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匹乌云的品相,至少七百金!”
“谢了。”季沧亭接过缰绳,对那愣了神儿的越商招了招手,让他来看马蹄上的蹄铁,“外行也不必怕,乌云国人驯马有道,虽说不是全部,可因为马蹄宽,跑起来本就很稳,马蹄铁都是薄的,有的甚至打了几个洞减轻重量。”
越商恍然,瞪了那马贩子一眼,道:“原来如此,在下姓殷,乃是陇东的粮商,幸得姑娘相助,让我不至于损失惨重,有机会必会报答,请。”
她这匹马一亮出来,众马贩便知道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围观了片刻便散了去,只留下刚刚那拿黑河马骗人的黑心马贩唉声叹气。
季沧亭却没离开,走到他摊子前问:“险些忘记我来是做什么的了,你还卖不卖?”
马贩郁闷道:“姑娘好眼力,不过我的马儿虽然不是乌云马,但也是难得的黑河良驹,贱卖是不可能的。”
季沧亭道:“我不要你的马,我要这个乌云国的战奴。”
马贩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这人奇怪,乌云国最值钱的就是马匹,而他们的战奴远不如吐罗国的强壮,只能用作去危险的地方探路。不过既然有人买下,他也没多问,收了三两银子便把战奴交给了季沧亭。
季沧亭一得到战奴,便马上将他的镣铐解了,在战奴警惕的目光下,她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不是乌云国的驯马人?”
国破家亡,这个乌云人对人的防备心极重,闻言扭头道:“我不会驯马。”
“不必隐瞒,刚刚那马贩吹捧那黑河马时你就一脸不屑。”季沧亭也不多说什么,从怀里拿出一只巴掌大的角笛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认得这个吗?”
那角笛通体玉白,好似由象牙磨成,尖头呈琉璃色,尾端钻了个孔,系着一条缠丝绿松石穗子。
那战奴的眼中明显波动了一下,季沧亭又道:“它的主人告诉我,只要有人吹响白马笛,乌云国遗留下来的战士就会开始复仇。”
那战奴看似羸弱的双肩忽然挺直了些许,看着季沧亭道:“告诉你这句话的人是谁?”
“伊陵阿木尔,你们国中最后的王室的血脉。”
战奴缓缓跪下来,将那白马笛的坠子贴在额头上,虔诚地念着些什么,随后他站起来,对着季沧亭用不甚流畅的汉话道:“我从匈奴这里听过,大越的英雄冀川侯救走了太子。我感谢你们,也相信你,如果你们与匈奴为敌,乌云国的战士将全力协助。”
“这片领地内还有多少同族,你尽管找回来,另外……”季沧亭丢给他一把弯刀,“战士可不能没有刀。”
那乌云国的战士一时动容,向季沧亭行了一礼后便离开了。
“竟还真的有用。”季沧亭将那白马笛的穗子在手指上绕了两圈,甩到手心里,却怎么也瞧不出什么神异来,直到她将这白马笛送到嘴边吹出个呕哑嘲哳的破音,身边那头一直高贵优雅姿态的乌云马却冷不丁地小步溜来拱了一下季沧亭。
季沧亭弄得一脸莫名,只得转头问博古通今的老师:“阿木尔把这东西给我时,我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可晓得这白马笛的来历?”
成钰抬手抚摸了一下身边的乌云马,道:“厄兰朵有传说曰——曾有仙人乘白马渡过草原圣河,恰遇天女坐着青牛顺流而下,一见钟情后结为夫妇,他们的后代便成了厄兰朵诸部。据传二位仙人逝去后,留下青牛琴、白马笛两样遗物,前者乐声美妙,在祭祀上演奏可使献祀的部族来年水草丰美、牛羊成群,如今收在匈奴王庭。而后者则更为神异,相传若有昆仑神真正的血脉演奏,便能召唤万马奔腾。”
“真的?”季沧亭试着对旁边一匹小灰马吹了几下,却只得它一个白眼,“看来也不过是个传说罢了,不过召你这说法看来,乌云国也算是厄兰朵的一部分了?”
成钰点了点头,道:“草原诸部分属同脉,若他日阿木尔复国成功,携大军踏平王庭成了新的单于,也不必意外。”
即便这都是些没着没落的后话了,季沧亭还是很给面子地展望了一下,表示回去就开始让阿木尔学着处理政务准备将来当单于云云。
“……言归正传,你这么配合,想来一句猜得到我为什么要收归乌云国的残部了?”
