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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亮时,余婆婆一如既往地蒸好了几笼炊饼,装在食盒里推出了门。
她儿子儿媳总是劝她这两日不要出摊,可她总觉得今年的老寒腿越来越严重了,怕自己等天冷了就没那个力气,便趁着儿子儿媳没睡醒之前,便悄悄出门摆起了炊饼摊。
余婆婆本以为来得早了,却没想到一开门,便见到三三两两的读书人,手执论语、中庸等经典站在街上。余婆婆见他们为免惊动百姓,只是低头默读,并没有出声,随便寻了个就近的年轻人问道——
“小公子,不是昨天便考完了吗?这是去哪儿呀。”
那年轻人双手有些颤抖,但并未对余婆婆实言,斟酌了一下言辞,道:“婆婆,我们是去看榜,今年……今年的榜放得早。”
“原来是要看榜了。”余婆婆包了两个热腾腾的炊饼递过去,笑眯眯道,“看完榜就该做官了,好人做好官,好官做好事,等打完了匈奴,大家好好过日子。”
年轻人眼眶微热,低头咬了一口松软的炊饼,道:“是,读圣贤书,当不负百姓。”
余婆婆只觉得自己是年纪大了,抬头看向街尾,只见得满城桂子送白衣,迤逦过往,盈目茫茫。
“好呀……好官多了,天下就太平了。”待最后一个白衣读书人消失在街角,余婆婆望了许久,捶着腰回到摊位上。
而就在这时,三五个巡城卫从巷子里转出,见整条街上只剩下余婆婆一人,冲过来高声喝问:“婆子,你刚刚和那些反贼说什么?”
余婆婆一愣,道:“什么反贼,那不都是小龙门的儒生吗?”
巡城卫们侧头互相交谈了一下:“上面要杀鸡儆猴,还差二十个反贼……就抓她去吧。”
他们也不多言,硬说余婆婆是反贼的眼线,前面两人不由分说一左一右将余婆婆架起来,正准备拖走时,忽然发现身后的同僚未动。
“你怎么了?”
那最后一个巡城卫僵在原地,右手颤抖地从胸口前挪开,只见胸口前一支厄兰朵制式的箭矢从他后颈斜斜刺如,从心口处狠狠穿出,他摇晃了几下,便轰然倒下。
余婆婆抬起头,她宅子后几百步开外的城墙外,传来一声从来未听闻过的苍凉号角,而号角声中,隐隐传来极北之地带着草原气息的叫战声。
“奉右贤王殿下之命,大越的皇帝若有心交好,请将挑起战乱的祸首成氏一族和灞阳公主卫沧亭阵前斩杀,为我厄兰朵大单于之死雪耻!”
……
“还没学会吗?这么多年交手下来,匈奴若是有心挑衅,自会有一万个借口,所谓的盟约,对他们不过废纸一张。”
马蹄溅起遍地枯草碎叶,
北方诸州尚有小股匈奴四处流窜,时不时入侵一些防守薄弱的郡县,季沧亭在听到炀陵要将建昌割据出去的同时,就已大致勾勒出匈奴的意图。
他们会派出前军约五万进逼炀陵,而后军盘踞在湘州观望情形,倘若吞狼军选择救援炀陵,他们便可趁机北上再次进攻大越腹地,而若是吞狼军袖手旁观,他们便可挟兵锋打下大越国都。
北方的兵力不能分散,留给季沧亭的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调兵……只是季沧亭调兵,从来不会说“请”字。
离炀陵不远的潞洲城中,潞洲刺史被吞狼军死死按在地上,一只眼拼命瞪向季沧亭,从牙缝里道——
“我们可是奉了圣旨封锁城门的,你……你即便为公主之尊,做下此种行径,与谋反何异?!”
季沧亭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刺史,目光宛如结霜。
“我不在乎,我只要赢。”
潞洲刺史咬牙看着他们将他的兵符搜出,最后声嘶力竭道:“我潞洲的兵岂能和你那吞狼军相比?他们见了匈奴便腿软,去了也不过是枉送人命!”
“国已不国,为军者袖手偷生,留命何用?”季沧亭语调冷漠道,“死也要给我死在战场上。”
那刺史被拖下去后,州府里有个当地的潞洲小官突然开口道:“殿下,可否听小人一言?”
“求饶的话便省省吧,我没时间听。”
季沧亭转身欲走,那小官又道:“殿下误会了,小人不是在求饶,只是仰慕殿下为大越征伐劳累,想在殿下面前以智计自荐罢了。”
季沧亭哦了一声,道:“说来听听。”
“多谢殿下,适才刺史大人所言也有道理,纵然殿下对上匈奴兵法超然,但常言道天时地利,人和为上,潞洲坐拥三万雄兵,可自匈奴南下,种种凶残之事传至此地,将士们未曾上战场就已闻风丧胆,便是殿下点了他们去对上匈奴,士气不振,胜算恐怕也不高。”
“说下去。”季沧亭道。
“将士们参军无非为博取功名,如今他们大为所患者,无非是听了殿下的军令后,有违忠君之道。而诸州如今已隐有传闻,奸贼石莽暗中篡位代天子行诏,殿下既有心平乱,不妨假拟传位圣旨,便说陛下早已有意将帝位传与殿下,如今肯归附殿下者,皆为从龙之臣,若得战胜,自可论功行赏,如此万众一心,何愁大事不成?”
