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崩殂后——衣带雪
时间:2020-06-10 08:11:02

  正说着,忽然雪松枝头一晃,顿时树上积雪轰然滑落下来,浇得众人一头一脸,苟正业的尸体恰好被盖了个正着。
  “快把雪拨开,莫毁坏了证物!”
  众人顿时手忙脚乱,有两个护卫下收拾的过程中,忽然诧异地发出疑声:“陛下,这苟正业腹中似有鼓胀之物。”
  “什么?”众人来了精神,得了季沧亭点头,黄老戴上羊肠指套,在苟正业胃部开了个小口,摸索一番,竟从一堆腐肉里摸出一枚红色的蜡丸。
  “陛下,这蜡丸素来是军中用来传送隐秘情报所用,里面封着的似有一物。”
  季沧亭教人剥开蜡丸,里面果不其然是一张薄薄的绢布,上面空无一字,道:“黄老,你看这绢上有何玄机?”
  黄老摸了一把,道:“有些许药石之味,像是西域秘药。应是以药水涂写,需要对应的药石处理,才能看见上面的字迹。”
  “此行不虚啊。”季沧亭抖开绢布,“这大概是苟正业用以东山再起的底气,没想到刚一进京就被杀了,这份蜡丸书便没用得上。”
  黄老道:“那陛下的意思?”
  季沧亭丢给刑部的人:“妥善保管,回京后让专人解开绢上之谜,不得有误。”
  “是。”
  ……
  此时的回雁山道观里,一片严阵以待。
  “娘娘,奴婢便知道您是个有福相的,咱们总算熬出头了。”
  香案前佛香袅袅,遮住一张素淡的面容。赵妃如今已近四十,容色虽未减,但多少积淀了几分岁月痕迹,她点燃了一根线香,回头看了一眼禅榻上堆放的来自于观里其他修行妃子的礼物,渐渐蹙起眉来。
  婢女却在一旁不停忙着,一脸喜形于色:“当今陛下是个念旧的,也好在娘娘和襄慈长公主长得想象,陛下失了亲娘,这番亲自来请娘娘回宫休养,可不是把娘娘当做了娘亲吗?这绿竹簪子被那伙房老尼惦记了几个月,好在奴婢保住了它,如今总算派上用场了。”
  赵妃却道:“把那绿竹簪子扔了吧,陛下还是郡主的时候就并非池中物,些许小把戏,恐怕反倒惹她厌烦,我保皇孙的这份人情,已足够我们受惠终生了。”
  奴婢好奇道:“总算脱离了这冷僻的道观了,娘娘怎么还反倒忧虑起来了?”
  “唉,倒也不是——”赵妃话音一落,忽然门窗一响,她的侍女刚刚还说着笑,却突然瞪大了眼睛,捂着脖子直挺挺倒了下去。
  赵妃神色巨震,紧接着便看见三条诡异的身影跃进禅房里,其中两人抬起侍女的尸体离开,剩下一个女子身形的人扯下遮面的布,表情冷淡道:“赵贵妃,别来无恙。”
  “是你——”赵妃蓦然激动起来,惊怒过后,复又跪了下来,哀求道,“我求求你们,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我也不过是石莽的一个棋子,如今恩怨已清,只想带着女儿过平静的日子,就不能放过我们母女吗?!”
  “奴婢只是听大人的吩咐行事,太妃娘娘这一跪,奴婢受不起。”那女子熟练地改换装扮,道,“至于小公主,娘娘放心,太尉大人自不会为难孩子。今后由我跟在娘娘身边,往后只要娘娘愿听大人的话,好日子还长着呢……”
 
 
第七十七章 同尘·其五
  季沧亭再次见到赵妃的时候, 只觉得她比印象里消瘦了许多,那张依稀好似她母亲的容颜,此刻也仿佛堆积上了许多人事沧桑的刻痕。
  “参见……陛下。”赵氏心里五味杂陈, 同样是身世飘零的女子, 季沧亭如今却坐上了这个谁都不敢想的位置,兵权在握, 谁也不敢二话。
  赵妃那几分肖似母亲的样貌让季沧亭多少有些不忍,环顾了一番此处的道观,道:“你我昔日虽有些旧怨,但瑾儿承你救命之恩方得以在宫乱中逃得生机, 算朕欠你一份人情。”
  礼部官员捧上太妃金印:“德功必有善报, 往后太妃娘娘便可回宫颐养天年了。”
  赵氏眼中一酸, 正要谢恩, 却是心绪激动,忽而双颊浮红,眼内失神,一晃便要倒下去。
  “哎呀, 娘娘晕过去了。”旁边的侍女连忙扶住她,满面焦急, “陛下恕罪,近日冬寒,娘娘身子虚弱,还请容奴婢扶娘娘回房服药。”
  “且慢。”此时季沧亭身旁的黄老忽然出声,“可否让老夫为太妃一诊?”
  黄老乃岭南杏林名宿, 季沧亭自然同意:“听闻太妃失子,恐是因此身体虚弱,请黄老务必细心诊治。”
  黄老略一点头,上前望闻了不到片刻,忽然皱眉,道:“太妃日常服的是什么药?”
