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彭锤了一下大腿,眼里满是愤恨,那时匈奴突然攻城,紧急之下,也不知是不是守军里还有京畿卫的亲信,应该是趁乱将苟正业放走了,那之后城中急于疏散百姓,苟正业恐怕是混在难民里逃回了中原。
“总有机会收拾他,我会让他后悔当时没死在崤关。”季沧亭眸光森然,杀气腾腾道,“现在,跟着我杀匈奴去。”
……
大越腹地·夔州。
苟正业披头散发、满身破烂地跟在一群逃难的灾民后等着夔州当地的富绅开设善棚舍粥,那些粗粟熬制的清粥他平日里看都不会看上一眼,此刻却不得不指着它活命。
——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粗粝的粥下腹,他跌坐在一侧,脚心上的水泡燎着了一般疼,他想表明身份,但眼前流落的这夔州素来是大越法外之地,绿林横行,若是让人知道他是导致崤关倾覆的那个苟督军,恐怕当场就会被人撕碎了去。
仿佛是应和他的话,负责舍粥的几个青年汉子一边盛粥一边愤然喝骂——
“真真是奸臣误国!崤关二十年来没出过事,石莽派去个狗督军一闹,将咱们冀川侯和一干将士关在崤关外,世上怎有如此蠢钝之人!”
“这天煞的狗督军又蠢又毒,我们舵主听说了消息,气得砸了碗,当晚就飞鸽传书去盟会里召死士去了。”
“召啥死士?”
“盟会里本来商议着怎么对付匈奴,论到最后大家还是决定先上炀陵想法子把石莽狗贼宰了再说……”
眼下这时刻,天下想宰石莽的人多了,人人都这么想,他们自也不避忌了。一旁缩在一棵老槐树后的苟正业听在耳朵里,冷笑一声:“无知愚民,石大人为大计备下高手护卫无数,岂是尔等蝼蚁小民所能测度,待本官回到炀陵,先拿你们夔州开刀……”
与此同时,炀陵之中,一片风声鹤唳。
“废物!季蒙先真是个废物!不是说匈奴都已经被打退了吗?!”已然换上了一身五爪龙袍的石莽狠狠将各地报来的求救折子摔在地上,神色狰狞道,“到底有多少个州受到波及了?”
空旷的议事殿上,寥寥十余臣子站在下面,见石莽暴怒,众人沉默了许久,有人道:“匈奴右贤王率领十五万大军,号称二十万大军南下,那些……那些地方节度使平日里只修内政,哪管这些军务要事,州府守备至多一两千余,如今匈奴的大军除了在夔州碰了个钉子转道向南,其余罗云六州已经沦陷了……估计,再有十余、□□日就到炀陵城下了。”
石莽恨恨地锤了一下龙椅的扶手,道:“梁玉!你是去过崤关的,怎会如此?!”
石梁玉看着脚下光滑的青石砖上,属于自己的晦暗影子,道:“儿子到崤关时,季侯已伤重,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兰登苏邪的铁骑。究其原因,皆是因苟正业遵循父亲的吩咐,将季侯及其麾下精锐戕害殆尽所致。因果至此,父亲不如想想如何应对匈奴。”
石莽一噎,苟正业也的确是他指使去崤关夺权的,只是谁也没意料到兰登苏邪对中原的执念如此之深,一前一后巧合之下,酿成了今日的局面。
他在炀陵的官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如今天下唾手可得时,竟逢着外族入侵,不免露出几分颓丧,道:“罢了……区区几州的贱民,给他们便给他们了,命炀陵周遭五州及南部诸州,即日起封城不出,不接收一切贱民。待这些匈奴多碰几次壁,就商量和谈之事。”
下面的人一惊,道:“封、封城?那那些县镇的百姓岂不是……”
谁也没敢再问下去,显然石莽这是要保地不保人了。
“不然你们有别的法子?”石莽冷哼一声,道,“朕和那匈奴打过交道,不把他们喂饱,他们是不会停下的,一切等到割地之后,他们愿意休战再说。”
石梁玉猛然抬起头,道:“割地?”
“怎么,你又想搬出你那套圣贤说辞?为父告诉你——”
“不。”石梁玉声调平静道,“父亲误会了,我只是好奇,父亲想割哪一地安抚匈奴?”
石莽烦躁道:“就在北方诸州立选几个州吧,左右匈奴那点人,那几个州够他们吃的了,往后眼不见心不烦。”
石梁玉道:“为何不割建昌岭南之地?”
“建昌可是在南边——”石莽刚开口驳斥,转念一想,建昌岭南之地乃是成氏与其交好的世家的势力范围,他猛然站起,大笑着从龙椅上走下来,拍了拍石梁玉的肩头道,“对、对你说得没错,建昌好,他成家不是号称有建国之富吗?就让他们秀才遇上兵,来个鹬蚌相争~哈哈,梁玉啊,为父怎么没发现你何时这般腹有奇谋呢?”
