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子——”阏氏站起来,颤声道,“这是你的愿望吗?”
阏氏听罢,拔下头上的金簪,冷不防地用力刺进单于的后颈里,在四周的惊呼声与单于不可置信倒下的视线里,阏氏对着兰登苏邪泪落如雨。
“我的儿子,你想要去建立厄兰朵的不世功业,那就尽管去吧!”
仿佛是某种骤然被点燃的信号一般,四面八方涌出无数人影,冲上死刑架,将兰登苏邪解救下来。
兰登苏邪残臂举刀,对着仍犹疑不定的诸领主高声道——
“我和我的部族,将为那座城战死!你们余下的人尽可袖手旁观,那座城门之后的财富,你们尽管去掠夺!现在告诉本王,你们敢一同赴战吗?!”
……
秃鹰啸叫着穿过天空上不祥的浓云,远野上传来夜夜皆然的狼嗥,散发着新鲜泥壤气息的夏风躁动不安地拂过茫茫草海。
季沧亭虚虚拢住双耳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一切异响,也许是草原上的风夹带了几缕不安的沙粒,一眨眼间,一滴泪悄然顺着脸颊滑落。
“郡主?”旁边的人还当她是终于意识到成钰可能回不来了,小心翼翼地问道,“没事吧?”
“无妨,许是风太大了。”季沧亭按住心口,她本能地感到自己忽略了什么,道,“你说,当时我听从他们的建议,放走兰登苏邪,是对的吗?”
部将略略松了口气,道:“郡主担心什么呢?草原诸部明争暗斗是事实,让单于亲眼所见自己亲自养大的左贤王阵前反叛,不杀他,以后厄兰朵诸部便难以震慑了,他的单于宝座也坐不住。”
“可我总觉得,我放走的,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季沧亭的不安无端端开始扩散,但此时,她视线尽头,出现了一片仓皇的火光。
“郡主,匈奴来了!”
他们带的人不多,本意也只是为了打探而来,立即藏入草丛中,可季沧亭伏地听了半晌,却突然又起身上马:“不对,匈奴的军队不该是这种散乱的脚步声。”
这时候那片火光靠近了,部将也看见了那一大片队伍中,甚至有攒动的牛羊,问道:“这是在迁徙?”
季沧亭眼眸微沉,道:“不,是逃难。”
她不多言,直接策马朝着逃难的匈奴牧民方向冲过去,边走边看,不一会儿便看见了一杆熟悉的王旗。
“谁?”一脸仓皇的卫兵想拦阻,但却只见眼前神驹一晃眼间便冲入阵中,几番兵器交击的叮当作响后,这片部落的领主,单于的私生子日逐王的王驾方向传来一阵骚动。
“日逐王,久见了。”季沧亭无视其满面震惊的模样,道,“长话短说,数日前兰登苏邪已经败战交由单于发落,你该是在王庭等候受封接灶人才是,怎会率领部众逃难至此?”
马车里的日逐王已没了当时在领地般的威风,季沧亭看到的是他满头血污,他身侧一个汉人面孔的美妇抬头见了季沧亭,认出她一身越军衣甲,立时便想起了数日前崤关一战,惊异不定道:“姑……将军可是灞阳公主?”
对方眉宇间不怒自威的沙场戾气让郗王妃本能地改了称呼,而季沧亭心中的不祥预感越发强烈,追问道:“正是,你们为何会向西而逃?我大越派去王庭监斩兰登苏邪的使臣呢?”
郗王妃是汉人出身,自然不必隐瞒,脸色惨白道:“是、确实如此,单于本已签下了停战书,可刑场上单于却被阏氏突然刺杀,兰登苏邪的部从趁机救下他,让他在半日内整合了残军,如今只怕已经在崤关打起来了!”
“当面刺杀单于,匈奴诸领主岂会服他?”
“左贤王不可以常人论度,他不要那些领主的支援,只率领他部及臣服于他的五万军队,直扑如今尚待休养的崤关……”郗王妃艰难地咽了一下,道,“他说,半生征战,唯愿南伐,誓死也要叩开那座城。”
季沧亭怔在原地,她身后那些随扈追上来,恰巧听到兰登苏邪卷土重来之事,震惊过后,迅速冷静下来道:“没想到兰登苏邪贼心不死,竟有此事……不过郡主放心,崤关虽甫经大战,关中残兵已送往就近的灞阳养伤,但有侯爷在,又依凭城池,应该可以……”
“坏了。”季沧亭埋在心底的那一丝不安在这一刻陡然放大,她调转马头朝着崤关的方向,“走,我们回崤关!爹熬不过这个疯子!”
