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神的子民!踏着我兰登苏邪的尸体去中原!将厄兰朵的名字刻在炀陵的龙椅上!去啊!!”
……
季沧亭在草原上一路狂奔,袭光的白影仿佛割开昏晓的利刃,它知下一步便能看到崤关城池熟悉的檐角,那是它无数次回家时都能看到的地方。
但这一次有所不同,某一刻,袭光忽然感到握着马缰的人忽然失去了控制的力气,它疑惑地放慢了脚步,回头看向背上的季沧亭,后者的神情却是从未有过地空白。
季沧亭赶了一夜的路,天将拂晓时看到了一片赤红的光。
她本以为那是迎她回家的朝霞,待烈火焚烧的味道随风卷来时,她才知道……那分明是中原的黄昏。
城墙外已无一人,沿途皆是那些欣喜若狂的马蹄痕迹,甚至还有各个领地的领主留下的刻着部落印迹的兵刃。崤关之前的护城河里堆满了马匹和匈奴人的死尸,唯一一扇被毁的城墙前,单膝跪着始作俑者的尸首。
季沧亭呆呆地踏过血色的城门,看到的是一片地狱的残像。
“郡主!!”有人拖着残躯跌跌撞撞地从城楼边的角落里奔来,他形容枯槁,满脸泪痕,“我们该死!我们没守住……是京畿卫忽然发动了叛乱,我们……”
“崤关守军还有多少?”季沧亭怔怔问道。
“还有侯爷他,侯爷他……”
季沧亭突然抓起他的衣领,重复道:“我问你,崤关守军,还剩下多少?”
那伤兵呆住了,而此时铁睿满身沐血地从一侧巷角带着残兵朝她奔来,艰涩道:“侯爷突然伤重离世,又逢关中内乱,以至于守城失责,我等罪不可赦,有愧于百姓……我们已尽力阻拦了,但那些匈奴人根本不想在崤关缠战,昨夜至少有十数万大军进了中原,我们……”
“整军,三个时辰后,能拿得动兵器的,在南城门集结。”
铁睿哑然,他愣道:“郡主,您可听清楚了……侯爷他过世了!”
“我知道了,所以给我马上整军。”季沧亭眼底一片灰寂,她定了定神,下马对着身侧兰登苏邪不倒的尸身,抬手让他瞑目。
这一刻,仿佛才是真正的战神名号的交接。
有人看着她肩上那曾属于父亲的披风,仿佛明白了她的意图:“郡主,你要做什么?”
一张张饱经硝烟血火的面容从一栋栋焦黑的屋室后现出,他们仿佛在等一个前所未有的宣告。
季沧亭站在一片焦土上,她知道为她正风挡雨的父亲不在了,那个当时和她说要共赴国难的人也回不来了……但她还在这里,此后的岁月,她将长夜一肩承。
“崤关不再,已为过去,如今匈奴南下,山河飘零,你们是想继续自怨自艾下去背负千秋骂名,还是愿随我继承吾父荣耀,驱除胡虏,挽家国之危亡?”
她那模样,让一些老兵陡然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乳臭未干的年少小将,也是这样扛起了崤关的大旗,单骑出关杀了匈奴的汗王,以至于令厄兰朵二十年不敢南侵的。
“愿随……主公!”不知谁不自觉地喊了一声。
听着耳边不断响应起的声音,季沧亭再次看了一眼兰登苏邪,眼底涌现出一抹凛冽如中夜刀锋的暗光,喃喃道,“从现在起,时无英雄了,又岂能让竖子成事?”
第五十九章 纵横·其一
厄兰朵。
乳茶在炉子上不安地冒着气泡,一片片或迷茫或敬畏的目光里, 草原上最令人震怖的传说, 那头雪白色的狼王旁若无人地坐卧进了日逐王的部落里, 金黄色的兽瞳懒洋洋地看着面前的狼崽撕咬着一条比它大数倍的生牛腿。
郗王妃小心翼翼地将乳茶奉至唯一一个不惧狼王的人面前, 然后又立即坐回到不停深呼吸着的日逐王身边,谨慎道:“……妾身从王那里听说先生之前消失在狼王的领地, 不想竟有此奇遇, 着实令人惊叹, 不知先生以何手段能让狼王如此青睐?”
成钰眼眸低垂,眼前虽是一片模糊的人影,但他已经习惯,道:“机缘巧合得以偷生, 不过亦在草原上流离若久, 敢问……眼下崤关情形如何?”
“这……”郗王妃同日逐王互看一眼,皆不知如何开口, 就在此时,远处马匹奔腾的声音遥遥传来,一匹雄骏一马当先, 马上是个高鼻深目的少年人, 他们来时并不执兵刃, 日逐王的部众便放了他们进来。
“成先生!”阿木尔远远看见了成钰, 立即冲过来道,“我在附近的牧民那里听说有个一身汉服的神人驯服了狼王……没想到真的是你!”
