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刀劈晕了想要挣扎的单于和阏氏,季沧亭道:“现在那刀客应该知道我们根本就没打算放单于回去了,那几条绳索拦得住寻常匈奴战士,恐怕拦不住宗师阶的高手,把单于的大裘和阏氏的换过来,我们分头走。”
成钰回望了悬崖那头一眼,眼里有着说不明的情绪,道:“不,杀了他。”
季沧亭道:“你这个读书人杀性怎么这么重?”
“读书人便不能睚眦必报么?”
“可以,你怎么着我都喜欢。”季沧亭将马儿赶进一处茂盛的雪松里藏起来,“还有,季沧亭掌兵,从无让义士白死的道理。”
……
炀陵。
“太子殿下,已经是连熬了三宿了,该去休息了,余下这些南方的粮米之事有我收尾便是。”
“太傅的丧期还让你来宫中助我理政,辛苦你了。”卫融按上发烫的额头,对成家现在掌事的成钦道:“……父皇还是打算下个月让石莽接替季侯在崤关的主帅位置?”
成钦本在丧期,但国事繁忙,便自请提前回朝助卫融打理政务,道:“听赵公公说,自从公主入宫以来,哮喘便犯了,几次拒见陛下,陛下的寒食散便越用越多,被石太尉哄着下了不少荒唐的旨意。”
卫融撑着椅子起身,但很快又因为连夜劳累重重坐了回去,道:“父皇为何就是看不破石莽的谗言?石莽到底把持着什么,让父皇这般听他的话?”
成钦沉默了一下,道:“或许和长公主有关。”
卫融沉默,关于长公主和宣帝的风言风语,宫内外传言太多,他曾始终选择相信他的姑母,也寄希望于他的父皇还怀有做人的底线,只是通过上次在季沧亭出走的情况下,仍将季沧亭封为公主的事后,他的心中便开始动摇了。
将余下的政务交代给成钦,卫融缓缓走出了宫殿,回宫的路上,忽然听见有哭声传来。
“谁人在哭泣?”
卫融循声而去,只见宫苑后偏僻的小道上,两个内监压着一个遍体鳞伤的药童,他认出这药童的衣饰来自于专门为宣帝炼制丹药的仙游府,便出声问道——
“他犯了何罪?为何不让他说话?”
小内监少见这种大人物,闻言不免将药童的嘴捂得更紧些,道:“回禀太子殿下,此人偷盗炼丹用的明珠,被奉丹廷尉告发了,奴正要将他押至内廷监依宫规惩处。”
“是这样……”
卫融点了点头,刚转过身,那药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出来,扑到他脚边,满口是血地大声叫道:“殿下救命!成太傅是石太尉指使天师毒杀、奉丹廷尉去执行的,他怕我说出去,就诬告我偷了明珠要杀了我!”
“你说什么?!”卫融猛然回身,让东宫侍卫将那两个内监按住,抓住那药童的领口道,“奉丹廷尉何在?带我去仙游府!”
一路急奔至仙游府,卫融却发现此地灯火通明,门口更是站着一队妃嫔的仪仗,细一看竟是赵贵妃宫里的人。
东宫侍卫道:“殿下,贵妃身怀六甲,不宜惊动。”
被救出来的药童惊慌无比,但为求生,道:“殿下,仙游府的侧门可直达后殿,小人原地带殿下去。”
纵是满腔郁愤,卫融仍是勉强维持住了冷静,跟着药童一路从侧殿门进入到仙游府,穿过冒着青烟的殿阁,直到了奉丹廷尉处理事务的屋前时,他忽然听见里面赵贵妃悲愤的声音——
“回去告诉石莽,你我等价交换,井水不犯河水,凭什么让我用性命冒这个险!毒杀帝王,岂不是要我九族尽诛!”
卫融要推门的手一僵,随后便听见在仙游府炼丹的一个天师的声音。
“贵妃娘娘,你还想让这种做襄慈公主替身的日子持续到几时?皇帝要什么人,终究是会要到手的,现在是公主还坚持着等冀川侯回来,哪一日她想通了不坚持了,这宫中还能有你的位置?如今石大人坐拥京城三万禁军指挥权,随时能杀入宫中改朝换代,只消你一个念头,现在如履薄冰的日子就到头……谁?!”
天师的话未说完,便惊恐地看着东宫侍卫一拥而入,银亮的刀刃架在了他脖颈上。
“石莽要谋反?!”
难怪这几日那么多奇怪的各地灾情奏折,派人去查验的时候却发现那种洪水地震都是子虚乌有之事……
卫融感到自己像是迷失在一片片巨大的蛛网中,眼前一片晕眩,待人扶住他后,才气得发抖道:“去……传本宫诏令,拿下禁军统领于知荣!通晓京中兵马司全城戒严,调集东宫五百禁卫去守住陛下寝殿!”
“是!”