扈从不解,但季沧亭深研季蒙先的兵法,她太清楚匈奴的弱点了——他们的弱点不在山川、不在天时,而在于他们本性贪婪、自私、惜命,故而只要挫其锐气,他们便先输了一半。而如今兰登苏邪率军死战,等于教会了那五万大军陷阵之志,那么这个弱点将不复存在。
换言之,这样的军队是无可匹敌的。
好似天公也知道季沧亭那不祥的预感即将成真一般,在她想要回崤关时,远处的秃鹰宛如幽灵般嗅见了日逐王部族中的牛马与血的味道,转眼间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月下的光云。
数息间,秃鹰便开始尖啸着扑击起了整个车队,那些幼小的羊只被抓上天撕碎,而它们仿佛更青睐于没有皮毛的活人,一时间,哭喊与怒吼声响彻原野。
季沧亭这边马快,并不怕秃鹰的拦截,只需一加鞭,便即刻能脱困,只是……
“郡主,若是在平日,救一救便罢了,如今崤关出事,便别管了吧,虽会损失些妇孺,日逐王的兵力足以驱逐这些秃鹰。”
——那是仇人的土壤所养育的人,与大越无关,与她更无关。
“你们……先走,靠近崤关后发出烟火示警,若是崤关守不住,令灞阳守军接纳崤关百姓。”季沧亭牙关咬紧,冲了回去,纵身一跃,从秃鹰利爪下抢回一个在襁褓里的婴儿。
“我的孩子,多谢……诶?”匈奴的牧民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愣愣地看着她一个越人悍不畏死地回来帮他们驱赶秃鹰,不禁想起了这些天传遍草原的那个名字。
她就是……那个击退了左贤王的灞阳公主?
这片秃鹰恶灾不同寻常,仿佛是几十个鹰群同时捕猎一般,恐怕不到天明,这些秃鹰不会散去,除非以最快的速度射杀其中的鹰王。
只是此刻月色晦暗,她目力再强也难以在四面八方的鹰啸里寻到全部的鹰王,缠斗了半个时辰之久,才堪堪射下两头鹰王,而那些秃鹰仿佛源源不绝。
比起现下的情形,那日使团所见的确是小场面了。
季沧亭正打算再坚持一刻钟便离开时,忽然远处传来一声不同寻常的狼嗥。
草原上夜夜皆有狼嗥,这道狼嗥声却尤为不同,苍凉得宛如从远古传来,在这一声结束后,十方远野皆响起了狼嗥声,牧民仓皇逃窜的牛马一时间仿佛被钉在原地,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日逐王部落中的巫师连忙朝着狼嗥声传出的方向五体投地地跪下来,口中用匈奴的古语高喊着,大意约为:我等无意冒犯狼王!请狼王留下吾部族一半生灵,来年愿奉献牲畜供奉!
秃鹰们仿佛被这一声惊到了,拍打着翅膀惊惧地慢慢退去,季沧亭抬眸望去,只见云散月出的远方高坡上,一匹浑身雪白的巨狼独自走上高坡,它仿佛已脱离了野兽的模样,优雅神秘得仿佛来自于神话传说一般,它面前是整个狼狈的日逐王部落,但并没有号令狼群进宫部落的意向,而是坐卧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将军……狼王新月之夜从不狩猎,我部可平安了,今日之恩妾身代王记下,将军可回崤关了。”
季沧亭不多言,跨上袭光,转眼间便消失在夜色里。
她离开后不久,日逐王部落里的巫师,几经请示后,按照古旧的规矩,挑出最好的羊羔和小牛,还有一对一岁大的童男童女,巫师们带着这些贡品敬畏地靠近了那匹狼王。
狼王并不动容,倒是它身后一匹银灰色的小狼从它蓬松的尾巴下钻出来,见了那对童男童女,从斜坡上滑下来,围着童男童女嗷嗷叫了两声,便摇着尾巴好似想同他们玩。
“这……”巫师们跪在地上,祖先传下来的规矩,如果狼王不用贡品,他们也不敢走,就在他们交头接耳要不要直接把童男童女杀了时,如洗的月光下不期然地出现了一条修长的人影。
狼王好似有所感,优雅地站起身,让那人扶着它身侧的绒毛,引着他缓缓走下来。
这是人,还是神?如果是人,为何狼王不撕碎了他?如果是神……又为何一身汉人服饰?
巫师们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哑口无言,却又见那人俯身,一招手让贪玩的小灰狼钻进他怀里,开口轻声道——
“我视物不清,请问,眼前可是日逐王的部族么?”
第五十八章 浴火·其五
崤关。
烽火是在天黑之后燃起的, 此时尚有许多人家在和从战场上活下来的父兄丈夫团圆,没过多久,却被接连不断的擂鼓声敲醒。
匈奴又来了,不比上次那般三十万大军的声势浩大, 这一次仅仅有数万敌人来犯。
守城的将士很自信, 连同即将被治罪的京畿卫也觉得这一次一定能守得住, 几个被关在一起等候发落的京畿卫将领没太在意,苦闷地喝着自己所藏的最后一坛酒, 抱怨着跟错了主子。
“这苟正业是真的没用,什么正业,根本就是不务正业, 狗屁用兵法,石太尉还叫他来夺冀川侯的军权, 呸!”