  侍女忽然眼神躲闪:“不过是些补中益气之物。”
  黄老微微挑眉,道:“心乏气燥,肤薄生疡,此非内因,必为外物所致,还不说实话吗?”
  “嗯?”季沧亭道,“到底是何情况?”
  侍女慌忙跪地叩头道:“陛下恕罪,回雁观地处偏僻,观中那些老尼时常宣扬服散可登仙,在此休养的先帝妃嫔们不免沾上些以打发长日困寂。有的身后无娘家支持,又成瘾难戒,便只得用金银向观中老尼换取寒食散服用……我家、我家娘娘也是被逼的啊。”
  回雁观这地带自立下之日起,便一直是先帝后妃养老之地,莫说帝王之尊,寻常人烟亦是罕见,久而久之,这地方的尼姑便成了土皇帝,知晓这些后妃们失势后无所依靠,便以寒食散敲诈勒索以获利,如此已有数代光景。
  很快,回雁观里的主事尼姑便被传唤而来。
  那老尼姑只知是喜事,眼见周围礼部官员捧金挂红,还以为是皇帝要赏赐她们,喜滋滋上前跪拜,只见一眉间煞艳的女子随意靠坐在正堂上,虽是饮茶不语,却无端透出一股杀伐王风。
  黄老直言道:“……钟乳、茯苓,辅以桔梗、干姜、人参、防风,这份寒食方子倒是新奇,是尔等自制?”
  大越服散之风已有几十年,名门贵胄以服散为风尚,尼姑们自然也只觉得这是贵人们对她们的寒食散感兴趣。
  尼姑听了,堆起一脸笑意道:“陛下见笑,此乃我观中秘制之散,以玉泉素酒冲服,可活血散郁,乃是本地名产,陛下若不嫌弃——”
  季沧亭:“朕嫌弃。”
  尼姑微微色变:“这——”
  季沧亭将茶碗扣在桌上,轻轻一声碎响,连茶碗带下面的桌案一并被扣出一道道裂纹。
  屋内噤若寒蝉,只闻季沧亭缓声道:“京中三令五申,所有药铺俱不得兜售私制寒食散,莫不是圣旨一下,只有京中面子上遵行,连京郊也未能传达?”
  她说话时,隐有一股慑人的愠怒之意,随从们脸色一白,慌忙跪了一地。尤其是代行此令的礼部官员,更是惶惶然连忙叩头:“臣等有罪,令使早已下达,但寒食散成瘾难戒,推行之下有诸多困难,还望陛下再宽限些时日,臣等必然……必然……”
  “朕说过了。”季沧亭寒声道,“尔等为朕之臣属,俯仰间只需顾忌天下,若有忤逆之辈,礼部解决不了的,就派刑部解决,刑部解决不了的,就让兵部去办。寒食散之害,朕恨之久矣,此毒不除,大越之官吏,永负病躯,亡国祸端,岂容轻纵?!即日起,自京中始,销毁一切寒食散,所涉道观及私药坊,一并捣毁,不得延误!”
  ……
  “太尉大人可知,陛下接回赵太妃后,发了雷霆之怒?”
  “嗯,当年服散之风,亦是激起外族野心的恶因之一,而后的战乱,让她失去一切,自是厌极了服散之风。”
  夜过三更,石梁玉拨亮了桌旁的烛光,融融烛火,却照不进他眼底。听属下回报完这些时日的情报,他放下手里的公文,又道:“战乱过后,京中那些权贵本就损失惨重,急欲靠压在手上的寒食散赚回一笔,这个时候陛下的严令,虽可一除服散之弊端,但过激之下,也为自己埋下祸根了。”
  下属回道:“话虽如此,但京中那些药舍里,却早在一个月前,便有人襄助设下专人医寮用以戒除药瘾症候,收效还颇为明显,倒也有不少服散的贵胄愿意遵从新政。”
  石梁玉写字的笔锋一顿,道:“一个月前便预见到陛下推行此政的弊端,又不着痕迹地默默相助,能有如此远见者,是成氏?”
  下属头皮一寒,道:“成氏对陛下的皇位归属一直态度冷淡,岭南那边的声音仍是属意皇孙,难得他们愿意相助陛下新政,看来似有软化,大人觉得何处不妥?”
  “何处不妥?倒不如说,哪里都不妥。”石梁玉声音一沉,“尔等皆为先父麾下,随我如履薄冰至此,难道不知,只有成氏与陛下两虎相争,才有我们的存活余地?否则又何必从赵妃身上布计?”