阿木尔是数日前便抵达了边关的,彼时季沧亭不在关中, 反倒是她救回来的那些乌云人残部找去了崤关,他便出关收拢族人,一连辗转数个部落,寻回数千同族,恰巧此时崤关烽火再燃,他便急急赶回驰援,但依然是晚了。
“……兰登苏邪独臂擎起城门,他虽当场阵亡,但城门已毁,十五万匈奴如今已南下,中原,保不住了。”
大越诸州并不是没有守军,只是中原已经百年未有战事,且崤关以南皆是广阔无边的肥沃平原,不出半个月,以骑兵见长的匈奴就有可能直接打到南方去。
成钰想起了他最后一次看见的星空,那片亘古未灭的星光早已宣告了这将是一场无可避免的劫难,他看到了,但却和芸芸凡人一样,并未信奉过所谓的天意。
所以他就来了这里,做了他能做到的事……可最终还是没能挽得回。
阿木尔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道:“先生,他们说你能洞彻天象,你还能看得到今后中原会如何吗?”
成钰轻轻摇了摇头,又问道:“沧亭呢?”
“她……”阿木尔咬了咬下唇,道,“郡主整合了崤关残存的兵力,打算去中原了。”
“她又上了战场?”成钰道。
“是。”阿木尔感觉到了面前素来沉静儒雅的座师似有意向,又道,“先生现在不可回中原!我离开炀陵前,您的兄长曾交代过,若是我见到您,万不可让您在此时回中原!”
石莽在炀陵篡权夺位,眼下他最忌惮的便是成家在岭南的势力,一旦成钰回到中原,他便会即刻对炀陵的成府出手。
“剑宗挡住了石莽的人一次,以致他现在不敢对朝臣轻举妄动,但若是先生的行踪被他抓住,难保他不会用成府的家小胁迫先生。”阿木尔唯恐他不听,又道,“成钦先生说,如今长者已去,他是成家的家主,请先生听从他的意愿,内乱平定前,切勿回到中原。”
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匈奴。
这十数年来,匈奴屡次出征,四方诸国,每踏平一城,十有八九便会有屠城之举,他不认为大越的黎民能免受战乱。
成钰抬眸道:“沧亭去了战场,他却让我留在塞外?”
阿木尔哑然,沉声道:“这是成钦先生的嘱咐,郡主……她继承了侯爷的遗志,已经挺过来了。”
“……你们觉得她没倒下,就是挺过来了?”成钰看向仿佛在雾中的南方,他能感受得到季沧亭现在面对的是什么。
她的父母离开了,他也不在身边,崤关失守的骂名、中原的战火一下子都落到她的肩上……国破,家亡了。
阿木尔低下头来,王庭已破,他的仇人兰登苏邪部全数倾覆在崤关,他仇已平了大半,可季沧亭却又背负上了新的仇恨。
“他们说,中原还有一些隐居的老将,不止是郡主一个人在作战。”
“你不懂她。成钰轻声道,“只要是她能肩负起的东西,就不会假手于人……”
“那先生还会在此时回中原吗?”
“我只留在草原一个月,在此期间,至少不能让她留有后顾之忧。”
这边郗王妃正不住安抚着双手发抖的日逐王,忽见成钰与阿木尔交谈回转,正待询问,后者却先开口道——
“对现今厄兰朵之乱,王如何看?”
日逐王先前被狼王的事镇住了,对成钰的态度比先前多了几分敬畏:“如今单于已亡,兰登苏邪也已战死,诸部群龙无首,即将陷入混战,而我日逐部落素来依靠与中原通商立住脚跟,并不以武力见长,失去王庭的庇佑,往后恐怕会被其他部族……尤其是那几个还保留着兵力的部族蚕食殆尽。”
“那……我欲辅乌云王脉于西厄兰朵重建王庭,若王愿合并部落于乱局中求生,阿木尔会奉你为左贤王,联手称霸草原。”
“什么?”
阿木尔满脸惊讶,日逐王也猛地站起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阿木尔:“他……他就是厄兰朵六部的乌云部遗脉?”
