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停停。”季沧亭直接打断,“第一,炀陵没有适龄的宗室女,第二,即便是有,朕也绝不同意和亲。大越建朝以来,嫁了五位公主及诸多贵女入厄兰朵,厄兰朵犯边之举却仍未休止,老调重弹没有意思,下一条。”
态度强势,不留余地,为人亦如传说中一般霸道无两。
得出这样的评估后,建昌门阀们互看了一眼,口气反而放缓:“右贤王的确是诚心求和,倘若殿下不允和亲,那便派遣世子为质子,入大越十年,这已是厄兰朵最大的让步了。”
说起来也算是大越建国以来头一遭,往年都是派公主去匈奴和亲,如今却被逼迫得献出质子求和。
季沧亭瞥了一眼那右贤王世子,冷笑一声:“匈奴人亲情淡薄,你虽为右贤王的接灶人,但十年质子,足以让你其他兄弟取信于右贤王。而你只能被软禁在炀陵不得自由,逢年过节还要向朕磕头谢恩,这样的日子,你愿过?”
那世子脸色发紫,忍着怒火道:“我为厄兰朵愿牺牲一切,父王已献出最大的诚意,大越莫要得寸进尺。”
季沧亭仔细观察他的神情,见他虽有怒却无悲色,便知道此人必不可能来做这个质子,不着痕迹地笑了笑,道:“好,朕也非是专程为寻衅而来,降书献上吧。”
匈奴人们听得满腹恼火,但谁也未敢动手,乃是因季沧亭一到这里便毫不掩饰她身为武者的杀意,即便是自诩虎狼的匈奴人,也不敢轻易将脑袋送到她的面前当第一个祭品。
“降书就在此,不过,盖玺印者,当为卫氏正统嫡子。”
听到这一节,季沧亭晓得他们终于是聊到正题了,看着那些人微微躲闪的目光,道:“不必阴阳怪气,朕知晓皇孙现下正在建昌,何不让他来见见朕这个亲姑姑?”
一阵沉默,有人道:“皇孙的确在此,只不过微臣敢问一句——倘若见了皇孙,殿下当如何待之?”
季沧亭道:“你们希望朕如何待之?”
“我大越以礼法制御天下,殿下的确拥盖世武功,可一时以收拢民心,但长久以来,以女子之身凌驾四海,难堵天下人悠悠众口。”
季沧亭没有反驳,继续笑问:“那依你看?”
“依臣等而言,殿下此时已足可名留青史,待厄兰朵归顺我大越之后,不妨急流勇退,将皇位禅让于皇孙,做个镇国长公主,以周全声名,吾等岭南文儒自当为殿下歌功颂德。”
此言一出,连同匈奴这边的人亦连声附和,学着文人腔调道:“是极、是极,连年征伐,我部早已是一众老弱残兵,并非不肯归顺,乃是畏惧殿下雄师,倘若有皇孙登基为我等作保,右贤王旗下诸领主也好讨个心安。”
满堂气氛似因此转暖,片刻后,一片劝和的声音里,季沧亭有一搭没一搭地鼓起了掌。
“法子是好法子,只不过朕单知晓你们顽固古板,却不知你们还蠢钝如猪,还是半座城的猪,着实让人叹为观止。”季沧亭眼底一冷,“按你们的说法,反倒是朕成了令天下不安的源头了?”
堂中似有一阵朔风掠过,灯火摇曳间,照见众人各异面色。
“事实如此,我等不过据实以告。”
“哈。”季沧亭一起身,众人皆是一惊,随后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便见她缓步走下来,“朕乃军武出身,平生所信奉者,乃是一个‘争’字。皇位非不可商榷,只是朕既已登临九五,当为大越挑选合适的皇储,皇孙自也在朕的考虑范围之内。朕信皇孙,但不信尔等,除非让皇孙亲自在朕面前阐明所志,否则朕大可视尔等有曹魏之野心!”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直白得让那些暗怀心思的投机之辈纷纷低下头来。
“皇孙年幼,我等怎知殿下不是为取他性命以绝后患?”
季沧亭挑眉道:“你想如何?”
“请殿下屏退护卫,我等自可让皇孙到此与殿下一见。”
季沧亭带来的护卫忙道:“吾等岂可离开陛下左右!”
“一众儒生罢了,加上个匈奴质子,也不过泥猪瓦狗,无须在意。”季沧亭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当真依言屏退了左右。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不一会儿,门外有个人抱着个孩子走了进来。
他们逆着光,身影在这深夜里有些模糊,季沧亭眯起眼正待看清楚那是否当真是卫瑾,却闻身后一声大喝——
“逆贼谋刺皇孙!杀!”
刷刷无数道弓弦拉满的声音响起,季沧亭眼底一凛,一脚踢起桌案挡下迎面飞来的□□,就近把离得最近的一个贵族一把抓住挡在身前。
“都是些老套路,这么小的阵势,你们可是看轻了我季沧亭?”她大笑一声,抽过一旁伏兵的剑,随手施为,取人命只在呼吸之间。
——这是什么怪物?!
