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一脸漠然的兰登苏邪此时首度变色:“你是何人,竟敢诓我?!”
然而此时已经晚了,大单于亲眼看见他信重有加的左贤王为了稳定军心,毫不犹豫地射杀了他,瞬间心底发寒。
“你……兰登苏邪,这就是你对本王的效死的忠心?!王庭诸部,还要跟随一个谋反的废王吗!”
第五十五章 浴火·其二
“左贤王, 可要再续战?”
崤关战场前, 三十万匈奴大军因单于一句话人心浮动,尚未投入战场的匈奴后军尤其散乱,在大单于说话的同时, 便已悄然脱离了大部队。
苦苦筹备了多时,临战一击, 眼看要开辟厄兰朵的历史,骤然横遭拦截, 兰登苏邪不甘, 却也不去申诉, 而是高声对身后无数匈奴战士喝道——
“兰登苏邪唯一夙愿,便是带领我厄兰朵的战士踏入中原!如今崤关就在眼前,最强的对手已败在我们手下, 难道你们便甘愿就此退回到苦寒之地?!愿与本王一道杀上大越的留下,不愿者, 尽可继续向汉人称臣!”
他始终是厄兰朵几十年来唯一的战神,在所有的生长在这片草原上的人眼里, 兰登苏邪所立之处,从不言败。
“……郡主, 这老单于恐怕还无法瓦解眼前僵局,兰登苏邪不打算退兵。”铁睿额头见汗, 他紧紧盯着匈奴的大军即便在老单于一声令下当场脱离了数万, 但余下还有十余万聚拢在兰登苏邪身后, 且杀意更为坚定。
战场上以计决胜者少, 以势决胜者多,而眼下,拼的便是军心士气。
“而且侯爷他……”
不用铁睿说,季沧亭也已经看到了,只是她并未动,也不能动,枪锋一指,道:“众兄弟,尤其是在我嘲风军里混过的,还记得我是如何对敌的吗?”
身后一杆嘲风大旗重重落在沙石地上,有嘲风军将士道:“战场之上,舍死无生,此旗所立之处,绝不后退半步!”
袭光的马蹄高高扬起,季沧亭扬鞭道:“我且先行,他年故乡或今朝泉下相逢,诸君自便。”
……天知道她说出这句话后,有多少人愿随她赴死。
诸多的诡计与筹谋,在这一刻的战场上,双方终究清算归零,余下的,便是白刃与血肉的原始较量。
兰登苏邪整军后,带着彷如十万大山般的气势策马走出军队之中,长刀一扬,身后军士立即退避开去。
他看着这个搅了他大计的小将单枪匹马冲来,直至近前,才发现那竟是个女子身形的人,立时暴怒道:“女子焉能在战场之上放肆?!”
“败者更不应该在战场上大放厥词。”论嘴上狠话,季沧亭从没怕过谁,一射之距,她枪锋一指,“听说你是厄兰朵的战神?这名头不错,我要了。”
狂,已经有十数年没有人胆敢在他面前这般狂了。
兰登苏邪认得她那匹眉间生着火焰纹的白马,定定看了片刻,道:“这几年间草原上有个传言,嘲风兽旗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俨然将成厄兰朵第四害。三年前乌牙部落被袭、去年六月蒙兀部的粮草,还有这几年外出打草谷的巡游骑兵……那支从无败战的嘲风奇袭军,是你所领?”
“正是。”
袭光不断地在地上磨着蹄子,似是与主人一道感受到了来自兰登苏邪的莫大压力。而此时季沧亭更知道自己不能退。
“好!”兰登苏邪不怒反笑,“骁勇之士,本王赐你首败!”
之前那一阵应对宗师级的高手,乃是有成钰从旁策应,赌上性命才赢下的,而现在,身后拥军虽众,但她并不能以此为倚仗……因为唯一的战胜之法,就寄托在她是否能当着两军的面将这个厄兰朵的战神击而败之。
“袭光。”战意燃至顶点时,季沧亭俯身靠近袭光耳边,“我是打不过他,可我有你,告诉我,你能把他那匹乌云马踩在地上玩儿吗?”
袭光刨着梯子,平素水灵灵的大眼此时也染上些许凶悍如恶兽般的战意。
一旁,冀北军里,铁睿崩溃地看着季沧亭独身迎战兰登苏邪,直接就不忍去看。
“她疯了,她肯定是疯了,我猜她十招内就会被砍到马下……”
此时的战声已经打响,后来的冀北军精锐和匈奴大军已经开始了厮杀,铁睿不得不投入到战事指挥当中,满心里都已经开始想着如何为季沧亭收尸时,忽感面前正在交战的匈奴大军气势一弱,再回身看去,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那到底是什么马?!”
