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崤关。
老彭在地牢里被铁窗外的火光和喧闹声吵醒过来,这是他被关在地牢里的第二日,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有一个哑巴狱卒开门来灌他麻药。
这会儿也不知是习惯了药效还是他体格好,清醒得早了些,他拱坐起来,揉了一下酸痛的脖子,瞥了一眼铁窗,看见一片小小的天空上,几条红烟窜天而上,一下子清醒过来。
青烟紧闭城门,红烟开城迎战,这是季蒙先走时通令全军之事。
如今城外红烟已经足足有四五条了,唯一的解释是……城外苦战多时,崤关城门还是未开。
“彭护军。”隔壁牢房的囚犯也认识他,略略有些畏惧道,“我见你被药翻了许多次,应当不是因为犯事被送进来的,出了什么事?”
事到如今了,老彭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呸了一声道:“崤关里出了匈奴的细作,诓着那狗官要害死我们!还有那天杀的石莽老贼,在炀陵篡位假传圣旨……呸,老子都不知道该先骂谁了,妈的,怎么这么多坏事全凑在一起了!喂,你想不想趁乱逃出去?”
囚犯立即激动地凑过来:“彭护军,我晓得你是山匪出身,怎么想通了?你要愿意一声令下,咱们这些地牢里的兄弟们都愿意和你上山去。”
老彭道:“那行,你先把衣服脱下来咱们换换……”
一刻钟后,哑巴狱卒端着麻药下了地牢,地牢里的牢房都差不多,他寻到穿着甲胄的那间时,本来装昏的穿着老彭甲胄的囚犯一跃而起,掐着狱卒的脖子把他按在地上,反手就把药喂给了他。
“快快快,把他钥匙抢了!”
老彭在隔壁见目的达成,连忙让对面囚犯把门打开,待牢门一开,拔腿便往外跑。
地牢里别的狱卒看见他跑出去,愣道:“老彭,你什么时候在地牢里的?外面闹得很,别去城门啊!”
“为什么不去城门?”
“是侯爷打回来了,咱们自己的守军想出城去接应侯爷,可苟正业这狗东西派了两万的京畿卫堵着城门死活不让开,大家都在城门口对峙着呢。”
阵前内讧,是兵家之大忌,也是到此时崤关守军为何没有和京畿卫冲突起来的主要原因,一旦他们城里也打起来,那就真的全完了。
老彭拖着被麻药给药得发虚的四肢,在一片混乱的人群里靠近城门,此时他已能听见城外震天的厮杀声,而城中那些麻木的人还在固执地守着城门。
“你们都疯了吗?侯爷就在外面,你们害死了于老将军,还想害死侯爷?!侯爷若有个万一,到时候谁来守城?!”
“匈奴就在墙下,开城门才是送死!”
他们不知道,他们正在把大越最强的守卫送入死关。
老彭眼前发昏,转身奋力爬上旁边的鼓楼,从鼓手手里夺过鼓槌,一通征鼓响动敲了起来。
京畿卫的守将一愣,待看见鼓楼上是老彭,大怒道:“谁?!谁在敲出征鼓!难道不怕督军降罪吗?!”
老彭见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按着气喘吁吁的胸口,大声道:“去他娘的狗督军!石莽弑君篡位,派的天使传的是假圣旨!他根本无权指挥崤关,我在他们帐外都听到了!这时候还管什么罪不罪的,匈奴要打进来了,不开城门救侯爷,大家都得死!都得死!!”
第五十四章 浴火·其一
王庭的战场上, 铁睿焦头烂额地指挥众军冲杀,虽然之前王庭的军力已经被季蒙先亲自率军削弱得只剩下三层, 按理说王庭唾手可得。
可这毕竟是厄兰朵的王都, 铁睿又担心崤关的情势, 急于拿下王庭,亲自带兵冲入王庭后,便晓得自己冒进了些。
一对肉山似的双胞胎摔角士率军堵在王庭入口处,一身皮甲刀枪不入, 板斧一挥,人马俱碎,一时间伤了不少部将。
“□□手呢?!上火箭!倒刺箭呢,侯爷将精锐都留给了我们, 怎能被这两座肉山堵死在这里贻误战机?快!”
铁睿暴躁地调令,然而那巨汉摔角士身形虽大,但实际上脚下功夫并不慢,很快锁定了铁睿是主将,便如战车一般隆隆杀入军中,不顾浑身被砍得遍体鳞伤, 朝着铁睿就是板斧一挥。
“铁统领!小心!”
铁睿只感到面前一片巨大的阴影压下,好在他身形灵活, 一矮身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不过他那匹爱马却是当场被砍翻在地。
“你!”
巨汉可不会等他呼救, 第二斧已经挟千钧之势, 就在它堪堪落下时, 忽然斜刺里寒光掠过,巨汉痛叫一声,只见他握斧的手腕不知何时被一杆枪钉穿,被带着踉跄了几步倒在地上。
“铁公鸡!给我滚起来!”
