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王殿下,门前有上千儒生等候,到时门一开自会有人牵头高呼万岁,待所有人跪下,你必须及时说一声‘众卿平身’可知晓?!”
通王一脸懵懵懂懂,直到身边的太监强行哄了两句,才嘿嘿笑道:“众卿平身!”
石莽叹了口气,回头看向身后的石梁玉,他有心杀季沧亭,现在怕的就是石梁玉坏事,故而没将埋伏刀斧手的事告知于他。不过这番捧通王登基的计策到底是出自于石梁玉,石莽此时也不得不流露出几分父子亲情。
“梁玉,若是为父能挺过这一关,明年就把你母亲的坟迁过来。”他说。
石梁玉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低声道:“父亲有心了。”
厚重的漆红宫门向两侧缓缓打开,炀陵外的万家灯火将整个城池照得如同白昼,石莽勉强堆起一脸笑意,让人扶着他认为理所当然是为正统的新君步出宫门,令他意外的是,左右两侧的大道上,那些他本以为傲气的儒生,此刻却跪得笔直,仿佛就在等待着他们一般。
“诸位,今匈奴南下之际,宣帝重病驾崩,为保天下不至于震荡,故而隐瞒多时,如今危机既解,国不可一日无主,为保社稷安危,今本官愿辅佐通王殿下——”
他还未说完,宫门两侧的儒生便已开口:“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石莽诧异非常,还以为要废些唇舌才会让这些素来硬骨头的儒生承认痴愚的通王,没想到他们直接开始山呼万岁了。
“石、石大人……你看——”有幕僚颤抖着指向远方。
石莽这才惊怒地发现这些儒生虽然是跪着,但却是面朝城外的方向,而从灯火通明处缓缓策马而来的,便是他曾经瞧不起,如今至为恐惧的人。
时隔近一年,他眼里的季沧亭此时已经全然脱去了当初的少年气,只远远一瞥,那股宛如实质的杀意就仿佛逼在眼前。
“你们都疯了吗?喊谁万岁?!宣帝陛下的胞弟才是唯一的皇帝人选,她?!她不过是个公主的女儿!”石莽几乎扭曲了声音。
有儒生握紧了手里已被洒满全城的字条,寒声道:“吾受圣贤书,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守国门者,方为天子,敢问石太尉——今守国门者谁?!”
第六十六章 为王·其五
“天子守国门, 君王死社稷。守国门者, 方为天子, 敢问石太尉——今守国门者谁?!”
山之将崩时,未有一草一木得以安逸。
随同季沧亭得胜进城的潞洲守军们明显发生了一些气氛上的变化,他们本该是石莽麾下,里面有些将官进城时仍在犹豫,若时局不妙, 季沧亭抵不过这一关,他们该如何向石莽解释他们听从季沧亭命令之事。
但现在,情况似乎不然。
石莽面色发紫, 他并不在乎这些儒生的叫嚣,但他在乎的是时局,是他未能掌握的大势。
“诸位可看清楚了,自开天辟地以来,天地有常, 阴阳有序, 断无女子称帝的荒唐之事,诸位饱读圣贤文书,今日竟如此倒行逆施,难道不怕百年之后无言面见孔庙圣贤吗?!”
人群的愤慨声一滞, 但事态并没有如石莽所意料的那般,人群左右分开,丞相徐鸣山仿佛是刚从炀陵另一侧的城门赶来,脸上依稀带着些许征尘, 他看了一眼情势,目光如鹰般看着石莽,声嘶力竭道——
“百年?!石太尉,你睁大眼睛看看,若是没有这个女子在城墙下拼杀,孔庙何来百年?!炀陵何来百年!相较而言,你又做了什么?成钦力保百姓之时,你偏安于宫中做了什么!”
徐鸣山并非腐儒,匈奴来时,他允了儒生们去皇宫请命,自己召集城中能调集的兵马,只是他年事已高,无奈之下将正门的守御交托给成钦后,能就近去了另一座城门坐镇。
成钦的噩耗传来时,他几乎不能撑持,但季沧亭的到来,又让他坚持了下来,拖着年迈的身躯指挥其他人击退了在侧城门骚扰的匈奴。
“我来说说石太尉做了什么!”跟随军队回到城中的还有城头上的守军,他们大多身中流矢,拖着伤躯嘶声道,“他要我等准备献降,准备拿外城几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献降,如此可换匈奴不进攻内城,军令在此,他的爪牙亦在此!”
徐鸣山喝道:“石贼,今日天不谴你,天下黎民亦不容你!”
潞洲那些最后一拨犹豫不定的将官们终于认清了情势,他们奉若神明的权阀石莽,在季沧亭得胜的大势面前,那些色厉内荏的喊话听起来就像是顽童对着狮子的叫嚣。
听着周围儒生们此起彼伏的指责声,那些人终于下定决心。
“民心向背已昭然,都走到这一步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就让灞阳公主黄袍加身,干他一次前无古人的大事!”
