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的烽烟起得快熄灭得也快。起初,在城外驻扎的匈奴们监视到了季沧亭的军营里传来喧闹的乱象,谨慎地确定了季沧亭的死讯后,匈奴的先头部队即刻以勤王的名头进入建昌城。
他们之前的确为表诚意上交了一半的兵器给建昌官衙,但问题是匈奴的马刀用起来多有技巧,建昌的府军仍用着几十年前的旧式兵刃,即便临时换上了匈奴的兵刃,但和对方的虎狼之师一比,却如一卷薄纸一般,巷战中被砍得七零八落,最后此次参与谋刺季沧亭的建昌门阀,皆被拖进建昌州衙里,一把火烧得灰都不剩。
这是背叛的代价,也彻底敲响了建昌的警钟。
就在天亮时分,匈奴们习惯牵马放牧的时辰,清洗了一夜确保建昌北城的豪门贵勋彻底被击溃后,他们终于真正露出了獠牙。
守城的建昌士兵看着城外的吞狼军大营,直至天色渐蓝,也未等来有所异动。
“大人们说,伪帝的部署若没有进攻的苗头,今夜大概是无事了。”
“唉……只盼战事平息,哪怕牺牲那伪帝一人。”
守城的士兵略松了一口气,正交接换岗时,忽闻身后城内马蹄声传来,黑黢黢的一片人影转移到了城门前。
四下灯火晦暗,守城士兵刚出言欲问来者,便见一物飞来,定睛一看那滚落在地的熟悉面目,言语瞬间凝在喉咙里。
“这?!这……是建昌诸公的人头!”
雪亮的银刃出鞘,先前那一副平和面目的匈奴人马,终于在山中无老虎之刻露出了豺狼的獠牙。
右贤王世子大喝一声:“儿郎们,越武已死,今后中原再无人是我厄兰朵敌手!抢他们的金银,夺他们的羔羊!老人、男人一律不留!女人孩子抢回去做奴隶!今日这建昌城,祭与昆仑众神!”
战声就此打响,建昌的守军终于正面见识到了何谓足以踏平中原四十州的匈奴铁骑。
——吞狼军,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敌手?!
未经烽火的傲慢在血肉飞溅的一刻,被击得粉碎,而匈奴人动作亦是极快,转眼间攻破城墙,大开中门,并即刻放出驯鹰。
但一刻间过去,右贤王的中军驻扎的方向却始终毫无动静。
“怎么回事?城门都开了,父王怎还未到建昌?”
疑惑间,世子隐隐觉得不对,但也知战机不可失,立时带着人马回冲南城,意欲先解决南城庾氏所在的驻防。而就在他们抵达南北城上大桥时,彼岸处幽暗的千门万户中,灯火倏然一明。
接着伏兵四出,将城中匈奴人马团团包围,一个年轻将领持弓披甲立在桥头。
“想过此桥,先问过庾光手上长弓!”
世子猝然一惊,然定睛一看,却发现并非他们所忌惮的吞狼军,嘲笑道:“自以为是,不过是群羊羔罢了,岂堪与我为铁骑为敌?”
扬刀一喝,整座建昌城中,进驻于此的三千匈奴人山呼海应。
“杀汉奴,祭我昆仑神!”
“大开城门,迎右贤王!!”
双方短兵相接,越军这方缠斗片刻,察觉失利即刻后撤,匈奴乘势追杀而上,队形拉成一条直线长驰过桥,岂料人马过半时,陡然惊天动地一声巨响,火光爆散,整座大桥熊熊燃烧。
匈奴世子马匹受惊,仓皇间也只得扒住断桥接处,惊怒不已地抬头看向庾光:“我乃右贤王世子?你若敢动我,我父王定血洗你建昌城,杀你满门!”
“豺狼已入室,刀刃不磨得亮些,岂能一刀给个痛快?”庾光言罢,回头看向身后随手封喉一人的煞艳人影,“素闻吞狼军不留俘虏,此人乃右贤王世子,亦如是?”