府衙堂中所留的大多是季沧亭心腹,闻言面上虽有震动,但瞥了一眼季沧亭的背影,心头竟不意外。她在捡起属于父亲的大旗号令千军万马前,谁都没想到她能这么快接手了军务。
季沧亭盯了他一会儿,若有所思,道:“你的言辞尚算流畅,但双足内缩,隐隐有色厉内荏之象,此计断不是你所想,是何人在背后指点你?”
那人尽力保持冷静,心头暗暗诧异,咬了一口舌尖,想起那人交代给自己的话,道:“无人指使,小人昔日出身宫中百工局,三五不时便要打理国玺,对国玺印鉴了如指掌,炮制诏书亦是轻而易举,故而有此一想。另者,诚如殿下所言,如今匈奴大军压境,时不我待,还请殿下早做决断。”
“若不是我从没见过你,我恐怕会以为你是我的故交了。”
也只有季沧亭的故交,才会如此了解她的秉性——她为了大局,从来是无所顾忌。
是啊,她还在乎什么呢?父母不在,成钰也不在,她的余生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唯一惦念的,不过是这片他们曾守过的山河。
“主公,您当真要听他的?放眼千古,可从没有过一个女皇帝!”
“那是因为……千百年以来,也只出了我一个季沧亭。”
第六十四章 为王·其二
“……都是熟面孔, 你们应该认得我是谁。”
分明已是入秋的清寒天候, 潞洲城的校场上,最前一排的将官还是满手汗水。他们紧张地用余光扫了扫左右, 尽是些潞洲及周边其他州府的将领校官。
这两三百位将领统辖着炀陵周围诸州六七万守军, 他们并非自愿前来,毕竟看到过那些嚼着人肉从城下耀武扬威穿境而过的匈奴,谁都更愿意待在更安全的城邦里,而非被一个疯子用军籍名册逼着他们上战场。
“所谓家国大义, 我从不指望你们能感同身受, 毕竟你们连直面匈奴的经历都未曾有。”马蹄缓缓自校场上走过, 季沧亭脸上那张凶恶的面甲仿佛就是她本人此刻的神情。
紧随她身后的人抬着一箱军籍册, 分发至跟着她来到潞洲的一千吞狼军手里,这些军士乃是冀川侯在时的旧部近卫, 每个人都身经百战,手下饮血无数。他们收到军籍册后,大多迅速地通过上面的名字找到了对应的军官。
这批人能调动的军力太大, 一时找不到那么多可靠的将领接管,故而之前有她麾下的谋士建议她礼贤下士收拢将心,却没想到刚一到潞州, 便遇上有叛将欲用她的人头向献降的情况。
季沧亭的人头何其值钱?匈奴早已放话取她人头献降者受厄兰朵永世庇佑,加官进爵更不在话下,即便不献给匈奴,石莽那边也乐见她去死。好在季沧亭足够敏锐,一看风头不对立马先发制人, 半个时辰内就破城将叛将诛杀,并假石莽的命令,令中原诸州的那些中小将官全数云集于潞州。
中原的诸州将领八成是石莽的人,接到潞州来信说匈奴已经答应割地不会再北上,而石莽要集中力量拿下炀陵,众人为了捞个从龙之臣的富贵,立时马不停蹄地带着人马奔赴于此,却没想到所谓誓师宴上来的是季沧亭。
“灞阳公主,您这是什么意思?!”有个潞洲的校尉惶惶然道,“若我们不听号令,就让这些军士去刺杀军籍册上之人的家小?可是当我们是死士?”
“别误会。”季沧亭将枪首上因刚处决过一个叛将留下的血迹随手擦了擦,道,“你们还不如死士,更恰当地说,诸位不过是一盘散沙,可就算是盘沙子,我也得不择手段地让你们动起来。”
不上战场,就是株连九族,一个也逃不了。
“那……”那人艰涩道,“我们怎么保证,听了您的命令后,能保住身家性命?”
季沧亭冷笑一声,道:“身家性命是在家国无外患的情况下才得以保全的,还是你们觉得,就凭石莽和他那些长于内斗的党羽,能拦住匈奴?此战过后,我对你们的处罚止于除没军籍,要在我手下继续效命,就堂堂正正地拿军功来换!”