铁睿放眼望去,只见季沧亭和兰登苏邪的战圈,十丈之内已无人敢近,刀枪交击声中,只见季沧亭并未如他所想的那般苦苦支撑,凭着一口豁命的气势越战越凶。每次刀锋险险从她头颅前划过,她座下的袭光便会提前带着她先躲开一尺半寸,反而是兰登苏邪的那匹据说是来自于乌云皇室的乌云马,竟如瘸了腿一般被袭光绕得团团转。
一番交手下来,兰登苏邪本就大感惊讶,道:“这匹神驹本王在炀陵见过,应是在成钰手上,你——”
“他人都是我的,马儿自然也是我的,有意见?”季沧亭此时已经上了头,枪势如疯魔一般朝着兰登苏邪扫去,“不过左贤王,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一枪直刺心房,兰登苏邪横刀一挡,他的长刀被打得弯折过去,心中越发骇然——这女子学得好快!这几招间已将他的霸烈之刀学到了枪术上。
“死前大可直言!”
“如果单于在我手上,那他身边那位宗师此刻何在?”
一念差池,袭光掠出一道残影,再次让他一刀刺空,兰登苏邪面色阴冷起来,五指一抓,竟将季沧亭的枪首死死箍在掌心:“你是说……”
“当时那位宗师,也是这么死的。”季沧亭面具后的脸笑了一声,□□脱手,身形直接从袭光的马背上跃起,一个出其不意的膝撞将兰登苏邪撞下了马,同时腰间一把匈奴制式的弯刀出其不意地架在他脖颈上。
这一招那宗师中过招,兰登苏邪也不例外。
“名字?”兰登苏邪咬牙道。
“名号太多,你只需记着,是季侯那个不成器的女儿逼得你败北,如是而已。”
兰登苏邪从未在战场的正面交锋上输过,匈奴的众军一时甚至陷入了迷茫。
此时收编了小半匈奴诸领主的老单于策马而来,颇有些惊惧地看了一眼季沧亭,亲自下马道:“灞阳郡主,此人本王带回王庭发落,此后我厄兰朵与大越就此休战,如何?”
“休战?”身后的血腥味冲在鼻端,季沧亭知道城里的人是多么渴望这句话,如果她拒绝,那么之后必会遭到无数质疑责骂。
铁睿看得出季沧亭杀意未减,连忙道:“郡主!休战吧!”
“休战吧郡主!损耗太大了!我们没办法和余下的二十万匈奴耗下去!”
“休战可以,但……”越军需要休息,季沧亭还在说话间,便直接扬刀一斩,直接断去兰登苏邪一臂,“得收点利息。”
……
战声暂且收梢,待身后的崤关城门缓缓关上,季沧亭在一片迎接她凯旋的欢呼声中,眼前一黑从马上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已是次日一早。
“郡主,感觉如何?”
季沧亭此时毕竟年轻,听到有人说话的同时,脑子便彻底清醒过来,猛地起身,捂住自己酸痛的右臂,认出照顾她的是成钰当时带来崤关的大夫,急切道:“大夫,我爹如何了?我看到他——”
“郡主且安心。”那大夫当真是有几分本事的,让季沧亭稍稍冷静下来,道,“侯爷的箭伤虽毒,但好在二公子来时准备周全,让我等带了解毒圣药,我们三个大夫忙了一夜,总算暂时将侯爷的毒伤稳住,接下来只要半个月内金疮不破,侯爷便能慢慢将伤势养好。”
救回来了?
季沧亭眼眶一下子红了,朝着那大夫重重道谢后,起身道:“我去看看我爹。”
“郡主,你虽是武人,但迎战那兰登苏邪,已超出极限太多,这才过劳昏厥,应当养好身子再动……”
季沧亭却是不听,披衣开门,咬了咬牙道:“他等不起……”
季沧亭一路来到季蒙先居处时,竟见父亲没有在病榻上,而是带着伤交代部将巩固崤关防御。
她在门外等到部将们都离开,才走了进去:“爹,你怎么不休息?”
毒伤难愈,季蒙先虽是脸色惨白,却并未有半分苦痛之色,摸了摸季沧亭的头,欣慰道:“当爹的躺着,让女儿上去顶事,算怎么回事?”
季沧亭眼中一酸,道:“爹,崤关还在,咱们守住了。”
季蒙先看出她隐约的痛苦,道:“那,渊微呢?”
