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矩苦哈哈地把桌上的文牒丢到一边,刚好碰掉了一封压在底下的信封,捡起来一看,却是许久之前他想上奏给季沧亭知晓的关于成钰在厄兰朵得“女郎”相救之事,后来这封信被徐相截下来的奏表,很是把他骂了一顿说他没事找事,是以便一直放在一边吃灰。
当年小龙门的时候,他们明面上不说,心里总想着有朝一日定会吃上成钰和季沧亭的喜酒,如今造化弄人,以至于这两个人眼看着缘分渺渺,不禁让他多有嗟叹。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王矩叹着,忽听旁边一阵桌椅乱响,一屋子刑部官吏跪了一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矩后心一麻,刚要起身见礼,就被季沧亭按住了。
“什么旱的涝的?”
“没有没有……”王矩赶紧把信揣好,结结巴巴道,“陛下好,陛下安,给陛下拜年了……那个,陛下今日来此视察,不知所谓何事?”
季沧亭狐疑地打量了他片刻,挥挥手让闲人都推下去,道:“左右不是专程来给你发红包的,去把老彭案子的全部卷宗给我拿过来,我要亲自过目。”
老彭的案子本来是由石梁玉督办,当时也算是查得声势浩大,只是动静虽大,到头来却也只抓了几个背后非议季沧亭皇权的所谓反贼下狱而已,连仵作都断定老彭致命伤的那一刀乃是搏斗中意外所致,加之当时国难当前,此案便草草了结。
王矩回京后一直挂着个刑部侍郎的名头,兼之刑部的老尚书过劳回家休养,刑部一应事务便由他暂时负责。季沧亭说要看卷宗,他自是颠颠地跑得比谁都快。
“……凶手苟正业搏斗中与老彭同归于尽,心口要害处利刃入肺腑,伤口长二寸,直入心脉,当场毙命。”季沧亭翻看卷宗,记载颇为详细,又道,“近身搏斗凶器是何物?”
“是一口官刀,苟正业本是一进炀陵就被抓起来了,无奈他为人狡猾,押解过程中用石灰粉迷了士兵的眼,夺刀逃窜,恰巧撞上彭校尉,才酿成此等惨祸。”
季沧亭蹙眉道:“常规而言,近身搏斗当以短兵为上,按炀陵兵制,官刀少说有手臂长,若是搏斗致死,也该是劈砍致死,而非利刃入腹。何况苟正业废物一个,狗都比他能咬,岂有那个本事去杀老彭?”
王矩没见过苟正业,好奇道:“苟正业不是军伍出身吗?石莽在的时候,听说他还是一员猛将来着。”
“呵,嘴上猛将倒是真的。”季沧亭合上卷宗,道,“当时的仵作安在?”
“仵作两个月前告老还乡了,人在岭南,陛下若想召回来,怕是得等上三个月。”
季沧亭自是没有那三个月的闲心去空等,道:“那苟正业如今葬在何处?我想去开棺验尸,总不会火化了吧。”
“那倒没有,这样的罪人死后统一葬在京郊回雁山,只是此地大凶,开国时便盖了座道观在山头镇着,陛下实不该亲身而去。”
季沧亭道:“战场上尸山血海都走过来了,还怕一群土埋的死人?”
此时旁听的赵公公忽然出声道:“陛下,关于那道观,有一事老奴不得不奏。”
“怎么了?”季沧亭问道。
“陛下可还记得先帝的赵妃?”
季沧亭一怔,那个生得极像她母亲襄慈长公主的宣帝宠妃,她自然是记得的,只是宫变一事后,她便一直没什么消息,自己也没有过多关注。
赵公公慢慢说道:“说起来,当时石莽弑君篡位,皇孙岌岌可危,若非赵妃派人通知成钦大人偷偷将皇孙及时接出宫外,想来皇孙也活不到现在了。那之后赵妃沉潜宫中,直到数月前,诞下一女婴。”
季沧亭道:“卫氏血脉单薄,赵妃诞下公主,此乃大事,怎未回报于朕?”
赵公公叹道:“赵妃诞下的皇女,没过三日便夭折了,按赵妃从前同石莽的关系,她不愿张扬,自那之后便自请去了回雁山上的道观清修,听说大约是想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了。”
季沧亭闻言思虑片刻,道:“此事不妥,她既改邪归正,也算对瑾儿有恩,加之丧子之痛,不该在道观里受这般清苦。左右都是要去一趟回雁山查看苟正业的死因,倘若诸卿认为朕亲临不祥,不妨就以接赵妃回京的名头去回雁山一行,对外也好安先帝旧臣之心。”
赵公公笑了笑:“陛下谈吐,越发有真龙气象了。”
季沧亭道:“那便就此定下了,王矩,你寻个靠谱的仵作……不,就去成国公府上,他门下能人辈出,朕记得以前太傅身边有个黄老医术通神,你便去找成钰要人,就说是我要的。”
王矩陡然一个激灵:“啊?陛下您、您已经去过成府了?”