“呵呵,这时候就别背后拍他冀川侯的马屁了,你我为什么在这里大家都心知肚明, 眼看着炀陵的天都要变了,谁先解决了石太尉的心头大患, 谁就能居首功, 若不是为了这个, 你以为我们会抢着来崤关淌这个浑水?”
“那苟正业被腰斩了吗?”
“不晓得,听说石太尉的儿子亲自来求情也没保得住……他要是被腰斩了,接下来咱们可怎么办?按季蒙先的脾气,三百军棍是跑不了的。”
“三百军棍?那不是要我们死??”
京畿卫将领们自然不甘, 他们在军营中钻营多年,好不容易混到如今的地位,岂能轻易就死,待苦闷地喝光了最后一滴酒,有人恶狠狠地提议道——
“我有一计可保身家富贵,不知道诸位敢不敢做?”
其他将领纷纷看来,那提议者道:“横竖都是死,索性趁匈奴攻城的时候,咱们夺了崤关的兵权,一来,季蒙先手下的精锐在之前被消耗了七七八八,论起数量还不如我们京畿卫,二来,反正那些匈奴一群残兵败将也打不进来,不如就趁他们被匈奴牵制之机,我们先控制了崤关,再回头把匈奴慢慢磨退。到时候朝中问起,就说主帅伤重,我们临危之际行便宜手段击退匈奴,如是谁也不敢向我们问罪。”
“这……”其他人犹豫道,“冀川侯的确损失了大批精英手下,要不然也不会拖着伤重之躯事必亲躬地安排战后之事,只是他在崤关的威望太重,咱们恐怕只有不到三成把握能成事。”
众人皆沉默,他们怕季蒙先,毕竟这个人在崤关经营了那么多年,只要他在,无论是刀山火海,还是千军万马,崤关守军皆不会退缩。
提议人急了,正要为自己争命,却听见门外主帅的楼阁中传来一声惊呼,随后门前的脚步声急促了起来,他们推开门一看,只见远远地有提着药匣的大夫,未穿鞋袜便飞速向楼阁中奔去。
“怎么了?”
提议者咽了一下口水,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我觉得,现在的把握有九成了。”
……
元昌十八年夏,甫经战乱数日的崤关,再次迎来了匈奴一波悍不畏死的进攻,主帅冀川侯拖伤备战,布置战术中突然金疮迸裂,伤重不治,而同时城中京畿卫意图趁机夺取崤关控制权,与原守军爆发冲突,崤关大乱。
而这场最终的战役,对城外的兰登苏邪也一样艰难。
这座梦中的城池依旧高高在上地横在他南望视线的前方,他们的铁骑走过极西之地的乌云,见到过极东之地的沧海,甚至踏足过北方茫茫的冰原,让那里的住民奉若天兵,却始终无法登上这座把守着富庶中原的咽喉要塞。
“不去管西城门!就算烧得只剩下一根攻城木,也要打进去!那座正门,杀进去!!”
他的眼白已经全然变成了赤红,而他信奉了一生的昆仑神好似也在此时响应了他的召唤,随着一声轻雷响动,天上落下了雨滴,浇灭了最后那根攻城木上用以阻敌的火苗。
最后一声闷重的响声落下,城门里沉重的铰链被强行逆转,那座厚重的、经历了百年战火的城门被生生挤开一条可容一人的缝隙。
满面鲜血与残暴神情的匈奴人终于看见了门后羔羊们的惊恐神情。
“杀啊!”
战马们随着无数声几乎是同时甩出的鞭响刨动了铁蹄,而就在此时,一声怪异的号角声响了起来,第一个听到这号角声的战马,陡然从战意高昂的状态冷静下来,无论背上的匈奴怎么抽打,都不为所动,并转头向号角声源的方向跑去。
“谁?”兰登苏邪立时反应过来,但事态很快就脱离了他的控制,因为他自己的乌云马也开始不安了起来。
这仿佛某种信号,一时间战场远处的地方也同时响起了这种悠远苍凉的号角声,匈奴人引以为傲的乌云战马,作为他们敢与整个天下最强大的帝国扳手腕的绝对助力,此时却背叛了他们。
乌云人被灭国的诅咒这才降临。
偏偏在此时、偏偏就在他们撬开大越城门的此时,半数的骑兵废了,这直接宣告了接下来他们已无力再攻进崤关。
“王,我们……”
突如其来的闪电将兰登苏邪的面容照得狰狞,他举起仅存的能够战斗的右臂,一刀将坐下的乌云马刺死,高喝道:“本王不信,这一生就要被困在这座城池后!下马!随我来!”
此时崤关的守军就快要将那根卡在城门间的攻城木挪开,却不想兰登苏邪带着的匈奴亲卫顶着如雨的□□生生卡在了城门间,雪亮的弯刀溅起血红,三五名匈奴人跳了进来,而他们的王,匈奴的战神则是一人顶在狭窄的城门处,用他的独臂将那座城门狠狠地撑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