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崩殂后——衣带雪
时间:2020-06-10 08:11:02

  听着这样动人的祝酒歌,绪缇头人看着从西厄兰朵各地精挑细选而来的美人,忧心忡忡的同时,也安慰着她们。
  “今日王有贵客,其他部落的头人也献出了美女,不一定能挑得中我们,不过姑娘们放心,咱们厄兰朵的舞蹈是他们比不过的,只要有机会献舞,咱们便能留在王的大帐,对了,你们先报上药献的舞,待会儿让乐师合着你们……”
  季沧亭悄然站在末尾阴暗处,她和其他美人一样戴着面纱,一时倒也不必担心被人怀疑,只是听见待会儿可能要献舞,顿时头就大了起来。
  “你会什么?”
  “头人,我会神女歌。”“我会跳彩鹿谣,跳得可好呢。”“我阿娘是汉人,教过我胡笳十八拍。”
  绪缇头人微笑点头,待问到季沧亭时,见她沉默许久,道:“怎么不说话,你不舒服吗?若不舒服,就回去吧,莫丢了我的人。”
  季沧亭的声音细如蚊呐:“头人,我可以表演下腰半个时辰,您看行吗。”
  “……”
  绪缇头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总觉得这脸掩在阴影里的女人口音有点古怪,正要追问,便见大帐内一个女官召他们进来,无奈只得瞪了她一眼让她不会就好好跟着别人跳。
  季沧亭等人是从侧门绕进大帐的,一进去便见五六个乐师在角落里吹拉弹唱,中间一个白裙子的长发匈奴女正在帐中不停旋舞,秋波频频送往主位左侧的一个芝兰玉树的人影。
  “……哈哈哈哈,先生说得匪夷所思,亲生的兄弟,七步以内做不出诗来便要杀他?”主位上坐着一个圆眼健壮的中年,他束着一个不夷不汉的古怪发式,好似与成钰相谈甚欢,回头看向左首处坐着的魁梧男子。
  “我说左贤王,到底还是汉人风雅,这事若是放在我们厄兰朵,王位接灶人觉得哪个兄弟不顺眼,只怕会直接提刀杀去了,你说是吧?”
  大越方面久不上当,兰登苏邪本是想将进攻崤关的日子提前,让日逐王供他些粮草,半道上却听说日逐王把成钰给请来了,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彼时他到大越探得了大越贵族上层被寒食散腐蚀殆尽,不代表他愿意让成钰窥知匈奴王庭也存在接灶人明争暗斗的情况。于是宴上听成钰随口讲起曹丕与曹植的故事时,他便心中警惕起来。
  他虽不是单于的儿子,但他母亲却是单于的续弦阏氏,他名望虽高却没有接灶人的资格,相较而言日逐王忽卢却是单于和侍女所生,彼此的关系就像是战功卓著但不受宠的曹丕和生性浪漫颇得父心的曹植之间的关系。
  “厄兰朵诸王的手足之情非是汉人那般薄弱。”兰登苏邪遥遥朝成钰敬了一杯,道,“成先生教化天下,大概也是想让我等重视兄弟关系,莫学大越历代先帝那般手足相残,以至于让家国积弱的情形在关外重演。说起来,本王一直未成先生感到可惜……分明是柱国之才,越帝却不知珍惜,委实令人惋惜。”
  漆金的酒杯里酒水微微摇晃,成钰轻轻转动酒盏,道:“成钰不过是一庸才,赋闲非我不愿,而是朝中能人太多。”
  日逐王一摆手,让人换了支稍微平缓些的舞蹈,对成钰道:“可本王却从王妃那里听说越帝放任佞臣戕害忠良,如今大越朝廷中已不余什么能人了。”
  与成钰一道出使的文人知道他们暗示的是成太傅之死,不免有些被说中了痛处,但转眸一看,成钰却波澜不惊,应对自如。
  “年年皆有此传言,可历数大越近三十年数得上的大战,也并非外界所传之积弱——华盛三年,竺南国五万大军自海上欲割据我朝东沧列岛,至沧南峡湾,便被奉海水师拦截,彼时那名主战的都督不过二十许岁,第一次主持海战,便令三万竺南水兵葬身海底,三年后,竺南国灭。”
  一个灭字,说得兰登苏邪眼中一沉,道:“可这不过是海战——”
  “陆战亦有之,左贤王通晓军务,应知昔日西南边陲的霸主吐罗国,其国民出自瘴疠之地,天生带毒,人人勇武非常,号称‘十夫灭城,百夫可灭邦’,吞并周边十数邻国后,意欲染指中原,可率军三万踏入中原不到半个月,便败亡于其擅长的山林之中,至今其国主还被关在我朝荆州一带养老。”
  兰登苏邪自己帐下就有吐罗国的战奴,深知他们的厉害,但仍旧硬气道:“三万军卒,不过小打小闹……”
  这时日逐王却猛然咳嗽了起来,兰登苏邪这才想起来,十八年前,前代单于率大军二十万南下,连崤关都没摸到就被季蒙先单枪匹马杀了,一时沉默后,不怒反笑。
  “先生果然厉害,两三句话让本王都有些胆寒了。依我看先生在大越乃是屈才了,既然千里迢迢到此,不妨就从此在厄兰朵住下,好教我等也同受教诲如何?”
