,郡主何必如此担心?”
“是不是真的担心,此次出关和匈奴王庭干上一仗便知。”季沧亭跨上袭光,“走,回城。”
崤关横拦于两山之间,北面厄兰朵草原,南接朔北诸道,可直达炀陵,乃是匈奴南侵必经之路。自大越建国以来,崤关便直面匈奴威胁,几乎全城皆兵,居住在崤关的百姓,也大多是军属之家,生死安危皆系于崤关。
季沧亭牵马行至崤关最高处的楼阁,远远便有部将前来相迎。
“郡主总算回来了,侯爷已决定三日后出关讨伐王庭,正在四处派人寻您呢。”
季沧亭摸了两把马鬃,将马鞍解下来放袭光自由去溜达,闻言道:“别是让我留在崤关吧,我爹又不是不知道,在关外作战,我比你们这些个歪瓜裂枣顶用多了。”
歪瓜裂枣的部将汗颜道:“郡主的能为这么多年末将们自然是晓得的,只是此次出征着实凶险非常,胜则一劳永逸,败则大越有亡国之危,侯爷不愿让您卷进来。”
季沧亭心中起疑,推开那部将直接闯进议事阁中,刚上了楼,便听见一声阴阳怪气。
“……我大越乃礼仪之邦,如今好不容易有和谈的机会,侯爷却横加阻挠,不止劳民伤财,还罔顾麾下将士性命,吕某虽素来敬佩侯爷赫赫战功,但身为陛下御旨亲封的督军,也不敢拿家国安危为赌注,侯爷若仍执意要出关挑衅匈奴王庭,吕某也只好秉笔直书,上达天听!”
季沧亭在楼下的栏杆缝里看过去,眉梢本能地一挑——她看见那所谓督军,正是才被她揍过不久的吕正业,没想到几个月不见,这厮不止没有被追责,还被高升至此。
议事厅的中间有一张厄兰朵与崤关地形的沙盘,中间有一个面容坚毅的戎装男子,听着那吕姓督军的言论,手里指点战局的推尺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掌心,待他洋洋洒洒说完,方道——
“吕督军,若是本侯没记错的话,年前兰登苏邪也称要与大越和谈,几个月不到便悍然撕毁和约,如此之辈,凭什么说休战,我大越便要随之休战?”
“侯爷这话说得有失偏颇,若当真时局所迫,主动出战也不是不行,只是如今崤关大军也就十几万,侯爷硬要带出去十万,要如何确保崤关的安危?又如何保证陛下的安危?”
吕正业说得振振有词,连他自己都说服了,话语中竟好似带上了些忧国忧民之态。
“吕某受皇恩浩荡,赐下圣旨,让吕某可随时为侯爷分忧,既然侯爷为了军功不择手段,吕某便不能坐视不管堂堂冀北军走上歧——”
吕正业话说到一半,忽感肩上一紧,一个仿若来自十八层地狱的幽凉声音在耳后响起。
“你还记得上次本郡主同你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吗——让我再见到你,见一次,揍一次。”
吕正业的恐惧还没放大开来,便感到肩骨一阵被挤压的怪响,随后整个人被直接抓起来从二楼丢了下去,随着砰地一声后背触地的闷响,他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听着楼下的惊呼,冀川侯季蒙先看了他越发嚣张的女儿良久,道:“嘲风将军。”
季沧亭:“末将在。”
季蒙先道:“本侯说过,军中少耍你那一套那郡主爵位的威风,论官位,他比你大上三品,冒犯上官,军棍五十记下,待战后一并清算。”
季沧亭觉得委屈:“爹,我让你准女婿拉来足够崤关一年的粮草辎重,就不能抵了吗?”
“他是他,你是你,自己犯错少攀扯他人!”季蒙先拿手边的木标连着朝她砸了两个,方收住训斥,“你过来,听完部署,今天起到北城守城去。”
季沧亭一听脸色便苦了下来,守城只需要一个镇得住的主帅坐镇,其他将领不过听命行事,说到底对她而言便是个闲职。
只不过军令如山,她也没有当面驳斥,同其他将领一道听着季蒙先的战略部署。
“……整个匈奴能参战的军力足有五十万,其中三十三万被兰登苏邪带走四处征伐,而匈奴王庭素有左右贤王、左右日逐王,皆各有部落,又要分散一些兵力出去,所以王庭实则空虚非常,一旦得破,可解时下僵局。”
有部将道:“可兰登苏邪非寻常之辈,我们能想到的,他也必然会想得到。”
“没错,所以战机便至关重要,其中王庭如今最受宠的乃是单于的侄子日逐王忽卢,这日逐王虽为匈奴,却娶了个北地的汉家贵女做王妃,对诗词十分如痴如狂,时常通过边关向中原名士下拜帖,崤关一直没有理会于他。”
季沧亭:“胳膊肘都拐出天边了,这个呼噜王到底是怎么受宠的?”
季蒙先:“他是单于的私生子。”
季沧亭想起自己这些年受宣帝偏疼的原因,一时间不敢再吱声,便听季蒙先继续讲述。
“……探子日前回报,说是日逐王与兰登苏邪隐有争夺单于接灶人的迹象,个中或许有机可乘,我会选一个有名望的大儒应下他的邀请,伺机在王庭内部挑动他们的斗争。”说到这儿,季蒙先瞥了季沧亭一眼,道,“沧亭,没你的事了,今天起去城楼扎下,无论何种情况,给我死守。”
凭什么?
季沧亭憋了一口气,道:“末将听命,但末将还想多嘴问一句——主帅把末将的家眷塞到哪儿去了?”
听到“家眷”二字,季蒙先额上青筋寸寸爆出,直接一巴掌拍到她头上:“太傅……罢了,太傅若泉下有知,早就被你气活了,成钰有大才,天天跟你厮混成何体统,他自有大用,不需要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