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彭感受着一点点冰冷下来的四肢,满腔的愤恨无法从嘶哑的喉咙里发出,只能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沧亭,小心……
第七十章 九五之尊·其三
“……事情便是如此, 本以为成家的顶梁柱都死光了,没想到那成钰九死一生从厄兰朵生还了,还一举解决了边患。他若是回来, 我们苦苦经营的一切都——”
于统领艰难地说着,偶尔瞥了一眼看信的石梁玉, 心里越发没底。
他本是石莽手下的人, 任务失利被石莽赐死, 又被石梁玉救下,于他而言,对石梁玉是既感激又害怕, 感激的是他的救命之恩, 怕的是他的城府心计。
“你真是个蠢货。”石梁玉听罢于统领的话,神色森然地靠近他, “你把这封信带回来, 岂不是说明了杀彭校尉者, 便是成钰的敌人?现今炀陵中,谁与成氏有仇?你怕不是忘了, 你曾率军围堵过成府。”
带了一千精兵想去成府夺走皇孙,却反被独孤楼一人一剑杀得血流成河,这在炀陵中早已是人人皆知的笑谈。若非他当时拿下石莽有功,现在只怕早就是阶下囚了。
于统领满头冷汗:“陛下此去出征, 少说也要三个月方归,末将必会在这段时日内将彭校尉的死处理干净!绝不敢牵涉到大人半分!”
“成钰智冠群伦,一旦回到炀陵, 与陛下联手成势,清算起他成氏之血仇,你我皆逃不了。”石梁玉深吸一口气,“不过,会有这样的后果,我一早便预见到了……”
……
开煌元年第一场战役来得及快,铁睿带着消息快马加鞭与大军汇合的同时,便见到季沧亭已经回到了杀伐决断的统帅该有的状态。
“……你们来之前或许觉得南方多山,匈奴到了南方乃是自投死路,此去必是马到功成。朕现在不妨告诉你们,不擅山路的不止是匈奴,我们也是。”
大越百年间的战事全数发生在北方边境,偶尔沿海一带有海寇侵扰。而南方地带素来是一片升平,至多是因商队繁多,偶有盗匪劫掠。在南方丘陵之地作战,除了是自家的大越领土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优势。
“我们如今兵威正盛,不惧与他们交手,但炀陵一战之后,那右贤王必定有所胆寒,不敢正面迎战,依照匈奴的秉性,自会一路寻觅富庶的州府沿路烧杀劫掠过去……这样的气,大越已经受够了。所以这一回南下,朕不止要求此战必胜,而且要以最小的伤亡取胜。”
这一年,季沧亭在军务上的统治力在南下途中显露无疑。
半个月后,官军沿着匈奴烧杀的路径,一路南下直达建昌。而此时的建昌,因着石莽一道割据的命令,正在一片内乱中。
建昌地势清奇,一水穿城而过,由三座大桥连通,分南北二城。城南的庾氏是建昌第一大族,原本在此地有极强的声望,而自石莽篡权以来,屡行荒唐之令,在城中其他世家看来,庾氏宗家在炀陵为重臣,必与石莽沆瀣一气,即便庾氏百般呼吁此时需同心对外,建昌恶化的形势也无法阻止。
而在炀陵之战后,情势稍稍有了变化。匈奴在炀陵受挫,前锋屡次兵败,皆是有去无回,右贤王率领的主力本以为能稳上一阵,但此次却没等到大越求和的使团,而是听闻季沧亭登基后马上追杀而来,一时间望风南逃。等到一路烧杀至建昌城下,他们才冷静下来。
这一次他们没有直接去建昌城下叫阵,而是驱赶了一大批灾民,先派遣使者说此次南下是因为关外饥荒苦寒,不得已才叩关南下,如今已受大越教训,愿意退还劫掠来的财物,请建昌名宿开城让他们与灾民暂得落脚之地,等待炀陵新君派人议和。
此时本已绝望的建昌乍见匈奴收起指爪,立时分为两派。一是以庾氏为首的大族,认为匈奴狼子野心不可轻信,需坚守城池等待官军消息。二是当地几十个略小但人多势众的氏族,认为当以和为贵,匈奴既已知错,当以教化为先,并大骂庾氏高门大户不顾灾民死活。
如是拉锯了数日,两方矛盾仍然激烈,最终建昌北半城的豪绅抵不住匈奴送来的财物诱惑,又见匈奴许诺愿暂时交出一半兵器,便直接开了城门让匈奴入城。而同时,庾氏听闻此事,当机让人烧毁了南北半城之间的大桥,只留一座,派出为数不多的守军和乡勇死死固守。
季沧亭就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的建昌。
“……有点意思,谁说不识字的夷狄不通计谋?倘若三国的时候匈奴不是一片式微,恐怕今日青史上就有他们一笔荣光了。”
“陛下为什么这么说?”
