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号定为开煌的第三天, 百姓们头两日对石莽的愤怒这才逐渐退散,开始注意起了这位新晋的女皇,民间对此的声音大多意外, 但同时又十分好奇。
“余婆子, 听说陛下当郡主的时候还经常在你那摊子上买炊饼?”
“哎,今时不同往日了, 贵人们的事,哪里是我们平头百姓能评头论足的。”
“唉若是别的女儿家, 那些私塾里的夫子怕不是得骂上天了。这世道, 管他龙椅上谁做主,总比前几个皇帝好……”
“今天是出征的日子了, 陛下还没歇歇, 就要去南方打匈奴去了, 咱上不了战场,送送也好。”
天不亮, 炀陵城中街头巷尾、包括城外的位置,都已经挤满了百姓, 尤其是城门外挂着新皇登基的皇榜前,更是人山人海。
“嚯……要我说,等了一百年了,终于有一个能跟匈奴人硬起气来,还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的真龙天子了,就冲那城外葬身在景观山上的狄狗,我都愿意把我家独生子送进宫侍奉陛下。”
“嘻嘻, 公卿世家哪个不是上赶着奉承,还轮得到你……”
“聊点正经的吧,我家表侄子在宫里当值,说陛下这几天为国为民,都没好好休息过呢。”
皇榜前涌动的人群后,有一个嘴唇干裂、皮肤蜡黄的中年男人,这个人抬起斗笠看了看城楼上的巡卫,再三确定,那的确是石莽麾下的人,又隐隐约约听见人说新皇已登基,惊疑不定下,扯了个百姓问道:“老丈,他们说的新皇登基是谁家的新皇,石太尉呢?”
“新皇当然是卫家的新皇,你连这都不知道?”被扯住的百姓皱了皱眉,随手指了个方向,“至于你说石太尉啊,现在就剩下一个石太尉了,就在那儿呢。”
问话的人正是从崤关千里迢迢逃难至此的苟正业,说起他这一路的辛酸,实在难与外人表,一面要避开吞狼军的耳目,一面又要躲过乱砍滥杀的匈奴,不得不混在难民堆里,有条件就靠州府施舍的粥填饱肚子,没条件就去偷别人的干粮,为此还被人打得脚趾骨折,待到了炀陵,便成了个皮包骨头的跛子。这下即便是熟识他的人,一时也认不出这乞丐模样的人是昔日作威作福的苟督军。
不过这些辛苦,在苟正业听到炀陵的石太尉还在时,一切都仿佛值得了。毕竟如果没有他苟正业,石莽至今仍会被季蒙先所威慑,哪里还能继续坐稳这个太尉的位置?
苟正业一路上在大字不识的难民堆里藏身,听到的只言片语,让他误以为眼下的情形,不过是石莽挟天子以令诸侯,辅佐了一个傀儡上位,继续把持朝政。
“终于……终于!”他看着四马开道、依然风光无比的石府车驾,激动得语无伦次,拨开人群,从清道的守卫胳膊下面钻出去,一下子扑到石府的马车面前。
“石大人!下官找您找得好苦啊!”
“喂!你是谁?!”守卫诧异无比,他们今日负责清散皇帝御驾出征的大道,也负责护送前来相送的朝中大臣车驾,见此情景,连忙喝骂出声,“兀那乞丐,御驾出城的大道也敢闯!”
苟正业憋了多日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紧紧抓着石府车驾的车辕,伸手想要去拉扯车帘:“石大人!下官为你鞠躬尽瘁!若不是下官为您除去季蒙先那肉中之刺,今日您岂能坐稳这个位——”
车帘刺啦一声被扯散,苟正业对上帘子里那双宛如万年冰霜一样的年轻面孔时,突然哑了火。
“你——”苟正业脑中一片空白。“怎、怎会是你?石大人……石莽呢?”
一双孔武有力的手直接把他掐着脖子按倒在地,于统领恶狠狠道:“原来是你,真是自投罗网。睁开眼睛看看,现在的新皇是谁。至于你指望的石莽大人,现在是在街边野狗的肚子里呢!”
什么?
苟正业呆滞了许久,直直被拖离了人群,才在远处渐次响起的号角声中,看见那一面崤关中依稀在目的嘲风大旗——此刻那九子之一的嘲风如今被五爪龙纹名正言顺地包围着,受万民礼敬。
季沧亭昨夜批改奏折至深夜,睡了一个时辰便起来点兵出征,此时犹带些许倦色,好在她如今是坐在御驾龙辇里,一身倦色也不至于让他人看出来。
“那边是什么骚动?”
旁边迅速有军官凑到车窗前道:“回禀陛下,有个反贼叛逆疑欲冲击圣驾,已被石太尉拿下。”
“不是说了朝中重臣不必相送吗,他怎么来了?”