看得出潞洲守军里那些熟悉的面孔上露出的不明意味,石莽勃然大怒,若不是身后幕僚紧紧抓住他,那一声放肆早已破口而出,如今千夫所指之下,口中生生憋出几丝血腥味。
“大人,大局为重,莫忘了我们要做什么!”幕僚们焦急道。
石莽仍然无法冷静,这和他之前官场上无数次明争暗斗不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使他面临了前所未有有的巨大压力,既来自于炀陵里的人,也来自于季沧亭。
毫无疑问,那张狰狞的面具后的眼睛,想撕碎了他。
有内监紧张地推了推仿佛是站得脚酸正在揉膝盖的通王,后者痴愚的脸上浮现了几许如梦方醒的神色,被塞进一杯酒,随后通王被人推搡了一把,带着无奈的神情,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季沧亭。
“灞阳,你……你得胜回来,他们说,列祖列宗在时,总要为回京的将士奉上一杯庆功酒。”通王看起来心不在焉,酒爵对着季沧亭,眼睛却追着袭光摇来摇去的尾巴瞧。
旁边的人脸色一青:“主公,石贼欲毒杀于你,不可饮!”
季沧亭没有动,她此刻出奇地冷静——她知道石莽这种状态是决计杀不了她的。
在此之前,她曾想过很多次和石莽对垒时的场面,不顾一切当场将之碎尸万段,或是困于他又一场料所未料的谋算里。潞州军的临阵变节、大越朝廷对她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径的不容,她什么都设想过了,却没想到再见对方时,她竟是这样俯视的姿态。
这还是那个草民出身与她的恩师成太傅分庭抗礼了十余年的朝中枭贼?
双颊浮肿,眼窝深陷,酒色侵袭的身躯本能地佝偻出了一个草寇才会有的细微弧度,在所有人痛恨万分的目光下,他已失去了当年那份无视举世皆非之的小人之傲慢,甚至不敢与她对视。
——大局已定,天命在我。
季沧亭盯着石莽,缓缓道:“通王叔,金爵沉重,何不让家臣代敬?”
所有人刷地一下再度看向石莽,后者脸色亦是几番变化,他不能说不,如果他连靠近季沧亭的勇气都没有,就永远失去了竞争天下之主的资格,他的拥趸会彻底抛弃他。
好一个季沧亭!
石莽推开身旁的幕僚,咬紧了牙关,挪步上前,接过通王手里沉重的金爵,道:“耽误多时,本是为灞阳公主庆功,却未意闹至如此地步。皇位乃天下大事,亦是大越卫氏家事,灞阳公主何妨移步进宫,待论功行赏过后,再谈立新君之事?”
季沧亭抬手笼住金爵上端,感觉到石莽蕴含着一股怒气,将金爵握得死紧,面具后的嘴角本能地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嘲,随意一发力,就将金爵从石莽手里取出。
“石太尉,我小时候曾经怕过你。和小龙门的同窗一样,那时候你可以向对付向家姑娘一样,轻而易举略施小计将我一介女子的终身许于某户门庭……可现在,我可以随便一句话,就把你像条狗一样从这里的宫门拖到城外火烧山上的坟场里。你——怕了吗?”
脑袋里那根弦一瞬间绷紧,任谁都能听出她话语中的轻蔑。
或许连石莽自己都没发现,此刻他掩在怒火之后的,是无穷无尽的恐惧。
就在这时,藏在季沧亭身后的一个军士悄然随着人群靠近,趁着所有人关注着季沧亭与石莽对峙的时候,悄然拔出匕首,突然刺向一旁推开来意欲摸袭光尾巴的通王。
旁边的人全神贯注于季沧亭的安危,待反应过来已阻挡不及,就在暗杀者的匕首堪堪刺向通王的刹那,离得最近的季沧亭反手一甩将酒杯砸向暗杀者,那人痛叫一声,手腕被砸出骨裂之声。
这一切太快,远些的人并未看得清楚,便见石莽猛然退步,指着身后大喝一声:“来人啊!灞阳公主谋害新君,意欲篡位,宫中□□手何在?!即刻射杀!”
人群一炸,纷纷抬头看向宫城楼上石莽发声下令的方向,但很快骚动的人群发现城楼上并没有石莽所言的□□手。
一阵死寂里,石莽蓦然睁大了眼睛,再次大吼:“□□手何在!还不出来诛杀叛逆!”