“你忘了,现在谁在建昌里?”季沧亭的手指徐徐抚摸过沙盘,轻轻点了点建昌的所在,“我如果是右贤王,这个时候夹起尾巴进建昌,所图者无非是想挑动建昌之人拥立新君。独孤楼能带着皇孙杀出重围,但他挡不住那些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欲望……石莽的位置,人人不得而诛之,而人人欲得。”
几代帝王荒唐,主弱臣强其实早已存在,只不过前几代帝王都摊上的是成晖、徐鸣山这样的铁骨忠臣,他们也一生致力于捍卫皇帝的权威,是以石莽得势之前,此患并不明显。而如今时局不同,朝廷股肱凋零,徐相年迈,而且连石梁玉这样本应问斩的罪臣之后也因势利导坐上了三公之位,一时间人心就浮动了起来。
女帝之事前所未有,未必天下人都能接受,而皇孙年幼,谁能辅佐他登基,谁就是半个皇帝。
“陛下是说,匈奴会向建昌的世家暗示,愿意辅佐皇孙——”
季沧亭道:“没错,如果朕是他们,朕会这样对建昌那些酸儒们说——我虽为夷狄,也知道女子称王乃大逆不道之事,恳请诸位名宿让我等戴罪立功,辅佐真正让我厄兰朵臣服的帝王登位。”
众将一听,立时面露难色:“陛下,从前咱们这些老粗只管行军打仗,提头去和匈奴真刀真枪地交手咱不怕,可倘若那些人听了匈奴的胡话,反过来非议陛下,末将等人就不知如何应对了。”
“不必担心,朕已有定计,他们出不了建昌。”季沧亭抬头望定了建昌的方向,道,“瑾儿是朕最疼爱的侄儿,朕可以给他一切,但若有人假借着孩子的名头来篡位,朕就只能说——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
建昌城里。
一只彩球抛上了台阶,又一路顺着片片枯黄的霜叶滚落了回去,直到卫瑾脚边。
而一墙之隔外,有一些人在激烈地讨论着炀陵的局势。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一个女子,竟敢窃据天下之主的位置!大越皇室后人岂有颜面对列祖列宗?!”
“可她……可越武毕竟军功彪炳,如今她手握重兵,炀陵以北人心皆归于她,我们又能如何?”
“那也是情势所迫,现下皇孙在我建昌,若是给那些京官选择,哪怕是同那些匈奴人合作,他们说不定会……”
“嘘,别在这里说。”
吵闹声远去,卫瑾抬头看向倚靠着山亭,神色一如既往地淡然的独孤楼,道:“独孤先生,七姑姑她当皇帝了吗?”
独孤楼缓缓擦拭着手里的长剑,道:“季沧亭天性随性自在,却又担当过人。说实话,大越卫氏之中,无一人比她更适合坐在那个位置。”
卫瑾倒也没有太多意外,他在小龙门里修学的时候,也曾听见太傅成晖在私下时常将季沧亭的策论翻出来细看,喃喃着些可惜的言辞。
她身上有一种前三代帝王所不具备的君王霸道,没有人能从心境、甚至武力上去动摇她,这种强大的自信会支撑她走上一条陡峭的不归路。
“要是我再长大一些……要是我……”皇族的孩子在这一年间飞速脱去了稚气,卫瑾咬着下唇,带着些许强自压抑的哭腔道,“可我什么都帮不了她,我在这里就、就是个包袱。”
“蝇营狗苟之辈,吾自不会让他们用你胁迫于她。”独孤楼自是没将建昌这薄弱的军事守备放在眼里,对于世上至强的剑宗而言,天下间无人可挡他半分,哪怕是带着个孩子。
不过他现在并不急于带卫瑾离开这居心叵测的地方,他更想让卫瑾早些见识见识这世上的黑暗……至少成钰在的话,会这么选择的。
想到成钰,独孤楼无声叹息,那是他唯一入眼的传人,他的忘年知交,而今却殁于蛮人手中。
沉思间,月洞门里走个带着重礼的中年,见了他们,先是对卫瑾行礼,随后脸上堆起笑:“天色已晚,多有叨扰,不知独孤先生可愿拨冗一谈?”
“吾受人之托,不会离皇孙半步,有事直言吧。”独孤楼道。
那中年脸色一僵,反倒是卫瑾说:“先生,我去屋中取本书。”
独孤楼也没拦他,中年见卫瑾离开,又凑上前来,让身后两名侍女揭开手里端着的托盘盖布,左边是金银珍玩,右边是名家神剑,看来来之前是刻意投其所好。
“老夫素知先生剑法通神,天下间无人能出其右。如今天下大乱,妖孽祸世,我等眼见乾坤颠倒,有心而无力。”
独孤楼淡淡道:“你还有三句废话的机会。”
中年人连忙道:“是这样的,匈奴右贤王日前已写好降表,愿助皇孙会炀陵登基,只是那越武拥兵自重,恐怕不会听从天下大势,且……且此人勇冠三军,我建昌以文为重,恐怕无人能与之为敌。城中名宿合计一二,便想请先生出山相助,趁她主动入建昌谈判的时机,出手除去这妖孽。”
独孤楼面上依旧不辨喜,道:“你怎知吾一定会助你们?”