原属于石莽势力的那些将官彼此交换了个眼神,他们也曾听闻过季沧亭的作风,她与其父不同,凡所行事但凭利害,不以教化为先,何况她如今父母俱亡,孤身寥寥,更不在乎什么胁迫。
“公主若能留我等性命,自然但凭吩咐,只是却不知您以何为凭?又以何取信?若当真能成,新主将如何对待我等?”
石莽夺国弑君,害死太子,他们为石莽效命,就已经在根本上得罪了如今已逃出炀陵的皇孙,倘若季沧亭打算保皇孙继位,他们也是死路一条。
季沧亭本没打算同这些人在这上面纠葛,对于软骨头而言杀一儆百比什么都管用,但此时先前所约的那个号称自己会假制宣帝遗诏的人好似已经成功了。
“陛下有旨!陛下有旨!”一个尖着嗓子的宦官将一封明黄色的圣旨高举过头,脚步仓促地从校场一侧奔来,“奉大越宣宗皇帝遗诏,众人听旨!”
一时间没人敢动,直至有人低低惊叫出声:“那不是赵公公身边的宣旨太监吗?怎么会……”
季沧亭看了那太监一会儿,她隐约记得这个宣旨太监并非是他人假扮,却不知她的谋士是从哪里把这人挖出来的。
她下马,单膝跪地道:“灞阳接旨。”
她一动,四周所有的人也不禁跟着跪下,只听那宣旨的太监高声道——
“朕承皇天眷命,三十春秋,未有建功,今得祖宗梦召归于五行。谨于元昌二十年春,上告天地,下诏百姓,高祖六世孙、僖宗皇帝嫡孙、朕之皇女卫沧亭,伦序正统,文武得彰,是日起即皇帝位。昭告天下,今大越内外交困,尤以乱臣石莽为首恶。凡辅佐新君登基者,可得大赦,诛杀首恶石莽者,位列三公,后世越氏子孙不可追责。列公当承先祖遗志,革故鼎新,平叛除乱,共图中兴,钦此!”
全场倏然一静,有人颤声道:“公公可否……可否让我等核对印鉴?”
诸州的外臣时常受军令,大多随身带着核对玉玺的官印笺,如此一核对,与其往日接到的军令分毫无差,一时间都呆住了。
遗诏上写得很清楚了高祖六世孙、僖宗皇帝嫡孙、朕之皇女卫沧亭,再无辩驳余地——他们将迎来一个千百年未有的女帝。
“还有疑问吗?”季沧亭不再多言,上马后,用枪尖挑起那些人手上的圣旨,“臣服我,你们尚可选择立场;背叛我……就与匈奴同亡。”
……
炀陵城。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城楼上,烽火四燃,乌压压的来自北方的匈奴团团包围着半座城郭,城墙上的士兵听着外面的嘲笑声,恼火、愤恨,然而并不敢站起来。
“两脚羊们,这就是你们的胆量?哈哈哈哈……”
猖狂的笑声从城下传来,守城的城门禁卫将领刚被石莽从宫中调出来封禁城门,恼火地踢了一脚墙壁,厉声发泄道:“现在点烽火有什么用?早就通令州府不许接收难民,现在谁会来救?!谁会来?!早知如此,当初就——”
其他普通的士兵不敢听,有人瞥了一眼脚下飘来的写着“守国门者当为天子”的纸张,悄悄捡了起来塞进袖筒里。
有其他副官问道:“宫里怎么说?是打是和?!”
禁卫统领道:“不知道,太尉大人已经下令派禁军搜捕成钦了,但今年那些小龙门的读书人却拦在宫门口,不许他们动成家人……”
“这、唉……这些成家人天天说为国肝脑涂地,到头来还不是苟且偷生。罢了罢了,不过的人之常情,要么城里先打起来,要么咱们这边先开战。”
“开什么玩笑!我们这里可不是崤关!难道你打得过匈奴?!”
争执间,城下的匈奴已经一如既往地推出了百十个在炀陵附近抓到的百姓,几乎是驾轻就熟地在城下点燃了篝火。
“还不交人吗?我们可是人困马乏,快到晌午了,再当缩头乌龟,我们可要起灶烤‘羊’了!”
哭喊声从城墙下传来,有士兵悄悄从城头上望了一眼,在那些所谓“两脚羊”里看到了熟识的小贩,牙关紧咬着贴着城墙转过身去。
绝望,彻头彻底的绝望。
这座在中原大地上无风无雨了百年的孤城逐渐在每个人心里崩塌——或许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了,他们从未觉得自己离大争之世这般近。
正午的大日终究未偏颇于大地上任何一个族群,一如既往地在漫长的拖延中攀升上天穹的中央。
“先烧了这一百人吧,往后每隔一个时辰,就烧死五百人、一千人!天一黑就开始攻城!”
嘶哑的哭声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同人不同命的道理谁都懂,他们已不再期待炀陵里的贵人能对他们这些蝼蚁草芥的性命有什么反应。渐渐地,哭声微弱下来,就在灼烈的火舌舔舐上第一个百姓的衣角一刹,城头上陡然传来了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