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代陛下传旨,两国本为毗邻,不应妄兴战乱,如今我越民怨声载道,贵军亦人困马乏,我大越素来以和为贵,愿与右贤王划江而治,往后只取江北之地,而南方建昌岭南等十六州归于贵主,两军就此休于干戈可好?”
越朝素来如此,无论胜败,他们皆要以言和为上。
一听到这番熟悉的话,右贤王这段时日在吞狼军那里动摇的心境立时又定了下来,俯身道:“大越皇帝陛下的慷慨本王在厄兰朵也早有所闻,只是建昌太远,且我等大军不善水性,恐怕去不了吧。”
那使者被匈奴大军里的马匹的兽臭熏得有些头晕眼花,强忍着道:“这个右贤王放心,商江两岸已征用了大量商船可供贵军南渡。”
“哦?”右贤王疑道,“可本王怎么知道大越不是趁我等渡江时有所图谋,若是我们渡河到一半,你们将船凿沉了如何是好?”
“右贤王说笑了,我大越以信义为先,再说贵军拥军十数万,岂是能为区区沉船所阻的。若是右贤王不信,石……陛下也曾说过,将往来商水两岸的湘州暂借几日也可以。”
旁边的谋士向右贤王耳语道:“王,北方诸州封城不出,只靠抢掠那些郡县村庄,恐怕维持不了太久,不如南渡寻求机会。”
右贤王略一点头,脸上又挂起笑容:“既然如此,那就替本王向大越皇帝陛下‘谢恩’了。”
送走使臣后,刚刚已经被说得心动的其他部将不甘心道:“王,都到炀陵了,难道连城门都看不到就要渡江去南方了吗?”
“当然不。”右贤王笑着将手里的黄绢圣旨丢在地上让马匹嚼着玩,道,“我们可以先去湘州,等到确定了其他诸州真的封城不出,互相不支援,就留下五万将士去炀陵……和区区建昌比起来,炀陵才是我们此来的最终目标。”
……
襄州。
“打死她!她伺候过匈奴,这等不知廉耻的东西该烧死!”
襄州陷落了一个月后,没有盼到炀陵的救援,反倒是北边的吞狼军,在几番依靠着对地形的熟知击退了匈奴的后军后,一步步解救了襄州周遭五六个同遭战火的郡县,并经过五日的攻城大战,全歼留守襄州的五千匈奴,重新让襄州回归了大越的控制。
与此同时,饱受了战火犀利的襄州百姓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男女老少迎接吞狼军的同时,也有小部分人走上街头将战乱里投敌的人揪出来秋后算账。
首当其冲的,便是被匈奴掠去的女子——良家的被逼自杀,娼门的拖上街头殴打。
莺娘就是这样的女子,她被迫伺候了匈奴半个多月,某一日匈奴们忽然连夜离开了,天一亮,她就被一些当地的百姓拽着头发衣衫不整地拖上街头,和一些同样没有人家认领的青楼女子一样,成为了发泄愤恨的目标。
“匈奴的床软吗?!狐媚子,以前就勾引男人,老娘不划烂你的脸!”
身后传来相熟女子的惨叫声,莺娘浑身发抖,那些打骂得最凶狠的都同样的女子,而人群里她认识的熟客纷纷都避开了眼神。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而就在这时,清理完躲在城中最后残余匈奴的官军从街尾朝州衙而来,见此一幕,头前的官军们自动上前分开人群。
“大家让一让,时间紧迫,让我们主公先去接管州衙诸事。”
人群本想欢呼,可当那一匹半身溅血的白马出现在人们视线里,大家却都本能地敬畏了起来。那条染血的影子煞气太重,只单单瞧一眼,就知道那定然是个手下饮命无数的杀神。
眼见那人要走,莺娘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趁人不备从军士的胳膊下钻了过去,一下子扑在袭光身子边,袭光本能地就要踢人,而马背上的人却及时道——
“别踢,不是匈奴。”
这声音,女子?
莺娘愣怔间,季沧亭转过头来,摘下脸上的面甲,迅速打量了她一下,道:“何事?”
“我……”莺娘战战兢兢道,“贵人,我不是细作,也从未害过人,我不想死,我还有个孩子……”
季沧亭抬头看向人群,人群里立时有个老妇挺直了身子高声道:“贵人,她是个娼门出身的,匈奴来时她为了活命脸都不要去陪匈奴了!还不知道这段时日肚子里是不是有了匈奴的野种,贵人千万别放过她!”
四周立时掀起一片附和声,旁边的军士犹豫了一下,问季沧亭是不是要将此女拿下,季沧亭稍稍抬了抬鞭子让人避开些。
她问莺娘道:“你是被匈奴掳去的还是自愿?”