“石太尉说拱卫帝京是太尉之责,眼下炀陵初定,唯恐有乱臣贼子不安份,必要亲自前来看着陛下出城门。”
“一介书生,倒担心起武人来了,罢了,随他吧。”
这两日季沧亭偶尔也在观察石梁玉,这个人自从监斩了石莽后,就一直安抚朝中被石莽牵涉到的旧臣,兢兢业业地在其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她处理政务,能力范围外,也尽力为季沧亭的顺利施政默默奉献。
他辅政时可谓有条不紊,对人对事毫无棱角,纵然季沧亭总莫名对他有所隔阂,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有能臣之资。
“陛下,彭校尉来了,好像是有什么事,要见见吗?”
季沧亭将手中看了一半的奏折扣在旁边的小桌案上,靠近车窗,果然看见已经升为校尉的老彭骑着他那匹老马跟了过来。
眼下的情况,所有人都换了一种既尊敬又惊惧的眼光看待她,只有老彭还是那个老彭。季沧亭见他来了,趁过城门时,从车窗里伸手握住了他的马缰。
“老彭,怎么不听太医的回去好好休息?我可不能带你出征。”
老彭在之前的一场战役中,带头冲阵时被一支流矢射进了口中,若非牙齿咬住了箭头,那箭就不止是伤了舌头,而是贯喉而出了。
此时他咧出个笑,拿出一张字条,上面托人写着一行字:我还能打。
季沧亭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成,太医们说了,只要你好好调养,舌头还是有救的。这段日子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等你好了,还能陪我聊聊天。”
老彭一脸失望,随后朝队伍后面努了努嘴,露出询问的神色。
“没事,兵将都是练出来的,铁睿看着不着调,坐镇后军还是稳得住的……啊?你的意思是他不在呀。”
季沧亭从车窗里探出半个上身,叫了个亲卫过来:“铁睿人呢?”
“铁将军……刚刚路过成府的时候,说是要再去祭拜一下成钦大人,马上就跟上来。”
提到成钦,季沧亭眼里略有黯淡:“老彭,我是不是挺没用的?草原上救不了他,现在连他家人都保不住,真不知道到时去了下面,拿什么脸面去见他。”
老彭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露出担忧的神色,季沧亭深吸一口气,神色平静下来:“放心吧,我挺得过来的,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说完,瞥了一眼队伍后面,远处百姓的呼声仍然不休,季沧亭将憾事暂时排解在脑后,送老彭回去之前,忽然道——
“等等,铁睿早不去晚不去,这个时候去成府……怕不是去独孤楼的住处巡礼去了吧?昨天听庾嫂子说起独孤楼单剑当关千夫莫进的时候,这个崽种眼睛都在发绿光。”
世上几乎没有武夫对独孤楼有抵抗力,毕竟男人就喜欢这种孤胆英雄。
“老彭。”季沧亭唤老彭附耳过来,“我怀疑铁睿这个崽种玩忽职守,但是我没有证据……你能不能帮我把他打一顿?”
老彭闻言,又笑了笑,双手抱拳点了点头。
“放心吧,匈奴兵锋已挫,如今不过是些土鸡瓦狗之辈,你就等着我回来享福吧。”
老彭看着季沧亭早已褪去了年少稚气的面容,鼻子莫名有些发酸,推到一侧目送圣驾的车队缓缓驶出炀陵,回头走向成国公府。
成府门口那数月前被独孤楼一人一剑斩杀殆尽的石莽鹰犬之血,此时已被前几日的秋雨彻底冲刷干净,门前也渐有人声。老彭到时,正好见到铁睿牵着马站在门口,正同成钦的遗孀、此次炀陵之战中立有守城之功的庾夫人说话。
“……让独孤先生带着皇孙逃去建昌是夫君的遗命,建昌乃是我母族庾氏祖地,若不出意外,当能护好皇孙…”
铁睿满怀敬意地朝庾氏行礼道:“夫人大义,天下人有目共睹。末将来此,除了瞻仰独孤先生之外,也是为了了吾皇……建昌一地,文人风气固守旧习,加之山长路远,乍闻女帝登基,恐会有所非议,眼下外敌当前,还望夫人能手书一封,”
“将军放心,我早已想到这一节,我庾氏在建昌也算是一代门阀,这封信你代我交给吾弟庾光,他是陛下同窗,自会力劝族中长者顺从大势。”
老彭远远地听着,知晓季沧亭手下的人想得足够周全,心里稍稍安稳了些许,正要上前,便听见身后一马蹄声急促而来,只见王矩的使者匆匆下马。
“铁将军!铁将军!”
铁睿转身道:“怎么了,潞洲出事了?”
使者不及喘口气,奔至他面前,又转向庾夫人:“夫人!大喜,二爷自厄兰朵生还了!”
正要回府的庾夫人闻言身形一震,扶着肚子急忙问道:“说清楚些,你说的是渊微?!”