“去倒是没敢去,不过我同成钰也见过了。”眼底一抹黯然掠过,季沧亭抬起头道,“如今想想,倒是我对不住他,否则若我们联手,岂容奸宄这般作乱。”
“陛下不必伤怀,这个谁对不起谁还不知道呢,这……”王矩脱口而出,马上反射性地捂住嘴。
“嗯?”季沧亭再次古怪地看向王矩,眯起眼睛道,“王矩,从刚刚你就不对劲,在紧张什么?”
“不敢不敢,臣就是……天气太冷以至于好打摆子,小时候就落下的毛病。”王矩连连摇头,边说边退,可他哪里躲得过季沧亭,后者撑着公案一跃而过,一把抓得他臂膀吃痛。
季沧亭:“我们是不是同窗好友?”
王矩:“是是是!”
季沧亭:“是不是异父异母的好姐妹?”
王矩:“是是是是!不、微臣岂敢和陛下称姐道妹?”
季沧亭:“不称姐妹,那就是君臣,这欺君之罪——”
王矩扑通一声跪下来:“姐姐,这事不是妹妹故意相瞒的!实在是因徐相他们护着那成钰老贼,一意将那厄兰朵女郎之事瞒下,非我所愿啊!”
季沧亭一脸懵:“说清楚?什么女郎?”
“事到如今,我便直说了吧,是阿木尔他曾派使者来中原,顺便就说明了成钰从厄兰朵得救并非偶然,他当时迷失在雪原上,受一女郎相救方才逃出生天。阿木尔见到他时,他还带了个崽子呢!!!”
季沧亭:???
作者有话要说:王矩:我要说的这件事,您千万别生气。
季沧亭:朕是天命之子,断不会为区区小事生气。
王矩:忠言逆耳,臣虽不忍,却不得不说成钰之所以活下来是被一个女郎救了,他还瞒着你有了个崽儿!这事在厄兰朵人尽皆知!
季沧亭:……
王矩:皇上您去哪儿?
季沧亭:……朕、朕思前想后,总觉厄兰朵不灭,实为我大越之患,这就去起兵。
第七十六章 同尘·其四
王矩这两天过得战战兢兢。
那日季沧亭盘问完他成钰和女郎事件后, 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好似并未采信便回了宫, 之后也没传出什么要大动干戈的风声。
但第二天上朝的时候,据说季沧亭因为几个河工农桑, 还有科举舞弊的案子大发雷霆,当场发落了几个昏官去崤关修城墙。
王矩觉得, 季沧亭不可能一点也没信, 此时此刻必然将气憋在肚子里,谁出头就喷谁。
偏生过完年后,他需得面圣述职, 于是这一日便揣着奏本如丧考妣地进了宫。刚走到正殿门口, 忽然正门大开,一个官吏直接倒飞出去在雪地上摔得滚了几圈一头磕在了石栏上晕死过去。
“赵公公,这……”
“哦, 王大人莫慌,蒋学政今年本该监考,乡试前纵容儿子打杀同窗,被陛下审出来了,实是罪有应得, 这才被踹了出去。”
王矩惊恐地看了一眼那蒋学政被踹得口歪眼斜的惨状, 心想以季沧亭那等凶人, 这一脚下去,岂是伴君如伴虎能形容,但有不从圣心者, 她管叫你当场暴毙。
战战兢兢地刚跨过门槛,便听见季沧亭一声暴怒——
“春闱乃国之根本,岂容尔等这般轻忽!看看你们批的这是什么卷子?”
“诗人不惜命,持笔向远方。李杜棺中跳,老子美名扬?”
“这等狗屁不通的诗词也能给个秀才名头?!岂有生员连考二十年都这般奇葩!编胡话也要编得像样些,即日起彻查江南考场!待春闱过后,百官亦要再考!朕必亲自督考!”
王矩:“……”
季沧亭一通大发雷霆,吓得王矩怂在门口,直到季沧亭心绪稍定召他进来,才打着摆子一步一晃悠地挪进去。
“……明日朕就会启程往回雁山去,关于赵氏册封太妃之事可安排妥当了?”
“陛下放心,皆已妥当,除了太妃典仪之外。日前说的,从成国公府上借来的那位黄老神医,也已经答应了,明日便会随驾。”
季沧亭一目十行地看罢了奏表,嗯了一声,不经意地问道:“成国公没说其他的?”