“先生不惜千里从炀陵护送皇孙而来,自也是如我等一般,愿在真正的天子面前取上一份从龙之功。”那中年人笑意越浓,“岭南成氏与皇越有保龙裔之约,即便没有我们,他们隐居的本族闻知如今天下大乱,也势必会出山辅佐皇孙,而那仓皇登基的灞阳公主退位,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在他看来,作为保皇党的成氏客卿,他没有理由拒绝。
“你们认为她不行?”独孤楼冷不丁地问道。
“天地伦理,三纲五常,古圣先贤所言,皆有其奥妙。我等也只是顺天行事,如今万事俱备,只等先生为我大越中兴出上一剑。”
布巾自雪亮的剑刃上一抹而过,留下一声清越的剑鸣,独孤楼闭上眼沉思了片刻,徐徐睁开,道:“她曾与我故交成钰有旧,她的遗体由吾带去塞北成全他二人死同寝之遗愿,若同意,我便为尔等出一剑,必取其命。”
中年人略一犹豫,但想到如今也没有第二个人行刺季沧亭有胜算,一咬牙,点头道:“得先生此言,老夫必会说服众人,请先生务必守诺。”
作者有话要说: 葱鸭~
第七十一章 九五之尊·其四
正月十五,月隐星沉。
季沧亭的车驾在一片昏暗的夜色里缓缓驶入了建昌的城门。这座大越王朝最富庶的南都, 今夜似乎无人安眠。
“告诉庾氏族人, 今夜无论发生何事,不可轻举妄动。”
季沧亭同随从交待罢, 掀开车帘一望,刚巧看见路边的楼阁上,有个睡不着的孩子正趴在门窗上好奇地看着街道上陌生的军士。
她幼时曾来此游玩,曾见灯市煜熠,行客如织。像那孩子的眼神, 她不知见过多少, 又有多少如这样的幼童,在一片战火绵延里,失去了家。
“陛下,已经到了。”
车外一个贵族门阀模样的男人走了近来,却也不下跪,满脸笑容地只叉手弓腰道:“下官建昌都左仆射费良, 特来迎接殿下。”
气氛一时冷凝,跟着季沧亭来的军士斜睨此人:“费大人, 你可是目无圣上?”
那费良早有准备,道:“这圣上不圣上的,我建昌路遥, 尚不晓得炀陵如何作论。何况炀陵早就弃我建昌于不顾,我方诸多周旋,乃为天下大乱止定纷争, 争取到今日停战之机,殿下莫不是想耽误时辰?”
军士们怒目以视,车里季沧亭淡淡道:“此行舟车劳顿,确实不宜耽误时辰,你过来。”
费良本想激她,却见她听上气定神闲,无奈之下只得依言上前,孰料刚一到车驾前,左右军士直接出手将他按跪在地上。
“你——”费良刚出声想大叫,背上直接被踩了一脚。
这一脚不急不缓,踩在他背上却宛如被擎天石柱压下一样,费良当即感到脊骨一阵酸痛,一口血涌上喉头,双膝咣一声结结实实跪在地上。
“费卿辛苦了,平身吧。”季沧亭神色如常地踩着这块“下马石”走了下来,道,“……如果费卿起得来的话。”
她带来的军士们俱都满身带着战场上人命堆砌起来的血杀之气,更莫说季沧亭本人。一见她当真如传说般一副杀神之姿,建昌门阀们只同她对上一眼,便觉浑身颤栗如筛糠。
府中早已备好盛宴,季沧亭到时,一眼便瞥见站在一侧的匈奴代表。
“如此重要的和谈,右贤王本人不来吗?”
匈奴代表是个秃头的年轻人,见了季沧亭,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我乃右贤王世子,由我代替父王,有何不可?”
季沧亭蔑然一笑,同左右道:“既然都能代表了,当时就该听你们的话,派条狗来也是一样的。”
右贤王世子勃然大怒,被旁边的人按住,恨恨道,“看来大越是没打算和谈!”
“左右提出求和的非吾大越,你父王没教过你求和就要有跪着的样子?”
“你!”
“世子息怒,世子息怒……”建昌门阀们连忙安抚,见季沧亭态度强硬,以至于比匈奴更难应付,权衡之下,想来预备好的毒酒也用不上,使了个眼色,让后面端着毒酒的扈从先撤了。
为首的当地门阀拱手请坐,季沧亭也不客气,直接在主位上就坐,旁人也无可奈何,只得好声好气地劝着。
“……今日两方既来此,无非是为了少造杀戮,缔结和平。如今右贤王方已献出诚意,愿迎娶宗室女奉为阏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