“是!陛下的车驾已出城,未来得及通报,是以先回来告知夫人。二爷从厄兰朵失踪以来,便暗中扶持乌云王脉遗孤,如今那位寄养在季侯门下的乌云王子,如今已经是西厄兰朵乌云部的单于了!”使者说完,从怀中掏出两封信交给庾夫人,“一封是我家王大人所写,另一封是二爷手书,夫人请看。”
庾夫人双手颤抖地展开信封,迅速阅览了一遍,眼眶一红:“好、好啊……回来了就好。渊微不愧有辅国之能,一旦西厄兰朵向我大越称臣,边境可从此无忧!”
老彭也同样冲过去,可他不识字,拽了一把铁睿,后者震惊过后,也长吐一口气道:“对,我得马上赶上去告知陛下。”
“等等!”庾夫人又看了一遍信上内容,叫住他道,“铁将军,渊微与陛下是自幼便许下的终身,感情之笃非同寻常有情人,此时正当南征,陛下素有积伤,心绪波动之下,恐有伤龙体。你只需告知于她阿木尔已平定厄兰朵,至于渊微之事,待她凯旋归来之时,再慢慢告知于她。”
铁睿连连点头:“乍然告知陛下确实不妥,夫人思虑得周到,我这便出发,今后吞狼军无后顾之忧,此役必胜。”
庾夫人送走了铁睿后,见老彭眼巴巴地指着信,目露柔色:“彭校尉,是真的。渊微还活着,这一封是王矩所些,这一封是渊微手书,他的笔迹我识得,我知道,他断不会留沧亭一人在尘世受苦。”
老彭抹了抹眼角,指了指信,又指了指天上。
“你想给侯爷和公主看看,让他们放心?”庾氏看他点头,将信纸折好递给他,“是该给他们看看,不管沧亭将来如何,渊微总是在的。”
老彭珍而重之地接过来,告别了庾夫人,跨上马转身一路朝昔日襄慈公主府的方向奔去,路上经过一处拐角时,他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想弄死我?没那么容易,好在本官从那倒霉死的江湖郎中手里借了点麻药……”
百姓们今日大多集中在南城门送圣驾,如今城北这条街道并无人烟,四周静得吓人。老彭听得分明,细一回忆,脸色剧变。
……那是他死都不会忘记的声音,那个间接害死季蒙先的苟正业。
苟正业此时正从篱笆墙里翻出来,手上拿着一把从侍卫身上摸走的刀,仓皇四望,正要寻找出路时,忽然肩头一痛,被人一拳狠狠地砸中了眼窝。
“啊!你——”他疼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抬头惊怖地看向老彭,“是、是你!”
若说世上有谁是最想杀他的,除了季沧亭外,就只有老彭了。老彭这一年来,一直为当初匈奴破崤关时让苟正业脱逃而自责,如今见他送上门来,岂有纵放的道理,一拳一腿,直接让苟正业痛得站不起来。
“别杀我!别杀我!我有话说!”
老彭说不出话来,只觉满口血腥,一双虎眼死死地盯着对方,恨不能直接把他掐死。
苟正业趁他还没动手之前,忙道:“彭护军,听我说!我受石莽的胁迫夺权,可从没想过要害侯爷……真正害侯爷去死的另有其人!我有证据,你当时看见了的,就是那个石梁玉,他知道侯爷重伤,故意给了我一个香囊,我没有害死侯爷,是侯爷当时看见我脖子上挂的香囊,才突然伤势恶化的!可我家里十六个妾室,没有一个会绣香囊的,这不是我的香囊!”
老彭一怔,脸上的诧异缓缓放大——他想起来了,当时石梁玉知道季蒙先要审苟正业,临走前给了苟正业一个香囊,那香囊上绣的是一丛青竹。
他跟着季蒙先许多年了,知晓襄慈公主最喜青竹。
“石——梁——玉?”老彭从喉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他本以为石梁玉大义灭亲,尚有一丝善意,没想到罪魁祸首竟然在这里,竟然就潜伏在季沧亭身边,还已经取得了她的信任。
他又惊又怒,嘶哑地吼出声,一把抓起苟正业的头朝着最近的衙门方向拖行,很快,他便看见了路尽头有循声而来的禁卫军。
来的正好。
老彭毫无防备,任由他们近身,但苟正业却忽然尖叫一声:“就是他们,他们是石梁玉的人!”
然而此时为时已晚,寂静无人的街道里,忽然涌现出三四条黑影,他们动如飞梭,一下子钳制住老彭,另外一人让苟正业握住官刀,毫不犹豫地一刀捅向老彭。
“彭校尉,对不住了,今天谁走这条路都得死,偏偏是你。”
老彭倒在血泊里,一片猩红的视野里,他看见于统领取了他的佩刀将苟正业一刀解决掉,随后来到了他身边,随后仿佛发现了他衣领里漏出的信封一角,取出来看了一眼后,脸色剧变。
“这……可坏了。”他仓皇地收起信,和其他人一道快速消失在街道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