“日逐王这般富庶的领地,都难得见到一匹纯种的乌云马,所以你断定兰登苏邪将乌云国所有的战马都征为军用了,也即是说,兰登苏邪那三十万大军中,最精锐的数万骑兵都配备上了乌云国的战马,放眼天下,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和这样的骑兵正面相抗。”
成钰说着,仿佛看到了季沧亭那一肚子坏水正咕噜噜地冒泡。
“然而,但凡有马,必有驯马之人,兰登苏邪的骑兵虽然无解,但是他们的战马却是有主的。试想与兰登苏邪正面交战时,待他一下令冲锋,就让乌云国驯马人齐齐吹响召唤马群回栏的号角,其兵锋便会立即为之一滞。”
而在战场之上,气势一滞,便是生死分晓。
季沧亭道:“你可真没意思,这都被你猜到了,你这心机城府不来战场上坑敌岂不是人生一大遗憾?依我看不如直接回崤关把我爹捆了送回家吃饭,我们扛大梁算了。”
“临阵指战非我所长,季侯的处境亦非外人可轻易窥知。另外,兰登苏邪为了这一战已准备了三年,你可怕过他?”
“怕?”季沧亭笑了一声,眼底神光灼然,“他准备了三年,我准备的可不止三年,自十二岁上阵杀敌起,我便知道孰王孰寇,终有一日会在战场上见分晓。”
第四十五章 皆兵·其三
炀陵。
卫瑾在栏杆边踮脚看着水里的游鱼。他记得年年此时, 皇宫里的湖面上总会荡起一叶叶舟船, 会有年轻的宫女采了新鲜的莲蓬来,问他午后送到去哪处的宫苑去。
而今年的皇宫, 却静得只剩下蝉鸣与鱼儿拍打水花的声音。
“父亲今日也不回来和我用膳吗?”卫瑾问旁边的嬷嬷道。
“匈奴要打来了, 太子忙于国事,小殿下还是回宫吧,莫等了。”
卫瑾的脸色暗淡下来,被嬷嬷牵着正要离开这处可以看得到议政殿的长廊, 便瞥见议政殿的大门开了,他眼睛一亮立即跑了回去, 但并没有看见他的父亲,而是看见了意气风发的石莽与其党羽走出来。
照顾他的嬷嬷为免麻烦,连忙把他抱起来藏到一侧的假山石后,不多时,石莽那一干人徐徐走近, 口中讨论着今日议政时提及的建议。
“……陛下已落了话,太子何时答应迎娶新的太子妃, 何时谈论继位之事。东宫空悬已久,皇脉血统不明难安人心, 太尉大人怎就笃定了太子不会答应?”
“哈~你不晓得, 在这官场文可以不通,武可以不就, 唯独看人需得通透, 识人不清, 就无法在官场中混下去。帝王心亦然,说起太子这为了女人不管不顾的性子还是传自陛下——”
石莽得意洋洋地说到这儿,忽然打住话头,便道,“说来你倒是提醒我了,冀川侯拥军近二十万驻守边关,若是继续和兰登苏邪那边对峙下去也罢了,万一以他的用兵之才得了大胜,那不止对我等,对陛下也是个心腹之患。”
他的党羽压低了声音道:“今年本是想让灞阳公主留下来牵制住冀川侯,可公主她跑了啊……”
季沧亭虽然人跑了,但其名册到底还是被宣帝执意登进了卫家宗庙,朝中大臣也不得不跟着改口。
石莽冷笑一声,道:“难道炀陵里能牵制冀川侯的就一个公主?莫忘了……谁?!”
石莽本是武人,隐约听到些许异动便警惕起来,对着身后一个神情麻木的青年道:“梁玉,去看看可是什么内监宫女?”
这处假山地形简单,石梁玉闻言,一言不发地绕到假山后,看了一眼山角暗处隐约露出的小孩子的鞋,顿了顿,回道:“无人,是风吹叶子罢了。”
“罢了罢了,这皇宫现在还不是咱们能畅所欲言之地,先回府吧。”
石梁玉稍稍落后几步,待石莽一众人走远,便听见假山后卫瑾在小声叫他。
“石奉丹,太尉要对七姑姑做什么呀?”
他神情一滞,回身道:“皇孙不必担心,并不是要对她做什么,太尉只是想让襄慈长公主进宫小住几日而已。”
“原来是这样……”卫瑾像是信了,朝他点头道,“谢谢你告诉我。”
石梁玉皱了皱眉,道:“皇孙信我?”
“七姑姑说她信你。”
季沧亭……
他又想起了那盒由他亲自交到成太傅手上的毒丹,日日夜夜都像一把埋在心底的锥子一般,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行尸走肉一般。
听到季沧亭逃去了边关,他甚至还为此庆幸了许久,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无穷无尽的焦虑,好似每一个人都知道那是他做下的恶事,随时要将真相告诉季沧亭。
——她这么相信你,你做了什么?