莺娘立时落下泪来:“谁愿意去伺候那些匈奴,我们六个姐妹,只活下来我一个,其他的都……都被虐待至死了。”
“战乱所致,非你之过,若愿就此从良,带着你的孩子和户籍去后军织布局找个修补军衣的活计干,往后不得再入娼门了。”
莺娘一怔,随即满脸泪痕:“您、您说的是真?”
“北方诸州多的是你这样的人,和活下去比起来,名分并不重要。”季沧亭言罢,对身旁的将士道,“州衙陷落,拨两百人出来巡城,先把这几个打人抓起来服三个月劳役,杀人的处斩。”
将士们在前几个州时也曾遇到过好不容易将匈奴打跑了,一回头看见当地人在打杀被掠走的女子的情形,不得不挨家挨户地劝导,多的竟搜出来几十户人家将自家丢了清白的女儿按在祠堂上吊。
——我们在战场上拼杀是为了救人,为什么好不容易敌人被打败了,自己人却在杀自己人?
军中的男人们曾经也觉得清白是女人的命,而在几番战祸后,人人都开始反思改观——和命比起来,真的什么都不重要。
闹事的人被抓起来后反应了好久,才慌了神,大喊不公。
“凭什么?我们犯了什么错,放到十八层地狱里我也有理!”
“那就到阎王面前去伸冤吧。”季沧亭神色冷漠道,“匈奴来时,怎未见你们这般勇悍?欺软怕硬的东西,也配做人?”
州衙的门缓缓关闭,跟着季沧亭一路进来的谋士们先出声道:“主公,这数月以来,您的脾性真的是……”
“越来越像我爹了?”
“不。”谋士摇头苦笑道,“您比侯爷要杀伐决断多了,若是侯爷来处理,也只是将那些动手的百姓关起来,最多罚个一两年徭役,您却是素来喜欢以杀止杀,这不是为臣为将之道,更像是……”
后面的话谋士想到了什么,但没敢说出口,季沧亭也不在乎,道:“我有那教傻子学圣贤的功夫,不如上战场去砍几波匈奴,几个白痴的人头能解决的陋习,没必要占用我们太多精力。这事传开了以后,其他地方苛责受害男女的情况自然少多了。”
“好吧。”谋士心里暗想是不是跟不上年轻人的思路了,只能叹气道,“江北四州有世家名门愿意资助我军,借襄州盘桓半个月,我军便可收拢至七万大军。”
灞阳大捷、连挫匈奴,吞狼军的声名正在飞速上涨,中原各地受害之地接连响应,他们中有些季沧亭本来就相熟的故交正在从大越各地率军而来,在炀陵还在勾心斗角的时候,一股不知名的“势”正在暗暗成形。
“话虽如此,他们毕竟没有抗击匈奴的经验,练兵的事还是要分些可靠的将领去做。”季沧亭已经开始一心二用,和人讨论军情的同时,手上还在不停写着和各大世家的回信,“谢九哥已经给了我回信,军需已在路上,让我不必担心,王氏也已经派出族人游说江东四周将军权交给我调度,只要湘州能守得住,我们三个月内就能把匈奴在商水以北全部歼灭。”
谋士这才看到了些许曙光,当即给季沧亭深深一揖:“我等两个月前初来吞狼军,还一度以为主公不谙军务,这段时日几番奇计驱虎吞狼,好教我汉民扬眉吐气,世间男儿弗如君也,我等再不敢有所异议,往后无论刀山火海必效死力。”
“行了吧,初见时你们几个酸儒在骂我不好好在家绣花上战场舞刀弄枪的事我还记得死死的呢。”季沧亭翻了个白眼,道,“马屁话等打完仗再说,我现在担心的是炀陵那边的情形。”
“是的,根据各大世家传来的暗讯,石莽确实已经谋反了,现在成大人和徐相等清流怕事情传出去导致诸州动荡,一直在京中苦苦撑持。”
提及石莽,季沧亭眼里溢出一丝血光,道:“现在我们的处境也很危险,不过好在厄兰朵那边不知道什么缘故要分东西两部,他们打起来我们这边后方就无忧了,只要炀陵再稳住一段时日,我们便能步步为营,彻底将中原肃清。”
谋士们互相看了一眼,道:“只是石莽不可能放任我们坐大,他必有什么动作——”
说话间,一个满身是血的传信兵被人扶进来,众人涌出去将染血的军报送进来,谋士接过来一展开,勃然大怒道——
“岂有此理!石莽狗贼,竟将湘州拱手让出,还将南都建昌割与匈奴了?!”
短暂的沉默后,季沧亭面前的桌案突然被她一脚踢翻过去,一双眼冷得宛如雪山上料峭的冰峰,她并未多言,提起枪便走。
“郡主!我们在此时内斗,必为匈奴渔翁得利啊!”
“我不是在赌气。”季沧亭走到门口顿住步子,回头道,“石莽这是找死,他和匈奴提建昌,等同坦承炀陵孤立无援,除割地外别无他法。匈奴会是什么守约之辈吗?只要去一趟湘州摸清了这不是陷阱,必会撕毁条约杀他个回马枪,炀陵要完了!”