石梁玉不说话,淡笑着低下头,他好似从地上的阴影里看见了自己面容上那鬼魅般飘荡了许久的杀念。
——父亲,不是我变聪明了,是你……变蠢了。
……
襄州。
“王!王!拔汗领主他——”
一个满头大汗的百夫长闯进了襄州府的府衙,一路踢翻了满地的酒坛,被台阶上什么绊了一下,一低头瞧见是个被凌虐至死的汉人民女,不耐烦地将她踢到一边,随后便匆忙走进了满是酒臭味的大堂里。
写着“明镜高悬”四个字的匾额歪在一侧,曾经被用来审讯犯人的衙门大堂此刻放了几张软榻,满地都是滚落的玉杯瓷器、金银元宝,几个匈奴的贵族敞着肚皮横七竖八地醉卧在榻上,满地都是撕碎的布料,甚至还有拖行的血迹。
“怎么了?”正堂上太师椅里一个额头挂着宝石链子的中年男人醒过来,悠悠喝了口手边的酒,“拔汗不顺利吗?”
报信的百夫长朝他一鞠躬,道:“尊贵的右贤王殿下,拔汗领主他没能拿下灞阳郡,现在冀川侯那些残余的冀北军已经将厄兰朵和中原的通道彻底封锁,我们恐怕……回不了草原了。”
右贤王顿了顿,笑道:“我还以为多大的事,你看看这中原的美酒、美女,还有那些听见我们的马蹄声就吓得发抖的两脚羊,这可不是什么异乡,这是昆仑神的后花园,我们留还来不及,回去做什么?”
“没错没错……”旁边的贵族拿着一只盛满了美酒的玉碗强行塞到百夫长手里,“我们应该遥敬左贤王殿下一杯。哦对了,季蒙先死后大越应该没有可以匹敌我厄兰朵的大将了,你刚刚说拔汗是被谁击败的?”
百夫长艰涩道:“是灞阳公主,就是那个断了左贤王一臂的凶残女人!”
“原来是那个骑着神驹的女人,听说她是季蒙先的女儿?”
“是了,昨天这可心的美人跟我讲过这些。”那醉酒的贵族从床榻里扯出一个从城里抢来的青楼女子。
“美人,你说说这灞阳公主的故事。”
那青楼女早就醒了,匈奴来时,她是为了保住养在青楼里的私生子,才不得不强颜欢笑陪着这些匈奴,此时被人拖出来,她定了定神,低眉顺眼道——
“回禀各位大人,灞阳公主原姓季,乃是季侯和襄慈长公主之女,因出生时有祥瑞之兆,故而备受皇恩。年初时更是被陛下赐皇姓进了宗庙,因其的确是大行皇帝直系后人,故而说是公主也没有错。”
贵族们面带笑容道:“大概左贤王殿下当时就是轻视了这个女人才兵败的,不过能驾驭那样的神驹,这位公主确实也值得称道。依我看到时候右贤王殿下进入炀陵后可以娶她做皇后,到时名马美人都可——”
“这、这就算了吧。那些汉家儒生说得对,太强悍的女人固然可靠,但还是柔弱娇媚的更好。”右贤王不免想起了单于被阏氏刺杀的那一幕,背后隐隐发寒,喝了口酒道,“百夫长,喝了这碗酒,让拔汗带着人马回来吧,边关的苦酒喝够了,还是南方的更香甜。”
百夫长一直苍白着脸,看着满堂的纸醉金迷,终于忍不住大声道——
“回不来了!就在灞阳,他们说拔汗领主和其他部将兵败后被当场烹杀,整个拔汗部除了二十几个活口,全部被这个妖魔一样的公主杀光了!!”
第六十二章 纵横·其四
“……北方各地战火已起, 正是用人之际, 宫里下旨,今年春闱沿袭祖皇帝临时擢拔制,下个月便提前举办春闱,诸君去备考吧。”
已至初秋的小龙门里,再没有往年那般诗画迎秋的氛围,连同院子里常开不败的花儿也露出些许灰败之色。
满座白衣,如今余者寥寥,而就是这寥寥的学子, 也无心于此时的仕途。
“夫子。”有人起身行礼道,“学生昨夜读来一则故事, 言某地有一农夫,勤勤恳恳耕作半生做了地主, 雇佣了佃户, 携手蓄下万贯家财,后来有更多的佃户仰慕初代地主的名望,故而为子孙效忠,然而其继承家业的子孙却坐享其成, 不问农桑, 以至于农田荒芜, 佃户饿死。不知老师可否解答,这样的地主,是否还值得佃户冒着饿死的威胁继续耕作?”
教习的夫子放下书册,看着下面一张张隐忍着义愤的脸, 面颊抽动了一下,道:“在地主的手下,你或许会饿死,可若是到了外面拓荒……佃户会遇上狼。去备考吧,明日老夫会来收尔等课业。”
“夫子!”学子们站起来,大声道,“陛下在宫中生死未知,如今奸臣祸国,我等如何安心读书?!便是去赴考,焉知到时殿试上是为谁来做这个官!”