此时的宣帝寝宫,丹药的烟雾仍袅袅飘浮。
“……陛下,季蒙先昨日已经出征了,不愧军神之名,初战首胜,打得兰登苏邪前军损失惨重。如此看来,取胜指日可待,陛下可想要了要封赏他什么?”
宣帝站在窗前,虽是夏季的时令,他却满心寒冷,没有回答石莽对战事的禀告,只问询着襄慈的近况。
“公主的喘症,太医们怎么说?”
石莽的面目掩在黑暗里,道:“公主无非是心病,太医们说,或许等季侯回来,她的心结解了,病情便会转好。”
又是他。
一连几日皆是这样的情报,盖世功勋是他,伊人心意是他。
空气中新调的药香仍在蔓延,石莽仿佛是在期待着什么,看着宣帝道:“陛下,太子仍不愿娶那指婚的贵女,而且态度也渐渐强硬了起来,派人去劝说时,竟将陛下的使者赶了出来,今日更是调集了军队,不知要做什么——”
回应他的是一阵灯烛瓷器被打翻的巨响,宣帝仿佛是终于到了某个临界点,发了狂一般打砸手边的一切。
“我看他们就是在等朕死!所有人都是!朕死了,她就能和季蒙先团聚了,还有这个逆子!凭什么只有他能堂堂正正地为他的女人守住余生,凭什么只有我,连碰一下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石莽正要说什么,忽然身后宫人来报,他神色剧变道:“陛下,太子带东宫侍卫来逼宫了!”
说话间,寝殿外宫人尖叫奔散,卫融带着东宫侍卫直接闯入殿中,见了宣帝开口便道——
“父皇快远离石莽,此人要谋——”
宣帝正在怒头上,见了卫融来,丧失理智一般抽出旁边的剑直指卫融。
“逆子!你要谋反?”
第四十九章 绝处·其二
成钦是一刻之前才被太子派人告知宫中有变,要送他出宫, 快到宫门前时, 忽然有一个侍女匆匆拦住他的去路。
“成大人留步,奴婢是赵贵妃宫里的, 能否借一步说话?”
重重宫殿后正晃动着不祥的灯火光芒,整座宫殿里的气氛随着四处纷杂的脚步声逐渐肃杀起来, 成钦虽焦心, 但见那侍女形容惊惶,不由得停住了步子。
“何事?”
那宫女左右看了看,道:“我家娘娘托奴婢带个话, 说她虽喜欢权位荣华, 但这些年受石太尉胁迫, 做下不少错事。如今石太尉想要谋反, 她恐怕知道得太多,等石太尉得势后便自身难保, 想为成大人做个人情,到时若事有转机, 还望成大人留她和腹中孩儿的性命。”
成钦听得一愣, 道:“姑娘请细说。”
“是这样的, 贵妃娘娘今日被石太尉派人约到仙游府,本以为是拿些新方子的寒食散,谁料去了后那天师便给她一剂毒药, 说是要娘娘毒杀陛下好便宜行事, 当时太子殿下派人闯入后拿下了那天师, 此刻正带东宫侍卫去陛下寝宫守护。”
成钦道:“那这有何不对?”
宫女面容紧张道:“娘娘深知石太尉为人,料想必不会这么简单,回宫时留了个心眼,让奴婢等人前去审问那带着太子来的药童……用了些药才套出此为石太尉想要构陷太子谋反的圈套,他想让陛下误以为逼宫谋反的是太子殿下,待陛下赐死太子后,才会真正谋反篡位!”
掩月的浓云里随着渐渐潮湿的雨雾逐渐酝酿着什么,在阴谋揭晓的那一刹那,一声炸雷闪电,照亮了成钦惨白的侧脸。
“我这便去为太子伸冤!”
成钦正要动身,那宫女却道:“大人,贵妃娘娘审问出真相的时候已经晚了,陛下近日又连服数剂药石,现在心性成狂谁的话也不听,大人能做的就只有先把皇孙带出宫去!娘娘已经打通了关卡,只待大人将皇孙带出去避难!”
石莽这桩谋算连赵妃都要瞒着,想来待他成事后是不会留下赵妃的,此事多半是真的。
心中快速衡量了一下,成钦语速极快道:“我这便去接皇孙出宫,还请姑娘转告贵妃娘娘,速请长公主去为太子殿下求情,切勿让陛下自毁长城,务必要保住太子!”
……
宣帝寝宫,殿外骤然大作的雷声夹带着铁锈味的雨水冲入殿内,吹熄了摇摇摆摆的宫灯。
“逆子,你是不是也盼着朕死?”