袭光掠过一条长长的残影,转眼间杀入场中,马背上的季沧亭按了一下面甲,从马背上取了自己惯用的枪,一手拎着被她带来的单于,一跃而起,只一枪,惊鸿游龙般直接从第二个巨汉咽喉处没入,再从他后颈处穿出,满眼血红飞绽间,季沧亭站在那巨汉尸身上,朝着还在王庭中鏖战的匈奴将领道——
“去告诉你们的左贤王,单于已经落在越军手中,及时休战,尚可挽回,若不然,不死不休!”
杀红了眼的匈奴将领只远远看了一眼,便骇然失色。
“大单于!!”
季沧亭二话不说便夺过了指挥权,让左翼打开一条通道,让几百个王庭匈奴人逃了出去,随后走向发呆的铁睿。
“怎么是你?我爹呢?”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
铁睿知道那两个巨汉的厉害,没想到季沧亭一个照面就能把他们全杀了,这恐怕连昔日炀陵中排名犹在她之上的高手都做不到……唯一的解释是,这段时日不见,她变强了。
他定了定神,将崤关告急,季蒙先为了救崤关将王庭托付给他指挥的事据实以告。
“……崤关告急?确定是崤关里有叛徒?”季沧亭将自己的舌尖咬痛,她心里此刻本能地要铁睿分兵给她去救成钰,可此时崤关的情势紧急,背后牵系着无数中原黎民,一点时间都不能浪费。
“你看那红烟,都这么多次告急了,崤关城池里没道理不出兵,除非城中有变。”铁睿看了一眼脸色发紫的大单于,“你做什么要放这些人去给兰登苏邪报信?”
季沧亭目光杀气森然,道:“攻心之计,让兰登苏邪一个人专美于前,岂非不公?”季沧亭眼中杀气凛然,转而对大单于道,“老头,你猜兰登苏邪看到你在我手里,会不会救你?”
老单于被季沧亭颠簸了足足两日,此刻刚缓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恨声道:“苏邪对本王素来忠心耿耿,你能冲破道道封锁,算你勇武过人,但若是对上吾儿苏邪,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季沧亭再次向北方的草原看了一眼,咬牙跨上袭光,道:“那就跟我走一趟崤关吧,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不是当真这般父子情深!”
……
崤关的血战还在继续。
城外喊杀震天,城内龟缩不出,最绝望的局面就在城下上演。跟着季蒙先而来的冀北军已经发出了最后一道象征着求援的烟火,自知城内必然出了变故,只能将一腔悲怒化作战力与匈奴正面交锋。
以往的战局中,冀北军一局城池之险,赢多败少,可匈奴的马匹和刀都太过精良,阵前交锋中,数度以力破巧,如是从正午杀至黄昏,冀北军人困马乏,加上崤关的城池上那些袖手旁观的友军,满腔绝望难以倾泻,只靠着一口不屈的怒气撑持着。
“冀川侯,能在二十万大军包夹下撑持这般久,可说古今之未有,何不出来一见!”
一片血火硝烟里,兰登苏邪的身影从飘飞的黑色王旗里越众而出,鹰隼般盯着陷入苦战的冀北军,不多时,他看见对面一个赤红披风的身影应声而现。
绝境当前,季蒙先却丝毫不见慌乱,道:“左贤王,久违了。”
兰登苏邪拂退四周想要跟过来保护他的侍卫,道:“中原里尽是些两脚羊,唯有季侯才是本王眼里的真豪杰,这一局对本王意义非凡,不知季侯有何评价?”
论兵法他要胜过兰登苏邪,可对方终究占了地利人和,甚至在崤关的布局,也是始料未及。
胜利者急不可待地想从对手嘴里得到一句不甘的认败,季蒙先回望了一眼屹如山岳的崤关,道:“左贤王熟读中原经典,应知何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兰登苏邪面上的笑为之一顿,继而道:“侯爷有血性,不代表大越人人如侯爷这般,崤关城门不开,侯爷今日必然殒命于此,还不认输吗?”
季蒙先甩去剑尖上的血迹,道:“冀北军未战至最后一人一卒,绝不言败。”
“好气节,凭这一句话,待本王打下大越后,自会善待侯爷家眷。”兰登苏邪大笑一声,抬手一指,立时匈奴大军排山倒海般将冀北军困为一座孤岛。
就在兰登苏邪麾下的核心精锐杀出时,冀北军忽然一个变阵,宛如燕子展开的双翼一般,将兰登苏邪的精锐分割成三处,随后之前藏在中军里的辎重步兵齐步上前,手上一把长镰咔一声展开,冲着最前方的一排骑兵便是一砍。
“砍马刀!”