阿木尔一瞬间想起了成钰曾教给他的史书所云——欲征强国,必令其内乱在先,如今正是厄兰朵百年未逢之大乱,倘若趁此机会将整个厄兰朵的势力分为东西两部,两部之间彼此争斗不休,那对中原而言,所保的就不止是几十年平安,恐怕是数朝数代之安宁。
日逐王也很快反应过来,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实力不足以和其他王庭贵族相争,但他毕竟也有过称王的心思,道:“乌云战马之力虽闻名天下,但毕竟主幼族残,先生乃成氏贵胄,王妃曾与本王说过,成氏一族有建国之雄力,何不辅佐本王?本王愿与先生共享厄兰朵。”
远处的曦光破晓而出,随着天色渐明,成钰隐在夜色里的空灵双眼渐渐浮现出了一抹不容置疑的漠然。
“日逐王,成某非先贤,并无仁善之心,也并非在与王谈论条件。草原上愿听从这个建议的领主大有人在,得用则留,无用则弃……王,想做有用者,还是弃子?”
……
崤关。
那一夜的血战,最终是由崤关的守军和兰登苏邪麾下的精锐两败俱伤,最终摘取了胜果的却是远处观望的匈奴大小领主。
他们并没有参与这场大战,直至崤关城门被破,嗅见了南方吹来的中原泥土的芳香,才杀入崤关之中,短暂的杀掠后,便一路直入关中,朝着更富庶的地方奔去。
“……关中还未撤离的平民死了两千,加上战死的的五万,这样的炎夏,若不在出兵前火化,不出三日便要要引发瘟疫。”
战争是惨烈的,但终究要有人第一个去对这块已经腐烂的肉动手。
“不要抢我的孩子!他还能醒过来的,他还没死!”街头巷尾皆是失去亲人的哭号声,季沧亭目光所及之处,面对想带走尸体去火化的士兵,一个母亲抱着自己已经流光了血的孩子,怎么也不愿松手。
嗜血的蚊虫在整个崤关的哀哀哭声中穿行,在俯拾皆是的尸首上大快朵颐,搬运尸体的将士路过一户户门庭,却不知晓如何开口。
季沧亭拨开人群,俯身对那爵位的妇人道:“这位夫人,节哀顺变,往后……要为生者考虑。”
“我送走了我爹、我丈夫,现在连孩子都要夺走吗?!”那妇人伏在地上哭号着,“为什么要烧了他们,你也有亲人死了,怎么不先烧了你的父亲!”
“……”
谁都失去了亲人,她也一样。
那些百姓们围了过来,数不清的茫然、怨怼、悲伤全都压在了季沧亭背上。
“郡主,让我们土葬吧……至少,能留个祭拜的地方。”百姓们苦苦哀求着。
眼前的蚊虫依然在满城新鲜的尸体里狂欢,好似正在等着它们腐朽发烂,季沧亭看了一眼远处尚懵懂的幼儿,握紧了掌心,起身道:“如果我先火化了我的父亲,你们愿意听我的话吗?”
“郡主!这怎么可以!”跟在她身侧的部将先就反对,“侯爷乃勋贵之身,岂能随便火化了!”
季沧亭只觉得喉咙干涩得宛如吞了一口沙子,半晌,才一字一顿道:“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重要。”
仅仅半日后,在又一个黄昏时,崤关城门外的荒野上,无数擎着火把的将领、士兵、百姓,聚在一起,面前的是他们的家人、乡邻,乃至过命的战友。
苍凉的送葬祭乐里,季沧亭跪在柴堆边,对着她宛如沉眠的父亲低声道:“爹,你会不会怪我,没有在你走后流一滴眼泪?”
四野频频传来崩溃的哭声,季沧亭听在心里,却没有半分表现在脸上,只哑声道。
“他们可以哭,我不能……也不敢。爹,你不用担心我无人托付了,你的战甲,我会穿得更好,而你的兵法,也不需他人传承。”
某一声象征着火化开始的钟响后,季沧亭亲手点燃了面前的柴堆,而在此时人群里一阵骚动,那是刚从伤榻上爬起来,听说季沧亭要火化冀川侯后,疯了般闯过来的老彭。
“啊!唔啊!!”
他在守城战中被流矢射中了面颊,舌头断了一半,已经无法再说话。他想扑过来扒开那柴堆,却被人拦抱了下去,只能瞪大了眼睛祈求季沧亭不要这么做。拦住他的其他部将们也忍不住道——
“郡主,那是你父亲!你会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骂!难道……你当真想去姓卫?”
快二十年了,她那么以自己的姓氏为荣,到头来却只有那个“卫”姓,才能赋予她处置一切的权力。
“如果能保住还活着的人,那让我改姓什么都可以。”她干哑道。
火光冲天而起,所有人模糊的视线里,这一日的耻辱晚霞永远地融为一体。
人们静静凝视着最后一丝火光,随着缓缓向中天靠近的月亮熄灭,季沧亭拾起了父亲的佩剑,在无数人的目光追随里,缓缓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想,一个女人,凭什么敢统率你们?现在我来重新告诉你们,我是谁——”
“我的母亲病逝在中原,父亲战死在边关,因此我不是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