脖颈上粘腻的血液顺着衣领落了下来,那锋锐的剑只差再割入一寸,他就没了性命。
卫融对上宣帝赤红的双眼,他听着宣帝让石莽带兵去杀光东宫的人时,一瞬间感到的不是心寒齿冷,眼前浮现的却是他幼时也曾被父亲抱在怀里教书习字的情景。
“父皇……没有人谋反,也没有人盼着您死,太傅从没放弃过您,我也是。”
宣帝此时是真的疯魔了,一幕幕往事让他分不清孰是孰非,只凭着自己偏激的心潮疯言疯语起来。
“朕不信!如果他真心要辅佐朕,为什么要让朕看着襄慈嫁给那个男人,为什么要骗朕娶了个根本就不认识的贱妇,还生下你这么个东西……”
手中的长剑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脱手落下,宣帝捂住面庞,嘶声道:“这么多年,朕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你是个耻辱……是不是因为有了你,襄慈才不愿意回到朕的身边,是不是……”
是真的,那些不愿为他所承认的谣言,都是真的。
卫融颤声道:“父皇,你在说什么……姑母她、她是你亲姐姐……”
“她不是!她早就是我的人了,你不是我的儿子,只有沧亭,沧亭才是我们的孩子……是季蒙先抢走了她!是你们、是你们逼得我们生不能见面!”宣帝咆哮着,一眼瞥见架子上摆着的用来赐死宫人的毒酒,便冲过去拿在手中,一步步朝卫融靠近。
“朕就先杀了你,再杀了季蒙先,到时候就再也没有人能拦阻朕……”
“父皇……父亲,你要杀我?”长久以来保持着的希望,在父亲的一步步靠近中被踩得粉碎,卫融哑声道,“父亲,难道我不是你的孩子?”
“孩子?哈……哈哈哈哈……”毒酒递至他面前,宣帝惨笑道,“孩子怎么会不听父亲的话?你才不是我的孩子……那苗女死后,你不是早就心死了吗?现在朕要你死,你怎么不去死?”
“父皇,你不该提起瑶儿……”卫融痛苦地闭上眼,“这些年来,我无数次地想向您报复,想杀了奸臣,甚至如果不是为了瑾儿,我可以马上去死。可我的位置一直在提醒我,我身后还肩负着万民,我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扛起——”
就在此时,殿外火光重重,石莽佩剑而归,他并没有急于暴露意图,而是冲上来便跪在宣帝面前。
“陛下,太子谋反证据确凿,东宫兵力已拿下,其党羽已逃出宫外,恐怕会煽动朝臣逼宫,还请陛下早下决断!”
石莽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卫融看着仍然疯魔不醒的宣帝,心中了然了一切——他今日不死,石莽必会逼杀于他,而一旦石莽动手,宣帝也难以保住。
“好……”卫融接过宣帝手中的毒酒,他看着殿中森立的甲士,对石莽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句话,也请石太尉谨记。”
石莽那维持了十数年的恭顺神情好似在心腹大患倒下的一瞬间露出了獠牙,他看着宣帝,宛如在看一个可怜可悲的破烂人偶。
成太傅走了,太子也将离世,季蒙先远在关外苦战,天下落到谁手上,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到了这一步,石莽竟生出诸多感慨,最后一次以臣子之礼向宣帝叩首:“陛下,臣受您信重了十六年,没有您,臣可能时至今日还是一个禁军里的无名小卒。陛下放心,你平生至恨之人,臣一定会为您除去……于统领,封锁皇宫,没有本官的命令,不得任何人进出。”
“……”
或许是记忆的漩涡里埋得最深的那股夺人性命的酒香唤醒了宣帝一丝神智,昏蒙的视线里,那些被他臆想的狰狞面目随着药石的效力逐渐消退而回归到原来的面目。
“陛下、陛下?”
赵公公焦急的声音传入耳中,宣帝的神智渐渐回拢,刚刚发生的一切随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复现在眼前,他抬头看了看赵公公,还有他身后正跪坐在卫融身边的人影。
她的衣摆上绣着一丛青碧色的竹叶,虽然细弱,但是从未屈折过。
“是谁?是赵妃么……”宣帝缓缓睁大了眼,从喉咙深处艰难地说出这个他执念了一生的名字,“襄慈……”
“卫棠。”襄慈缓缓放下卫融已失去了气息的身躯,面容一如深冬的雪,“我只知你不配为人君,如今,连为人父也不配了。”
“……”宣帝想说些什么,喉头却涌出一股甜腥,待听她如是言辞,只觉满目苍凉,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要骂的,只管骂出来,只要是你说的,哪怕是恶言,也好过这些年的沉默。”
“我不需要骂你。”襄慈轻轻碰了碰卫融的额头,只感受到一片冰凉,随后提起他手边的毒酒,在赵公公的惊呼下,递给了宣帝,“他们才是需要被骂的,因为他们不想让前代帝王的晚年再度在你身上上演,所以对你的荒唐一再宽宥,一再心软,以至于如今的局面。晃眼十八年了,你我之间,就此了结吧,我来不及和季蒙先走了,就……先送你下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