原本护在石莽周围的亲卫里,突然有三五个冲出来,手起刀落,一刀砍中了石莽的膝盖,疼得他大叫出声,被按得跪倒在地。
同时,皇宫的五扇宫门全数徐徐打开,宫中禁卫鱼涌而出,中间一个绛紫官袍的年轻人从宫门里走出来,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石莽,转头对季沧亭俯身拜迎。
“臣奉旨,诛弑君罪人石莽。”
他无需多言,石莽就红了眼睛,嘶声道:“逆子,你不得好死——”
石莽还未说完,便被押住他的一个禁卫一膝盖顶在腹部,张嘴痛叫的瞬间,那禁卫迅速用匕首在他口中一搅,舌头瞬间被割碎。
“啊——”
石莽满口是血,抬头怒瞪时,那动手的禁卫低头抬高了头盔,露出之前被他贬谪问斩的于统领阴冷的脸。
“石太尉,没想到有风水轮流转的一日吧,下官的从龙之功,就托付在您……不,是小石大人身上了。”
石莽眼前一黑,他什么都明白了。
是他的儿子,这个平日里看似顺从的儿子——城中那些“守国门者当为天子”的字条、那第一个高呼万岁的儒生,还有这一天天、一步步的暗示,都是他所为,他就这么不声不息、潜移默化地布下一张弥天大网。
石梁玉亦等着一天等了太久,他托着怀里怎么也捂不热的玉玺,缓缓走向沉默不语的季沧亭。
“宣帝陛下遗诏,传位灞阳公主,传位诏书及玉玺俱已在此,国不可一日无君,公主宜早日昭告天下,即刻登基。”
“你说什么,那诏书——”
“是真的。”石梁玉抬头看着季沧亭道。
仿佛是早就安排好的一样,季沧亭身后的人不可置信地取出曾经得到的传位诏书,递给在场唯一的三朝元老徐鸣山。
“徐相,您看看,这诏书是?”
徐鸣山也诧异非常,不过他阅历过人,迅速查看了一下诏书,确定了上面的笔迹印鉴,合上诏书,深吸一口气,在众人的目光下,一撩衣摆,对季沧亭屈膝:“宣帝陛下早有心传位,老臣无话可说,恭迎新皇登基!”
宫城上的寒鸦冲天而起,充斥着颓靡与恐慌的炀陵里,一盏盏明灭摇曳的灯火,随着山呼而来的万岁声再次挑亮至千家万户。
登基一切从简,她踏过皇宫大殿石阶缝里新生的野草,在所有人或激动而兴奋的声音里被拱上那张龙椅,听着别人在她幼时在宣帝龙椅后听腻了的盛赞。
天光稍亮时,她遣散了那些论功行赏罢的人,抬头看了一眼龙盘虎踞的殿顶。
她终于来到苍天之下只容一人而立的最高处。
时势磋磨了她,也造就了她。
季沧亭把玩着自己的面具,心里想着她大概不需要这张了,左右以后就有新的面具了,如是出神了许久,才转头俯视着一个人跪在殿里的石梁玉。
“你想我怎么对你?”季沧亭道。
——你可曾还记得,有朝一日我入朝为官,挣个太平天下,好教你塞外放马?
石梁玉一度很想这么说,但他并不敢,就像是所有的为臣者一般,道:“奸臣石莽,屡出奸计,毒杀太傅成晖,谋害先太子,于冀川侯北伐间,逼宫弑君,又致襄慈长公主病逝,诸番恶行,俱已在录,宫中舍人及禁卫诸所共见,请陛下布新朝第一诏,诛……石莽九族,以正乾坤。”
“九族,包括你吗?”
石梁玉垂眸道:“是。”
“我不知为什么,很想迁怒于你。”季沧亭缓缓出声,良久,接着道,“可赵公公说,是你给我娘收的尸,我自不会杀你,反而欠你很多人情。”
她第一天坐到这个位置,就已经体会到了这个位置的压力——家国法度让她不能公然报仇,帝王席位也让她无法腾出时间吊祭母亲。
太阳升起后,她马上就要去应对匈奴主力对炀陵的报复,连现在的对谈,都已经算是休息了。
——先帝遗诏,讨伐叛贼石莽,拱卫季沧亭登基者,位列三公,脱贱籍、封爵,荫庇子孙。
如今的结果看来,杀石莽、送遗诏给季沧亭,在城中为她登基造势,如今局面的最大功臣,毫无疑问就是石梁玉。
季沧亭素来用人不疑,却不知为何对石梁玉放不下那一丝说不清的芥蒂,她脑子里的事情太多,那些些微的疑点没有时间细想,只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你留在炀陵,我如遗诏所言封你三公,但你会因此饱受炀陵人的诟病。二是,远离这里,让你荣归故里,享一世安宁……我希望你选第二个。”
石梁玉抬起头,声音有些细微地颤抖:“我……臣早已没有什么故里,世人诟病又如何,总不至于会比做石莽的儿子差。但求你……但求陛下留我残躯一用,无论做什么都好。”
他的神情卑微到了骨子里,季沧亭一怔,虚虚捂住脸,苦笑一声:“你在害怕什么?我还不至于对故人摆出帝王架子,你我都是没了娘的人,留下便留下吧……你还想要什么吗?”
石梁玉久悬于火海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一切都在按照他的想法发展,他定了定神,重重叩下了头。
“请赐臣个恩典,让我为生父行刑,送他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