匈奴世子见那人回身而来,眼里的惊惧逐渐放大,嘴唇不住颤抖:“你、你……”
“若所料不差,此刻我军当已恰好截击到了右贤王主力,他们来不了建昌了。”季沧亭眼底一片冰冷,挥剑一斩,匈奴世子在惨叫中只留下了一排指节,直直落下去。
“少自作多情,朕来建昌,可不是为了尔等。”季沧亭淡淡道,“走吧,去给北城权贵收尸吧。”
庾光后心一冷,终于明白季沧亭的意思——她之所以寻险来此,不止是为了歼灭匈奴,还为了借着匈奴的手一举铲除所有反对她称帝的势力。
“那倘若还有活口呢?”庾光谨慎地问道。
她踏着血火缓缓前行,半晌,她自怀里取出一瓶骨灰,徐徐扬入血流漂杵的江南河泽里,最后的少年意气,尽酬王权霸道。
“朕……会周全他们身后声名。”
……
建昌的战事极快地弭平下来,尽管建昌城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右贤王所率的十万匈奴大军依然是狼狈吞败,五万匈奴埋骨城下,残部向西南逃去。
同年腊月,厄兰朵新单于的使节队伍抵达了炀陵。
徐鸣山一早便侯在炀陵城外,待使团一到,顾不上寒暄,即刻朝着目标而去,待抖去车帘上的风雪,见到那人时,却是一怔。
“你的眼睛——”
修长的指尖碰在唇上,成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倒也未盲,只不过周折许多,用了些域外秘药而已,徐相请安心。”
徐鸣山眼中复杂,竟是拱手道:“汝为大越弃山水之志,捭阖于塞外,安中原百年祥和,此非常人可为之,老夫敬你。”
“言重了。成钰眼里,从来无所谓什么山水之志,弃便弃了,徐相当知,我挂在心上足惜者唯一人尔。”
徐鸣山心头一涩,道:“渊微,时易世变,你当放下。”
成钰的神色一如往昔,伸手接了一片故里的飞雪,声音缓而坚定道——
“把她还给我。”
第七十三章 同尘·其一
腊月初, 炀陵的内书省里终于迎来了期待已久的凯旋捷报,繁忙了一年的大臣们也终于得以第一次休沐。
“……多谢诸位同僚勠力同心,我大越山河, 终于守住了。”
“徐相何必如此,如今匈奴大势已去, 皆是有赖于陛下与将士奋不顾身,方得太平。”
“话虽如此, 接下来仍有炀陵中近日关于陛下得位不正的流言, 在陛下班师回朝之前,还请诸位妥善处理。”
“谨诺之。”
打发完一众同僚,徐鸣山锤了锤酸痛的肩膀,看向内阁一角里勤勤恳恳辛劳了百日的年轻权臣, 不禁叹了口气。
“石太尉。”
石梁玉闻言,起身恭敬道:“徐公,学生不敢当。”
小龙门里出身的官僚, 按惯例无论如何要对昔日座师有那么一声敬称,是以徐鸣山也当得起。
徐鸣山道:“无需这般谨小慎微,朝中众人也不是瞎子, 这段时日以来, 京中多少顽固权贵反对陛下,皆是由你一一登门拜访劝服,这才没出乱子,众人也都看在眼里。”
“学生不敢,如今只盼代父赎罪罢了。”石梁玉顿了顿, 复又道,“另有一事,陛下凯旋归来,必会问起彭护军当时死因,学生虽已查清此为国贼苟正业所为,但陛下毕竟看重彭护军,依陛下性情,回京之后恐会对京中一番大清洗……”
徐鸣山道:“陛下非不明事理之人。”
“学生非为此担忧,只是如今京中谣言四起,曰陛下待匈奴不留余地,何况对石莽之旧部。待陛下回归之后,势必要对炀陵一番清洗。众权贵为求保命,意图前往成氏门庭,请他们出面匡扶正统。”
“放肆!”徐鸣山沉喝一声,“陛下便是正统!何人敢尔!再者言,石莽害成钦性命,炀陵人所共见,死仇之下,竖子安有面目请求成家!”
“徐公息怒。”石梁玉待徐鸣山稍稍消气,缓缓道,“为今之计,为免弹压生乱,学生改日愿代徐公拜访成府,请督学出面回应民心,也好断了这些人的妄念。”
督学,指的便是成钰。
“这……”提及成钰,徐鸣山便是一阵头疼,从前的大越,乃是昏君太多,现在的大越,偏生是两个明君待选。季沧亭之雄才伟略,天下有所共见,而皇孙卫瑾在成氏门庭教养之下,也逐渐显露出美玉之光,只消稍加辅佐,不失为中兴之主。
问题就在与成钰和季沧亭之间的情分,彼此皆曾视权名如负累,眼下季沧亭因时事而登九五,成家如今家主的位置也马上要落在成钰肩头,以成家祖上代代家训,断不可以外戚之身干政,辅佐卫氏正统社稷。
而要成钰亲口承认季沧亭的地位,便是要断了他们之间的牵系,自此以后,便只能君臣相见。
石梁玉见徐鸣山出神,道:“督学素来以天下为重,必会助陛下挺过此等难关。”
徐鸣山长长叹出一口气,道:“渊微的确以天下为重,只不过他失亲在前,已付出良多,如今又让他为大局断情,此事不仁,不妨让陛下回朝后与他私下商议。”
石梁玉不置可否,待徐鸣山走后,看着窗外初含的冰絮,眼里神情莫名。
“……苍天为公,我已输你半生,后半生,岂能事事尽如君意?”