匈奴前部一时间人仰马翻,但兰登苏邪身边的部将却嘲讽道:“还有十几万大军,他们以为还能逃得出去?不过困兽之斗罢了。”
兰登苏邪却一眼就看出来季蒙先的意思,因为匈奴最大的缺点就是各部彼此勾心斗角,平日里全靠他麾下的亲卫军牵系着,一旦这部分亲卫被削弱,整个厄兰朵大军就会松散不堪,这对后续的进军极为不利。
他刚要指挥大军应对,忽听身后喊杀声出,只见崤关我五座城门里有三座轰隆隆打开,被禁锢在城内的冀北军满身狼狈地冲出。
“□□手!上前齐射!”
冀北军动作极快,转眼间便在城池下列好了箭阵,一轮齐射,箭矢如雨如蝗瞬间落在匈奴大军之后,逼得他们阵脚大乱。
“侯爷!援军出城了!”
季蒙先身侧的部将大喜,立即整军朝着崤关的方向靠近,然而就在此时,阵前的弓箭阵中,一支冷箭悄然转了方向,掩在乱军中,一箭朝着筋疲力尽的季蒙先射去……
这一阵变生肘腋,教他的亲卫前军陷在阵中进退不得,但兰登苏邪仍是强自定住心神,有条不紊地指挥重骑兵去冲击弓箭阵,僵持了未多久,忽见季蒙先阵前一阵骚乱。
赤红的“季”字大旗在他望过去时,竟倒了下来,而旗帜后,一支黑羽长箭在季蒙先心口穿胸而过。
……完了。
直至此时,兰登苏邪才真正松下一口气,颇有些悲悯地上前高声道——
“季侯!昆仑神庇护的终究是我厄兰朵!今日成败已定,你若有的是个儿子,尚可为你报仇,可惜听说你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今生只能饮恨了。”
待看到季蒙先心口处流下的是象征着中毒的黑血,冀北军的部将们骤然红了眼眶。
“我的女儿……”季蒙先挣开部将的扶持,握紧了长箭削去心口处的箭尾,“她要比世上所有的男儿都强得多,我以她为傲!众将士,今日若败,泉下何颜见父老?!可敢随我赴死!”
“愿从季侯!!”“死战!”“杀!”
将士赴悲歌,擎刃猎群狼。肝脑涂地紫,碧血酬苍黄!
这是护守了数十年的崤关才能养出的铁血之士,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这样的一天,将性命交付在这片土地上。
兰登苏邪视线内,匈奴的战马不自觉地后退,他抽出封尘了许久的长刀,道:“杀!”
最后的血战打响,兰登苏邪死死盯着季蒙先的动向,慢慢地,心里竟然生出些许敬畏——他分明已经被箭射伤要害,应该倒下才是,为何还不倒下?
心头逐渐开始焦躁的时候,匈奴后军中忽然挤过来几个匈奴王庭留手的贵族。
“左贤王!”那贵族满身狼狈地靠近,抓住兰登苏邪的马缰,“王庭陷落了,我们的伏兵被一举歼灭,大单于也被越人抓去了,他们正要带着单于来崤关逼我们退兵!”
旁边离得近的部将大惊:“不可能!有宗师在大单于身边守护,不可能有人将单于劫走!”
“我说的是真的,一个骑着神驹的面甲小将带着单于直接杀入王庭,我们的阵脚大乱,这才被……”那匈奴贵族话说到一半,骤见寒光照眼,下一刻,他的人头高高飞起。
“王?!”
兰登苏邪收回斩下人头的长刀,冷然道:“妖言惑众,动摇军心,大单于在神庙中何其安全,此人必是奸细!”
“这……”那些部将一下子被镇住了,他们知道这贵族说的可能是真的,但对此时的兰登苏邪而言,崤关的战场、大越的最后一道防线才是最重要的。
……甚至比大单于的安危更重要。
没有人敢再说话,直到远处的地平线上,一头雪白的神驹远远驰来,随后大地隆动,乌压压的冀北军踏平了王庭后,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支援崤关。
“兰登苏邪,大单于已被活捉,还不收兵?!”
这一声仿佛带了内力,遥遥回荡在战场上,后面的匈奴大军的目光震惊地扫去,只见一个戴着面甲,手执铁枪的小将拎着一个穿着裘衣的人。
“真的是单于?!”
厄兰朵上所有的部族以大单于马首是瞻,如今大单于仿佛当真被拎到阵前,这让在场的大小领主纷纷止住了手头的战事。
就在此时,中军之中的兰登苏邪冷冷地看了远处一眼,接着竟毫不犹豫地夺过旁边军士的长弓,张弓搭箭,隔着百丈远,一箭射杀了季沧亭手里提着的人。
“左贤王你!”
“本王说过了,这是越人诡计,阵前动摇军心者死!”
无论是真单于还是假单于,反正此时都已经死了,即便有什么不服,那也是秋后再算。
兰登苏邪做事果断,这一手本该一瞬把军心安定下来,但很快,被射杀了手中俘虏的季沧亭蓦然冷笑一声,抬手一招,身后冀北军左右分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并着几十个匈奴贵族被让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