第六十三章 为王·其一
深秋的炀陵, 桂子如故, 但住在这座苍天之下最大城池的百姓们今年却短了迎秋的兴致。
宵禁已经有一个月了,一到天黑家家户户都闭上了门窗, 午夜梦回时, 总是听到窗外传来石莽派出的士卒踹开了某家门庭的声音。
然后次日天一亮, 人们便会发现街道上又新添了血痕, 而百姓们也从起初的当街唾骂, 到了如今的麻木不仁。
百姓,官吏……整个炀陵就这样笼罩在一片恐慌之中,大多数声音都消失了,无法沉默的还剩下一类人——那就是读书人。
秋闱甫过了一日, 朝中便传来噩耗, 石莽代天子传旨,为免炀陵等北地受战乱侵扰, 将建昌等十六州割让匈奴,从此与匈奴右贤王部率领的大军划江而治。
“江南一岸, 不许动一兵一卒, 黎民百姓,拱手让与财狼?”
“江南六州九郡尽数封城,唯有建昌乃庾氏本家, 坚持开城收拢流民,只盼援军,没想到却盼来的是一纸割地诏书!”
“吞狼军在北边拼命,炀陵却先就认败了?!凭什么!”
成钦满身疲倦地回到府中, 他手中紧紧握着一团取自贡院的试卷,他已不必再尽到考官的责任,因为秋闱参试者五百一十三人,五百一十三张试卷,每一页都写着六个字——
“杀匈奴,诛国贼!”
他仿佛听见了一片压抑已久的浪潮正在逐渐包围风雨飘摇的大越,他不知吉凶,只知那并非人力可阻,伫立良久,闻得身后有人轻声慢语道——
“夫君,你头上有白发了。”
成钦回过身来握住妻子的手,眼中不免有几分涩然:“无妨,眼下中原情势紧急,待孩子诞下后,我让族人接你去岭南祖地。”
庾氏的身子已经足月,随时有可能临盆,闻言,一如既往道:“国难当前,我虽为女子,也不应独善其身。”
成钦没有多言,他知道庾氏的秉性如此,道:“这段时日,累你为我操劳了。”
庾氏乃建昌大族,如今炀陵消息封锁,圣旨到了建昌诸州时,若非庾氏及时传讯,他们还不知建昌已割据出去之事。
“夫君,你可有计量了?”庾氏轻声道,“我族中传讯,如今南方诸州大多锁城不出,建昌已不指望朝廷能派兵增援,打算……索性向沧亭求助。”
在中原全线溃退的情况下,到处追着匈奴尾巴打的吞狼军风头却是一时无两,匈奴以勇悍著称,他们却更凶更猛,即便是稍有失利,也非得咬下敌人一块肉才愿撤退。
匈奴嚣张,但他们也知道疼,与其和这块石头硬碰硬,不如去啃那些软柿子,是以每下一城,便再不敢如先前那般盘桓数日杀人取乐,而是抢了就走。
季沧亭如今的势头是成钦这边唯一欣慰的事,听妻子说起,道:“我知沧亭素来不输男儿,只是她身后崤关守备薄弱,匈奴随时可自厄兰朵重新杀来,若是让她南渡去救建昌,北方甫遭战乱的诸州难免有后顾之忧。”
……不能再给她压力了。
庾氏自也知道,忧色爬上眉梢间,却见成钦身后有风夹裹着一张张白纸飞过院墙,她一怔,让下人拾来。
“石贼祸国,弑君篡越,守国门者,当为天子。”
庾氏喃喃念出上面的字迹,只见散落在院中的纸页上皆写着这十六个字,满脸错愕道,“夫君,这可是反石清流所为?”
“不,徐相与我绝不会这么做。”成钦脸色瞬间凝肃起来,他想得极快,道,“炀陵里那些年轻人本就一腔义愤难抒,若让他们看见此等言论,必会与石莽控制的禁军硬碰硬,让石莽担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罪名……只是读书人哪里是禁军的对手?倘若是有心人欲借此造势起事,恐怕布计者连这些读书人的性命也算在里面了。”
为谁造势?守国门者?
一想到后果,庾氏亦是满脸苍白,成太傅与宋相呕心沥血在小龙门为大越培养的那些足以中兴王朝的力量,决不能如此牺牲。
“大人!大人!”下人匆匆赶来,面色惊惶,“炀陵城中已有千余学子白衣赴宫门死谏!”
不祥的预感终于化作现实,成钦转身走到门前,又停住了脚步,回身看向妻子,嘴唇翕动了一下,道:“我会回来。”
庾氏与他对望了片刻,轻轻按住腹中不安的胎儿,用尽力气抿出一个淡笑:“你还没带我去吃岭南的荔枝,当然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