躲得远远的建昌门阀们满脸骇然,他们多方打听过季沧亭悍猛,却不想强到这个地步,这下终于晓得为何一定要请宗师级的高手出手了。
这边季沧亭已挟着人杀至门前,一眼瞥见是个满脸惊慌的假皇孙,便将人丢至人群后,从袖中取出焰火筒,借着战中被波及到的灯笼火点燃,向空中一抛。
“拦住她!”围杀者脸色惨白,他们知晓若信号一发出一切都完了。
就在此时,院墙上忽然鬼魅般飘落一个人影,他逆着月光,只闻得一声细微的剑器出鞘,捉眼一刹,已飞上半空的烟火瞬间烟消火冷。
没有人看清他的出剑,便是连季沧亭,也只来得及转身挡下一招,随后的一个错身间,剑断人殒。
一切寂静得太快,刚刚还在逃命的贵族们戛然止步,回望时已见宗师收鞘,涓滴鲜血从季沧亭心口蜿蜒而落。
“她……死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匈奴的世子,他凑近了一看,睁大眼睛诧异了半晌,便面露狂喜:“她死了!哈!她终于死了!快,砍了她的头!”
相较于发愣的伏兵,匈奴人们激动尤甚,一拥而上间,却骤感杀机临身,本能地站住脚步。
独孤楼横剑挡在跪倒在地的季沧亭身前,淡淡道:“越武行逆天事,但为救世故。七步之内,犯其遗躯者死。”
“……”
他们先前便有所约定,独孤楼为他们出这一剑刺杀季沧亭,而他们需承诺由他带走季沧亭的遗体,不得毁伤。
匈奴世子不依不饶,一反先前求和的姿态:“那我们怎么确定她的确是死了?!”
倒也无需确认,众目睽睽之下,季沧亭受一剑穿心,任谁看了她背后的伤情,都晓得她必死无疑。
“世子,越武厉害之处,只在其武功盖世,如今她即便不死也是重伤,再无力统御大军,我们不妨先以拱卫皇孙登基为先……”
匈奴世子眼里闪过异芒:“这是自然,我们现在终于可以好好聊聊了……”
……
天色拂晓时,一辆马车从风云诡变的北城一路驶入建昌南城。
过了一路关卡,独孤楼挑开车帘,外面深蓝色的天光映入,他深吸了一口气,排开一卷金针,运气凝指,连刺季沧亭数处大穴。
片刻后,季沧亭逐渐恢复了气息,徐徐睁开了眼。
“我便知道先生晓得我的意思。”
“倘若成钰尚在世,吾断不会为你行此险途。”独孤楼收起金针,道,“醒了就起来,吾晓得你的体质强于狮虎,这点避开要害的伤情还碍不到你的事。”
金针闭穴,兼有痛觉封闭,季沧亭感到伤口一止血,便爬坐起来,定了定身,道:“虽说不是最妥当的计策,但却是最快的法子,多谢先生体谅。”
“你怎知他们必会找上我出手?”
“我这个月已经遇见了四拨杀手,其他三波皆是越人,终于在到建昌前等来了匈奴的。”季沧亭按着伤处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臂,冷嗤道,“我嘲笑他们厄兰朵无人,想杀我需得寻一宗师出手才有机会,说起宗师,他们怎不找上你?”
此计并非巧合,季沧亭十二岁时,在成太傅府里听他讲习三十六计,听得兴起,自撰旁门左道三计,一曰诈死,二曰奇袭,三曰绝户。意为敌我僵局之中,为免伤及无辜,主帅当身先诈死,趁敌方以为我方群龙无首之时,先发奇袭,再断其后路,剿杀殆尽。
彼时独孤楼在侧,看着季沧亭被成太傅追着拿教笞打了一下午,印象尤其深刻。
如今匈奴最大的优势便是其跑得快,季沧亭不怕他们来战,但怕他们望风便逃,他们一旦逃了,沿途州府势必遭受战火蔓延,所以她不能一直表现得太过强势,每一步都要精打细算,以最小的代价全歼对方。
“你这样做,一是不想留这十万匈奴活口,二是不想留建昌这些逆贼的生路。”独孤楼一语道破,“你知道此一去,匈奴必露出獠牙,依照他们的性子,首先便会拿建昌门阀开刀。如此你便可将朝廷的权力全部收归到自己手中……这是否表示,你已经下决心做皇帝了?”