……
腊月初一。
季沧亭冒着细细绵绵的雪回到军营,路上察看了沿途乡里的农田,从百姓口中得知今年乃是瑞雪,来年必会丰收,一时也洗去了征战带来的尘埃。
“……经年狄祸,终于结束了,余下残部,无非是些落草为寇之辈,再过两年,待民愤稍息,一并招降充为徭役,让州府军备看着安排清剿便……嘶。”
随扈见季沧亭下马时轻轻皱眉,忙问道:“陛下连日奔袭,已是疲惫不堪,本就不该再去乡间巡视民情,末将这便去请军医。”
季沧亭本想说一句不妨事,但想到回京后面对的内政更为耗神,一时便应下来。
刚踏进军营里,便见卫瑾小小的身影从远处跑过来,一脑袋扎进她怀里:“七姑姑,你可算回来了!”
季沧亭哎呦了一声,把卫瑾托起来拎了一圈,抱在臂上一边走一边道:“先前不是让独孤先生带你先回炀陵吗?怎么又拐回军营来了?”
卫瑾重重点了两下头,道:“是的,前辈是要带瑾儿回炀陵的,可路过大临府时,遇见一队赶考的书生,得了件天大的好消息,便马不停蹄地回来报给姑姑了。”
季沧亭刮了一下卫瑾的鼻尖,露出些许笑意:“什么好消息,算得上是天大的?”
卫瑾红扑扑的小脸上洋溢着喜悦:“师父回来了!这段日子,那个所谓在匈奴的地盘为阿木尔哥哥纵横捭阖的国师就是他!”
“……”
季沧亭唇角的笑意仿佛霎时被一阵极寒冻在脸上,眼前满地的雪光,宛如在嘲弄她的命途被捉弄得如此荒唐。
……他还活着?
卫瑾未料到季沧亭竟是如此失神,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姑,师父还活着,你不高兴吗?”
有那么一瞬间,季沧亭如坠梦中,却又不敢轻易去戳破这突如其来的幻梦。
一口冰凉的朔气灌入肺腑,季沧亭将卫瑾放下来,哑声道:“……收发军务者,谁?”
左近之人低头道:“回禀陛下,今日一早,骠骑将军便铁睿已自陈有欺君之罪,正戴罪跪于帐中,听侯发落。”
卫瑾被季沧亭身上散发的暴戾之气吓住了,直到季沧亭走远了,方才忙不迭地追上去,跟进营帐时,才看见铁睿自己将自己枷好跪在季沧亭面前。
“臣有罪。”铁睿突然跪在地上,低首道,“当时臣窃以为军务为上,唯恐儿女情长耽搁陛下宏图霸业,是以刻意隐瞒至今。如今匈奴大势已去,臣也当如实以告——当日陛下大军自炀陵开拔之后不久,京中便传来消息,言及成督学在厄兰朵襄助乌云阿木尔复国,以绝边患之事。”
“……开拔已有百日,人人皆知,独朕蒙在鼓里?”季沧亭指尖颤抖,瞥见卫瑾也跟了进来,强行按下心头翻涌的血气,道,“单你一人,绝计无法促成此事,还有谁?徐相?”
铁睿一闭眼,道:“一切与徐相无关,臣罪犯欺君,但有责罚,臣愿一肩承担。”
季沧亭凝立若久,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发怒时,她却蓦然笑出了声。
“成钰,你好啊……我便知道,老天断不会收你这祸害!”
卫瑾见季沧亭似是缓了过来,连忙上前拉她的衣角:“七姑姑,铁将军是也是关心你,你就饶了他吧。”
“我几时说要罚他?”季沧亭一脚把铁睿踢翻在地,“不过你欺瞒在先,朕意难平,你该当挨一顿打,自己滚出去领罚吧。”
言罢,季沧亭转过身来,对一早便在的独孤楼再次确认道:“先生,瑾儿所言,可是当真?”
“吾自不会拿童言儿戏来相哄。”独孤楼依旧是那副世外高人的淡然姿态,只不过语调里也略有了些不悦起伏,“若非见你心若死灰日久,恐你折寿,吾也不愿多走这趟。”
她的确是心如死灰太久了。
起初的时候,她也曾起过一同沦亡之念,是以战场冲锋从不畏生死,便是想着有朝一日,倘若真的战死沙场,也好下去见他。
而后来,入目疮痍江山,家仇国恨,却是一鞭鞭打醒了她,不容她后退半步。
她本已决定此生尽济于江山社稷,生于沙场,死于宫墙,岂料不归路上人已深,又闻那人尚在人世。
独孤楼缓缓道:“虽则你面对的苦恼才刚刚开始,但至少你与他都尚在人世,一切皆有余地,现在,你当以宽心为上。”
将来很难,她甚至不知道见了成钰要说些什么,但至少在这般无常世事里,他们都活下来了。
“先生说的是,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待回了炀陵,我该是同他去父母碑前还愿,还有老彭,他念叨了不知多久,这下总该放心了……”季沧亭说着,忽见铁睿仍跪在地上,脸色苍白,便问道,“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