告别了卫瑾后,石梁玉回到石府中,正要回房,石莽便把他召了过去。
“陛下明日便会以礼佛的名头下旨让襄慈长公主进宫……他同长公主的旧事,为父应该同你说过。你也该知道为父的处境,倘若冀川侯得胜归来,便是你我殒命之时,不过现在还有一丝生机……那就是长公主。”
石梁玉一瞬间明白了石莽的意思,手指一点点握紧:“长公主与世无争,为何要杀她?”
石莽靠在软榻上,看着石梁玉微变的神色,嗤笑道,“不愿?还保留着读书人的傲气么。我且这么一说吧,长公主的生死就是那两个男人的生死,为父不可能等到解除了崤关的危机后让冀川侯回来会合太子的势力清算我等……所以,崤关战事一解,冀川侯必须死。”
朝堂之上亦是你死我活,石莽把太子和宣帝的矛盾拿捏得极好,所以他总有能喘息的机会,而战争结束后就不一样了——手握军权的冀川侯加上颇得朝中清流支持的太子,这股势力会彻底压倒他和宣帝。
“可你想杀的,不止是冀川侯。”石梁玉对石莽一字一句道,“你刚刚说,两个男人。”
石莽脸上一瞬间浮现一种久埋了多年的渴望,他看着石梁玉道:“秦皇出于质子,汉室出于乡野,自古开国多草莽,那这天下,为什么不能姓石?”
一股凉气顺着足底缓缓攀升,石梁玉定定地看着他这个生父,道:“你疯了。”
石莽蓦然大笑一声:“这话为父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你知道为什么与你说吗?不是因为虎毒不食子,是因为你和为父是同一种人,你心里想什么,为父看得明明白白的——那灞阳季沧亭对你没有门第非见,你喜欢她,可你想想,你一个贱民出身,不行非常手段掌握绝对的强权,怎么压得住这样一个鼎贵的女人?”
“我没有——”
“你想过。”石莽并无长才,唯独对人的欲想看得最为真实,“为自己多考虑考虑吧,咱们的荣华富贵是系在一根绳上的,为父倒了,将来你就只能在囚车里看着她嫁进成氏的门庭,你的一生就打算这样不了了之吗?”
——你一辈子都别想摆脱石莽的儿子这个身份。
周围的空气一点点稀薄起来,眼前生父的面容仿佛逐渐扭曲成了一个个深红的色块,被即将到来的山雨卷入了无底的漩涡里。
“好父亲。”石梁玉低若无声道,“我会让你如愿以偿。”
……
长公主府。
“公主、公主,赵太监已经在外面备车等着了。”
“……我知道了,让我走完这最后几针。”
襄慈将香囊上最后一针竹叶绣好,配上昨夜新打好的绦子玉坠,装进研磨好的香料,仔细整理干净后,便细细查看起了这只香囊有何处不妥,针脚是否松了。
老嬷嬷在一旁道:“公主素来只喜欢做些实用的鞋履衣物,怎么今日做起荷包来了?”
“这是我欠他的。”
襄慈说完,将发簪取下来,在老嬷嬷的惊呼中,一剪剪下一缕夹杂着一线霜白的长发,用红线绑好放进香囊里。
“公主!这是做什么!”老嬷嬷心疼得不行,“这头发可是女人的命啊。”
“不,他才是我的命。”时隔了多年,在老嬷嬷惊讶的目光下,襄慈终于念起了自己那久别的夫郎,眼里几许笑意恬淡,“那时候我绣活不好,特地将做好的军中鞋袜放在最下面,他却总能翻出来,翻不到便把将士们挨个查过来,查到了就非要和别人换。”
“……他见了别人家的女子送情人香囊,就总找我要,那时我故意冷着他,不愿让他卷进我的事里,就总是不允,哪知他竟敢在父皇的使节面前说出那样的话。”
战时什么都是草率的,寡淡的水酒,带伤的宾客,还留着箭孔的喜堂,还有一个冷漠疏淡的新娘,可没有人知道,她那时是那么欢喜。
老嬷嬷叹了口气,道:“侯爷这些年是觉得是他强娶了您才让您郁郁寡欢,不敢在您眼前多留,可……都这么多年了,公主也该放下了。”
“我早就放下了,只是别人还不想放过我。”
襄慈将香囊贴在心口,沉吟间,外面有人来催促。
“公主,宫门快落锁了,进宫吧。”
……
厄兰朵草原中部·神女河畔。
“——娘!”季沧亭猛地从梦中惊醒,待眼前的景物回拢,这才发觉是场噩梦。
“魇着了?”成钰抬手试了试她的额头,觉得有几分发烫,便从车内的花梨木柜里拿出一瓶药丸,倒出一枚递过来,“虽说还在盛夏,但前面便是终年不化的雪山,还是要多注意些。”
季沧亭晃了晃脑袋,就着冷水将安神的药咽下,揉着眼角的穴位道:“没事,可能是没睡好。咱们到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