车驾一停,远远地,外面将士们森立的刀枪映出火把的光芒照在季沧亭脸上。
“无需可怜我,也不要用成钰来牵绊我……我这辈子已经没有办法好好过了,不妨就为天下百姓活下去。”
“按成钰的话说,历经百折而登大宝者,乃是有大气运压身,必不会轻易就死。”独孤楼素来了解她,亦未多作挽留,“作为成钰的忘年交,吾为你惋惜,但作为汉民,吾敬你能为他人所不能为之事。”
远处旧友庾光的身影匆匆迎上来,黎明的曙光下,随着北城熟悉的战火弥漫开来,季沧亭洒然一笑。
“那就温酒一壶,敬我凯旋而归,或祭我沙场留名。”
第七十二章 九五之尊·其五
这一出鸿门宴惊变过后, 众人仍是久久无法舒缓心绪, 毕竟自匈奴破关以来,大越王朝诸路内防在匈奴铁蹄面前不堪一击, 所过之处生民流离失所, 只有季沧亭一路所向披靡, 以至于百姓们皆知有吞狼军所过之处, 必得太平。
而她, 还未能完成彻底驱除匈奴的大业,就这么死在了建昌。
越人多有唏嘘,不过也仅有一瞬如此作想, 接着便开始了他们长久以来所期盼的趁乱世入主炀陵的大计。
“那么,如今窃据帝位的妖妇终已伏法,现在世子可否代右贤王一谈奉皇孙回炀陵登基一事了?”
按他们的想法, 季沧亭一死, 她麾下大军群龙无首,她本人亦无得力的副手, 必会彻底失控, 届时由他们出面拥皇孙为正统, 由平息了匈奴战乱,炀陵诸势力无借口拒绝他们。
匈奴世子此时方从季沧亭已死这件事里回过神来,脸上强抑着几乎控制不住的笑意, 转过头来看着建昌这些老迈的门阀,箕踞而坐,道:“谈, 当然谈。诚如先前所言,我厄兰朵部已将军中半数兵器交由建昌,父王麾下也只余老弱残兵,诸位据地利在此,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
建昌门阀虽见他语气有异,但听他言辞,一时也未有所怀疑,笑道:“此番有赖世子协助,方可诛得妖妇,待新皇登基后,我等必为世子表功。也该让皇孙见见世子,以成我大越与厄兰朵永世之好,来人,请皇孙。”
此时,忽有一人连滚带爬地从门外冲进来,脸色苍白道:“不好了!看守皇孙的护卫一不留神,让刺客把皇孙劫走了!”
“怎会如此?!皇孙被带去何处?!”
“看他们离开的方向,像是建昌南城!”
众人一愣,随即同时想到了劫走皇孙的人。
“能趁乱在此时劫走皇孙者,必是庾氏宗家!”
怒火一时蔓延,但庾氏在建昌城里的力量和他们不相上下,这些门阀思虑了一二,只得转身求助匈奴世子:“皇孙之事事关重大,那庾氏妄图窃取我等功劳,还望世子能代右贤王出兵平定叛贼,夺回皇孙!”
“诸位希望我等出兵?”世子脸上露出一抹诡异莫测的笑,“出兵是该然,只是不知晓到时诸位许诺于我等的栖身之地在哪儿?”
“这……”当时协议里无非是些模糊言辞,谁也没想到季沧亭这般轻易就被了结,在匈奴涂炭中原百姓的天下非议里,此事谁也不敢直接断言。
“世子,此事恐怕得从长计议,如今还是以迎回皇孙卫——”
话未尽,那世子已冷笑一声,拔出身上匕首,直接一刀将近旁的门阀抹喉,大笑道:“不必多虑,我代你们答了,择地不如撞地,不如就先封我个建昌王当当可好?”
……
“……你真当皇帝了?”
“朕看起来不像是真龙天子的样子吗?”
北城方向已生内乱,而南城这边,季沧亭早已布好了局,是以并不紧张,甚至有闲心和久时未见的故友聊上一嘴。
庾光虽早有耳闻,但在见了季沧亭之后,还是如坠云雾,围着季沧亭前看后看,看得眼角抽搐,方道:“为了以防万一,容微臣确认一下,您是微臣那糟心的同窗,明明游手好闲却非要压我一门射艺的故交季沧亭吧?”
季沧亭白了他一眼,一胳膊肘怼得他弯下腰来:“不然呢?”
庾光委屈道:“我就奇怪了,你的水平我是知道的,可再怎么厉害,也不至于单刀赴会安然而出吧?”
“这都是你们最爱的独孤前辈罩得好,废话少说,带路。”
庾光一听她说独孤楼也来了,立时大喜,目光粘向季沧亭身后的马车:“独孤前辈在里面呀?真是有失远迎,合该去拜访一二,你看我衣冠正不正?”
“呵,男人。”季沧亭才不给他机会,拖上他便往兵刃林立处走去,“等四海抵定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舔剑宗,先去把建昌的乱局料理了。”
“不是都安排好了?还要做什么?”
季沧亭冷笑一声,道:“我要让这一波打草惊起的蛇儿们晓得,什么叫逆我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