“他……他同我在挟住单于的时候,引走了追兵……”季沧亭握紧了手心,道,“他答应我到时崤关见,绝不失约。”
“你想去找他。”季蒙先是知道女儿的性子的,轻叹一声,“今次一战,兰登苏邪士气已折,再想从匈奴单于处集结大军南侵,难上加难,你现在就可以领你的嘲风军去把渊微找回来。”
只有季沧亭知自己知道自己有多想立即出关去寻他,但心里总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盘绕,道:“匈奴士气虽断,却可随时来攻,我怕……”
“放心吧,有我在。”哪怕季蒙先躺在病榻上,也是崤关的最值得信重的依靠,他看着季沧亭道,“渊微之远见卓识,非凡人也,必不会困死在草原上。你去把他带回来,待……咳咳,待崤关之事抵定,爹为你们主婚。”
“好,还有娘,我们一起回去。”
季沧亭言罢,刚一起身,季蒙先又叫住她,取了自己的披风为季沧亭披上。
“沧亭,草原上冰风清寒,走得远了,记得加衣。”
目送着季沧亭离开不久,外面一个年迈的军医走进来,对季蒙先道:“侯爷,您不该硬撑着,崤关的军务哪有理得完的时候?”
“还有三天……”季蒙先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眼里逐渐有了亮光,“撑过这三天,失去王庭后盾的兰登苏邪,便再不足为虑。”
“可侯爷你的毒伤?”
“再有三天,三天就好。”季蒙先摇了摇头,道:“给我一剂寒食散。”
军医一怔,寒食散为炀陵贵族所好,但它的确又是一种对症的良药,可暂时缓解他如今邪气冲上的症状。
“好……寒食散虽可镇痛,但也易让人陷入幻觉,侯爷切忌心绪波动。”
短暂的收埋过后,崤关再次进入了备战态势中,而就在此时,中原腹地的援军姗姗来迟。
“石大人,这边请……”
石梁玉刚下了马车,迎面便有崤关的小孩砸来一颗石头,那石头虽然只砸中了车轮,但也引起了后来的京畿卫的暴怒。
“小畜生,干什么?!”
“莫动。”石梁玉生性敏感,对崤关的官吏道,“先前听闻驻守崤关的京畿卫封锁城门,以至于于老将军战死沙场,此事当真?”
“当真,自然当真。”那负责接待的官吏也是满身不自在,“眼下郡主击败匈奴左贤王,声望大振军心,侯爷也死里逃生,马上就该清算苟督军的帐了,百姓们这两日正骂得厉害呢。”
季沧亭……
单单是想着这个名字,石梁玉便感到心底有什么东西化开了,这一瞬间,他终于理解了宣帝为何会下那般的旨意——季沧亭值得世上最好的。
“那……”石梁玉掩去眼底的期冀,道,“那郡主现在何在?”
“郡主啊,她带着亲卫去草原上救成二公子去了。”
“……关外凶险,还王郡主能平安。”石梁玉复又恢复到那副麻木的神色,“我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季侯,请带路吧。”
第五十六章 浴火·其三
“彭护军, 你说此人是沧亭的同窗么……”
季蒙先伤势刚一稳定,就即可整顿崤关军务,拿下阵前误事的苟正业, 正亲审时,便听闻炀陵方面来了人,而且是石莽的儿子。
自崤关大军开拔之后, 炀陵方面就仿佛断了消息一般, 送回的军报也是有去无回,这让季蒙先已经产生了些许疑惑。
老彭在先前的崤关守城战中被流矢射中大腿,如今是一心想让阵前畏缩的苟正业去死,便道:“侯爷, 这石莽的儿子能有什么好事?无非是替苟正业求情来了, 侯爷可千万勿理会他, 苟正业一身血债累累, 不杀之不足以平民愤!”
季蒙先按了按发昏的额头, 道:“于老将军之仇, 我自不会轻放。苟正业贻误军机, 今日日落前军营正门处斩首, 至于其他京畿卫部将, 他们本是石莽麾下, 我欲以此来让石莽再让出一步兵权。”
“好, 那这苟正业?”
之前老彭说出炀陵中有所变故, 石莽可能已经篡位并假传圣旨意欲接管崤关, 季蒙先几乎是立即就信了, 但如今崤关守军有不少家眷在炀陵,匈奴的危机还未解除,他连季沧亭都不敢告知,更不敢直接公示于众,以免军心浮动。
还有,襄慈也在炀陵……
季蒙先握紧了手指,道:“石莽既将自己的儿子送来,便该趁此打探清楚炀陵之军情,你带苟正业先下去听候发落。”
此时苟正业正被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在这之前,他本打算从崤关直接往中原腹地逃跑,但堪堪逃脱时,却被崤关的百姓团团围住了车驾,这才被后续赶回来的老彭率领将士截住,一路押送到了季蒙先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