  “牵系犹在,不便远游,还请……嗯?”成钰话语忽然一顿,视线落在了从自己身前转过的一个匈奴舞姬身上。
  “成先生,怎么了?”日逐王看着他一副被舞姬吸引走的模样,诧异问道。
  “……成某今日多言了,已不胜酒力,请王见谅。”
 
 
第四十二章 西风烈·其四
  日逐王忽卢今日很是不悦。
  难得邀来了汉家大儒,其间相谈甚欢, 甚至约好了日后加大同他的领地通商, 只要他的势力再发展数年, 便可凭借强大的财力收拢王庭诸王, 竞争单于之位。日逐王快要被说动的时候, 政敌却偏要登门扫了兴。
  他本就看兰登苏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送了成钰的使节团下去休息后, 话里就多少带了点嫌弃。
  “去年王庭议事时,单于信重于你,粮草出了、人马也出了, 如今打打周边这些小国便罢了, 那崤关岂是你想打便打得动的?如今自家的粮草不够用了,还想将本王这点家底榨干么?”
  日逐王借着他王妃的渠道同中原通商, 家底是匈奴诸王中最富的,当时王庭参会时,也足足出了八万战士为兰登苏邪攻打乌云等国助阵, 而打下了乌云后,兰登苏邪却借着要攻打大越的名义始终抓着他那八万军士不放, 让他颇有怨言。
  兰登苏邪见他一副不情愿之态,心中暗叹真如汉人古话所言,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道:“忽卢, 单于命你负责我大军南下的粮草, 你几次无故拖延, 我不曾禀告单于,也不愿在大敌当前时同你计较这些,只是你需懂得时局为上。”
  日逐王嗤笑一声,叫住正要退场的那些舞姬,让她们上前倒酒:“你知道为什么本王帐下各部的美人这般多,却永远独宠我的王妃郗氏吗?”
  “为何?”
  “因为只有透过中原人,你才能真正了解中原人,就像你面前这杯池阳春。”
  兰登苏邪一低头,只见一个眉心有一点朱砂痣的戴着面纱的舞姬往他面前的金杯里倒满了一种带着花木香气的清酒,道:“这酒如何?”
  “你面前的这杯酒,需要五百户农人从万斤的粮食里精挑细选出一千斤,再从一千斤的粮食里酿出百斤稠酒,从这百斤稠酒里再提炼出那么十坛,这十坛要送往百亩梨花林立由百名花农轮流日日照料,选出最香沉的一坛,才能作为贡品呈往炀陵。”日逐王饮下一口,道,“你从炀陵归来,品出的或许是贵族的糜烂,本王品出的却是里面的人力和积淀,那样大的国土,而我们的民众加上妇孺,甚至不到他们的十分之一。”
  兰登苏邪道:“猪羊虽多,岂能与狼群比肩?你素来不服于我,可如今正是大越几代积弱,百年未有的入主中原的良机,难道你当真愿一生龟缩于这关外苦寒之地?”
  “看来我的意思你没懂,我信你能打进关内,可那之后呢?你打算抢一波就回来,还是……打算入主中原自立为王?”
  这一言仿佛正中兰登苏邪心思,他饮尽面前的清酒,目光如鹰道:“你若不相信我的忠心,我兰登苏邪可对昆仑神发誓——一旦打入关内,将让单于坐上炀陵那把黄金打造的龙椅,诸王可尽享中原的土地和百姓!哪怕我兰登苏邪分毫不取,也要为厄兰朵立下这份功业!”
  “……”
  伪装成舞姬的季沧亭眼底一沉,手不自觉地按上衣下的匕首。
  这样的敌人是最可怕的,他不为名利,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自己在汉人的史书上狠狠地划上一刀,而上天,往往会眷顾这样的异数。
  听到这一节,季沧亭已经知道了这一战的核心就是兰登苏邪这个人,他的生死就是这一战的关键,他一死,来自诸王部落的三十万匈奴大军便会土崩瓦解。
  如何?是要现在就以自己和成钰的性命为代价了断了他,还是……
  权衡间,那日逐王又道:“看来我的担忧你没明白,不过本王欣赏你的决断,大越的使节这边,我会替你佯装答应他们谈和的要求,等取得优势,本王会再派本王的长子带一万精锐随你入主中原。”
  兰登苏邪长出一口气,只要日逐王大事上不糊涂,他就不必动用非常手段,随后他看了一眼帐外,又道:“我还有一个要求——请你今夜就杀了成钰,此人留不得。”
  季沧亭心中一凛,却见日逐王大摇其头:“不行,王妃说过,他所在的世家是汉人的第一世家,无关紧要的人杀谁都无所谓,唯独杀汉人的大儒,不止毫无意义,还会让汉人举国上下拧成一股绳。”
  兰登苏邪眼中阴晴不定,忽然叹道:“此人的文章我听帐下军师念过,乃是国士之才,他若是生在我厄兰朵,何愁不能兴旺。本王也不忍杀他,只是唯恐他回了大越后成为我等心腹大患,若是你执意要留他性命,我有个条件。”
  日逐王不以为然道:“什么条件?”