“成国公服孝期间,本就不宜同外人多谈,臣并未多——”王矩咳嗽了一下,忽感一股杀气袭身,连忙改了口,道,“虽未多言,但偶有提及近日京中谣传纷纷,国公神色自如,只言‘如人照水,清浊自知’,余者未多言。”
季沧亭听了,道:“倒是他的作风,不过今年科举虽闹出些让人不快之事,成氏教出来的门生里倒是仍有几个顶用的。他门下有个今科的西川会元投了封《平谣策》,言称天下虽定,却有谣言纷飞,若放纵日久,恐不利于社稷。究其缘故,乃因民智不开,令妖言当世,仁德难扬,建议朝廷专设衙署,令邸报不止限于朝廷,而是通售于民间,朕深以为可行,你觉得呢?”
谈起政务,王矩严肃起来:“臣非掌管教化,此策极为大胆,虽可令百姓眼光转至国计民生之处,但也颇有隐患。臣斗胆直言,以徐相等人对前朝历代先帝之评断,倘若百年之后,朝廷之中奸佞再出,如此掌控舆情之衙署,恐成朝中弄臣口舌。”
“你的担忧不无道理,确实是把双刃剑,不过天下百年分合,皆有气数。天子之德,一朝一夕着芸芸,一生一世者渺渺。倘若朕晚年昏聩,为祸江山,倒也希望朝中仍有耿直进言,于社稷不屈者……”
王矩心头一震,却是从年轻的女帝眼里觑出几许根本就不该属于她这个年华之人该有的苍凉,道:“陛下言重了,陛下功在千秋,本就已是为前人所不敢为之事,无论执政过激与否,后人必定敬服瞻仰。”
季沧亭深以为然:“你这么一说,却是朕短视了,事已至此,毁誉由人,即便朕做些激进之事,也无需太过顾忌。爱卿,朕有一事当得请教。”
王矩以为她想问设置邸报衙署的事:“陛下请说,只要是陛下决定的,臣定当竭尽全力。”
季沧亭:“好就等你这句话了,你认识那种接单的杀手吗?能去厄兰朵打十个来回不晕的那种。”
王矩:“……”你原来还没忘记草原女郎那回事啊!兜了山路十八弯话题又拐回到那顶绿帽子上了啊!!!
王矩扑通一声跪下来,声泪俱下:“陛下三思!便是成钰他是个妲己转世,也断不能因一人带头败坏朝廷纲纪,还望陛下顾及四海声望,恪守正气啊!”
“啧。”季沧亭满脸不悦,“此事不清,朕意难平,让朕不动可以,你负责去说动独孤楼前辈赴草原一游,他为人正派,你总该放心了吧。”
“陛下圣明!”
……
女郎事件暂时揭过,季沧亭这边块垒未平,一腔醋意全数发泄在政务之上,趁着老臣们还在家里给子子孙孙发压岁钱的时候,电光火石般把邸报衙署的事安排下去,随后圣旨一撂,人便杀去了回雁山。
此时山雪正稠,皇驾一并从简,出京三十里不到,便见到一处雪雾缥缈的山峦,道旁时不时可见进香的百姓。
“英烈大多葬在山南,藏风聚气,气象极佳。再往前三里,绕过此山,便是敌军掩埋之处,按风水来看,这些敌军死后魂灵便会为我朝英烈铺路,有樵夫称此地阴气不散,故而才建了回雁观,里面养着许多为先帝们祈福的妃子,以祷告之力方可镇压邪气。”
黄老神医一讲起这些神神叨叨的风水学问,便大有一副滔滔不绝的气势,不过好在回雁山路短,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衙门里派来的典书翻阅文册,指出当时所埋葬苟正业之地:“陛下,前方松叶林处,便是苟正业的坟头了。”
季沧亭命大部队先去回雁观安置,自己带着几个亲随去了苟正业坟前。抬眼一看,只见雪埋荒坟,连墓碑也歪在一旁,像是被谁刻意踢了一脚似的,若是放在十年前,谁也没想到,生前叱咤风云的苟督军,如今竟落得这个地步。
“开棺吧。”
苟正业下葬已有半年,一开棺,先涌出来的是一股腐朽恶臭,但好在入冬严寒,恶臭散去后,一具冻干了的尸体呈现在众人眼前。
随行的文官大皱其眉,倒是季沧亭这个见多了死人的对此司空见惯,率先过去拿着工具挑开苟正业的致命伤。
“黄老,您来看看。”
那黄老神医查看了片刻,道:“刀入肺腑,竖刺心脉,想是一刀毙命,同彭校尉的佩刀倒也对的上。”
季沧亭道:“但有一点,老彭的右手十年前被匈奴的马蹄踩过,落下旧伤,与常人使刀的手法有别,往往是斜刺下来的,这个竖着的刀痕,并不是他惯用的手法。”
黄老虽赞同,但也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话虽如此,扭打之中,什么都有可能,陛下只是基于同彭校尉多年相交方有此论断,刑名上不足取信,可还有别的证据?”
季沧亭沉思片刻,似乎有些头痛,随手扶了一下旁边的雪松,咳了一声,道:“既然并无线索,那今日就到这里吧,朕略感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