“我族世代忠良,焉能为石贼作伥!走,但有血性者,随我至宫门请愿!请陛下出宫一见以安人心!”
“对!季侯不能就这么冤在奸臣作乱!去劝陛下明正典刑,诛杀贼臣!”
一声号召,投笔之声不绝于耳,夫子亦拦不住,转眼间小龙门里各个学堂的学子闻风卸冠,百八十人乌乌压压涌向正门口,正要冲过护卫撞门时,大门却自行打开了。
门外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他面色苍白,却仍掩不住威严之气:“放肆!都给本相站住!”
堵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因被宣帝罚在家思过的丞相徐鸣山。激愤的人群一时间哑火,没人敢冒犯这个小龙门里和成太傅齐名的元老。
“徐相——”有人委屈道,“国将不国,我们读书又有何用?不如拼了这身血肉去炀陵外战匈奴。”
徐鸣山走入人群,捡起一本掉在地上的论语,仔细拂去上面的灰尘道:“朝中之事,还没有轮到白身如尔等来扛的时候。”
石莽隐瞒消息,而他们这些知情人没有敢将宫中之变传扬出去——因为帝都是不能生变的,一旦被诸州各地的官吏知晓炀陵如今已无天子,瞬间整个大越就会四分五裂,甚至可能有地方军难抵匈奴铁蹄之下,开城献降之事。
而这些孩子,都是将来能让大越延续下去的力量,不能在这个时候拿命去对上石莽的钢刀。
这段时日,徐鸣山已苍老了许多,他同成钦一样,都在为维持炀陵作为天下中枢的运作焦头烂额地奔走,而宫里正在不断集权的石莽似乎也乐于见他们为来的大局而不断消耗。
——徐相,学生这半载几度测算,总有北方灾象,故而需得随沧亭去一趟厄兰朵。倘若到时中原有何祸事,请务必守住炀陵,大越气数未尽,只待破而后立,便可再延百年王朝。
——若有灾殃,何时有转机?
——我曾问过岭南天机隐士,他们曾言,若有我测算不得之事,多半与我有关。
徐鸣山太了解成钰了,深知他于天象玄学从无妄言,如今这番局势丕变,他本人除了相信成钰有朝一日能辅佐逃出炀陵的幼储拥军回朝剿灭奸佞,也别无他法。
“徐相!如今百姓在外面受匈奴践踏,我们岂能助纣为虐!就算倘若要我们等,总要给我们一个时限!”
徐鸣山深吸一口气,道:“就等到考罢春闱!若天要灭我大越,本相血刻宫门,必要奸佞知晓何谓冒天下之大不韪!”
……
十月初八,匈奴入中原已过两月,作为领袖的匈奴右贤王,在两次尝试与吞狼军交锋未占到便宜后,终于认清了厄兰朵与中原的通路被灞阳死死堵住这一事实,知晓他们不可能再从厄兰朵得到任何援军,便一路转头南下,沿途洗劫了五六个州郡,直至远远看到了界碑上“炀陵”二字,这才停了下来。
“炀陵,这就是炀陵啊……”右贤王抚摸着界碑上那盘刻了几百年的字迹,道,“往年总听见那些汉人美姬说炀陵是天上和地下唯一可以媲美昆仑神宫殿的地方,那里河沟里流淌的是黄金,树下埋藏的是珍珠,有玉石一样的美人,和藏满了瓷器的房屋。”
“王,我们已经见过不少富丽的地方了……”
“可那些越人的官吏说,那些小州府和炀陵比起来就像是乞丐住的破庙。”
几百年的塞外游牧,祖先的血脉里用斑斑血迹告诉他们的子孙,南方那片富庶的领土,是游吟诗人的流淌着黄金的畅想,是每一代草原王者都梦到过的地方,是匈奴世代追逐的所在。
匈奴们除了几度对上季沧亭率领的吞狼军,几乎没遇上什么有力的抵抗,那些州府地方上高高的城墙,有些甚至不输崤关,但偏就仿佛是纸糊的一般,往往死了几百守军,便闭城不出,被他们围困不久便献降了。
是否炀陵也会如此?
“本王开始理解兰登苏邪为何拼了命也想去到炀陵了。”右贤王抓起一把地上肥沃的泥土,道,“我们穿过了千里平原,踏过了无数看起来坚固无比的城郭,为什么不去大越的帝都呢?”
询问间,远处有骑士来报说炀陵方面来了使者想要与他们谈判。右贤王闻言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微笑,让人将使者放过来。
不多时,一队载着珍宝的车队驶入匈奴大军里,一个山羊胡的官吏从车上战战兢兢地下来,对右贤王行了一礼,命人打开车队里的箱子,箱中皆是让人看花了眼的金银珍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