  兰登苏邪摩挲着手中金杯的边缘,huanh道:“我同他在炀陵匆匆一晤,虽不甚了解,但也晓得炀陵繁华之地,士族之人必定十分好色。你若执意留下他,不妨效仿先人,在部族中寻一个绝色女子今夜许给他,他们汉人最重名节,一旦事成,将此事传回大越。”
  季沧亭:“???”
  “嗯?”日逐王听得一脸莫名,皱眉回忆了片刻,质疑道,“可本王见他谈吐风雅,不像是会因女色误事之辈啊……”
  兰登苏邪笃定道:“本王亲眼所见岂会有错,你就按我所言,设下美人计,待本王为单于打下大越,也可借他的名望为我厄兰朵统治汉人,此人便交你,切勿让他再回到大越。”
  日逐王沉吟了片刻,便应了下来,唤人送了兰登苏邪离开后,看向下首站了一排的舞姬。
  “本王记得宴上成先生看了你们之中的人一眼,是谁?站出来,本王赐你十斤黄金。”
  舞姬们你看我我看你,她们虽也见过成钰,适才所见也颇有心动,但她们都是各地小头人和小领主的女儿,本是为了做日逐王的侧室而来,如今却将她们许给一个朝不保夕的汉人,一时多少有些为难。
  日逐王见她们犹豫,不满道:“本王是爱民如子才问你们的意见,若是放在其他部落,还由得你们选?若是伺候得好,你们的父亲加官进爵,若是能怀上他的子嗣,你们的部族可举族迁入王庭周遭。”
  众舞姬眼中一亮,又想到成钰那如姑射仙人一般的风姿,面上霞红飞起,其中一个舞姬刚要迈出步子,忽然闷哼一声痛得弯下腰去,怒视着旁边一个率先开口的高挑女子。
  “你……嗯?我怎么没见——”
  “王,成先生看的是我。”季沧亭抢先道,“他临走前还对我说了句诗,我不懂什么意思。”
  日逐王隐约记得这女子是刚刚舞跳得最差的一个,本不想挑她,听她这么一说,面上顿时浮现出感兴趣的神色:“成先生真的看中了你?他跟你说什么?”
  季沧亭:“他说——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日逐王哎呀了一声,拍手道:“本王从王妃那儿听过,这句是出自洛神赋呀……这、这中原的文人挑美人口味虽说有点特别,既然看中了你,你就去吧。”
  季沧亭低头道:“多谢王,小女以昆仑□□义发誓,若是勾引不了他,小女提头来见。”
  日逐王大喜:“好好好,我厄兰朵的女儿果然有志气,这壶酒你带走,改天本王自会提拔你的部落,去吧。”
  ……
  三更清澈的月光落在草原上,远处不时传来苍凉的狼嗥。
  季沧亭拿着日逐王的令牌,穿过一道道哨岗,等到身后各个营帐中的灯火一一熄灭时,她终于来到了越使的临时住处。
  帐外巡逻的匈奴战士得了日逐王随从的嘱咐,识趣地撤到远处去,留季沧亭一人端着酒慢慢朝成钰的营帐走去。
  “人呢?”
  她本以为这个时间成钰会和他的随从通宵议事,却不想帐篷里却是一片黑暗,而且一进来就闻到一股特别的香味。
  这香气初闻和寻常的安神香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待了片刻,她立即反应过来匈奴是不喜欢用汉家安神香的,这香必有古怪。
  她立时警觉起来,刚要退出去,忽然有双手把她抱住往暗处一带,随后一条带着醒神草药香的薄帕捂住了她的口鼻。
  “嘘……”轻轻的气声落在耳边,季沧亭听到的瞬间就放松下了身体,半晌,她看见帐门微动,第三个人影悄然溜了进来,随着一声细微的刀刃出鞘,那人影往床榻隆起的被衾上一阵乱刺乱砍,听到刀刃入肉声了后,便立即溜走。
  良久,外面的声音消失后,成钰才放下捂住她嘴巴的手,只是仍从背后轻轻环抱着她未放开。
  “有人跟着我来暗杀你?”
  “嗯。”成钰低低应了一声,“兰登苏邪宴上对我杀机已露,虽不敢直接在日逐王的领地动手,入夜必会想方设法暗杀,让匈奴诸王全面与大越决裂。”
  打开窗户让月光落入帐内,季沧亭看见榻上一头冤死的羊,挑眉道:“那你也该知道此行游说必然失败,还有人暗杀,待在这儿做什么?”
  “大军还需要他,兰登苏邪一次刺杀不成,今夜便不会来了。”成钰瞥了一眼窗外的月色,道,“我本就知道日逐王虽受汉化,但心仍在匈奴,并不寄希望于他,只是想借他的路子去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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