  森然含杀的目光,让人不由得心中一颤,低声道:“属下……属下只是见大人日夜为陛下之政务操劳,还以为、还以为欲效先太傅成晖鞠躬尽瘁之风。”
  成晖为先帝稳守内政数十年,直至遇害后,朝纲方逐渐崩解。这一点上,石梁玉仿佛也继承了这份师风,若非涉及争斗之事,分内政务确然无可挑剔。
  提及成晖,石梁玉闭上眼,道:“闲话休提,成钰或许料到彭校尉之死同本官有所关系,但他既拒绝承认陛下帝位,便表示他如今乃朝外之人,不在其位,难谋其事,必有疏漏之处。”
  他顿了顿,拨开案上卷册,道:“公卿世家,多少沾有寒食散,先帝在时,常赐寒食散至庾郡公府邸,而庾郡公的侄女正是成钦遗孀,明日你承抄检寒食散之责,可将庾府列在其中。陛下未能及时救回成钦的性命,本就有一份心结,而这,就是火引。”
  “妙啊,待斗败了成氏,接下来便是剑指帝位——”下属谄媚的话未说完,便忽地挨了一记耳光,愕然道:“大人?”
  “石莽的结局,你没看到?”石梁玉慢慢握起手指,低喃声里,隐约流露出一股执狂,“我要的不是大越江山,只要她更依靠我一些,而非是成钰,甚至……她自己。”
  ……
  正月初,京中便出了一件大事。
  先帝笃信丹药之术,整个炀陵一度处处烟香,道士盈街,而一开春,新组建的京畿卫便一身戎装地满京城抄检寒食散,其中尤以先前阳奉阴违的各大道观药房为甚。
  短短数日,抄出的寒食散价值无计,甚至塞满了一座粮库。那些寒食散当众销毁之时,不少药商心疼到背过气去。
  寒食散向来为贵胄专供之物,最风行时,几乎每门每户都用以待客,如今动到了根本,教这些道观药铺背后的名门贵胄损失惨重,既惊又怒,越武专横之传言徐徐发酵。
  而这边宫中,季沧亭在安排了御医专程为赵妃解除寒食散的药瘾之后,便又开始回头处理横亘在眼前的政务。
  “两件事,其一,便是此行从苟正业身上搜得蜡丸书,刑部三日内便会给出结果;其二,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寒食散之祸,朕已决意根治,不可久拖。”
  此时的议事殿里,从刚回京述职的铁睿、庾光,到新提拔的谢九,俱是季沧亭的自己人,谈起政务来便少了在外时那般深沉严肃。
  铁睿道:“京中各处已安排下去,虽有不少世家震怒非常,但到底不敢和官军起冲突。至于百姓们,他们用不起寒食散,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倒是最支持陛下的。”
  庾光从回京述职以来,便耳闻季沧亭种种激进政策,憋了许久,方道:“陛下,臣对寒食散一事仍存疑议,便拿我家的产业为例。我家太公出身行伍,即便不喜寒食散,也有两三间药铺经营此物,前些年先帝在时,一年所获之利也足以养起一支分家。以小见大,可知若一夜之间将寒食散彻底禁绝,便是断了某些世家族系的活路。”
  自家人敞开天窗说亮话,季沧亭自是乐见其诚意,道:“你我幼年时何曾不知这个中利益牵系?寒食散禁绝,或许会断了一部分人的生计,但人之为人,本就怀有趋安恶习,如今战后百废待兴,朕岂容这些瘾君子以寒食散为由避世而去?此政非为行险,而是万象革新第一步。”
  铁睿目露尊崇:“臣同意陛下的观点,会在此时反对的势力,想来当时匈奴南下时也是第一批做那软骨懦夫之辈,彼时能为一时之安服膺于外夷,此时又凭什么不能服膺于陛下之治世?如今京中雄师在手,谁敢作乱,不妨先拎出来以正视听!”
  庾光驳斥道:“铁睿,朝政之事非独杀伐一道可周全,你当多劝谏,而非仗着武夫之气怂恿陛下将自己陷入孤军之境。”
  季沧亭听他们彼此争吵了一会儿,回过头问新任的户部尚书:“谢九,你这个平时人称小成钰的怎么说?”
  谢九道:“臣体质羸弱,打不过二位大人。不过昨夜已拟好了善后之策,这些道馆药铺抄没后,那些失去生计的百姓可随官商经营,陛下沿路顺手打服的那些小国正朝贡而来,急缺人手呢。”
  “还是聪明人办事妥当,以后尽管直言,打不过的朕帮你去打。”
  谢九笑了笑,忽然道:“既然陛下允许,那臣便直言了,诚如陛下所言,治世当一鼓作气,无论是寒食散,还是由彭护军所起的谣言,其实都是可以解决的问题。当前最棘手的,乃是成钰的态度。”
  铁睿和庾光瞬间便不吵了,齐齐看向季沧亭。
  “陛下当早做决断。”“陛下三思,成氏股肱之臣,不可自毁长城啊!”
  截然不同的声音,正是季沧亭矛盾所在。她仰头盯着天花板上略显狰狞的龙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成钰那疏离的侧脸,连一个目光都不曾予她。
  季沧亭一生罕有恐慌,也从未质疑过成钰待她的心意,而如今却总是不免想——他是在叹息她的无能,因为她没能救下成钦的性命?
  恍惚片刻,忽闻恶讯杂沓而至。
  “见过陛下,今日查抄寒食散时,撞见昌德郡公庾象私下收受寒食散,自称是药用,与京畿卫争执间,庾老郡公心绪激动,吐血垂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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