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谢允目露惊色,不顾脖颈被割出一条浅浅血痕,猛地抓住铁睿道,“快去支援宫中保护陛下!”
“你最好有资格说这句话!”铁睿一咬牙,松开他,丢出一面足可调动千余炀陵京畿卫的令牌给石梁玉,“宫中既无信号也无钟声示警,想来有异状,我这便带禁军卫入宫,石太尉,此处交你看顾。”
铁睿匆匆离去,石梁玉握着那面军令,仰首,阖目,跨入门外的雨帘里。
身后的谢允忽然出声道:“为什么?”
“你在想为什么你会输?”石梁玉的声音宛如幽灵一般,散入炀陵腊月的冷雨里,“你赌的没有我大,所以……你死,我活。”
第八十七章 夺朱·其五
颓暗的天云, 远处的荒草, 无法瞑目的将士, 冷冷映着一弯血月。季沧亭宛如一个幽灵般飘荡在这片陈年疆场上, 残梦中触目所及,皆是一片剜人的红。
许多人从她身边一一擦肩而过, 可每每等到她转头想去看这些人的面容,却又只看到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将士们的,百姓们的, 老彭的, 还有父亲的……
“……如果真的是有人下毒, 是不是只有用这样的方式, 我才能再见你们一面?”
喃喃自语间,季沧亭知道她又做梦了, 出现红云幻梦的第三年,她已经可以清醒地面对着这样的梦境, 甚至逐渐拾起久违的警醒。
青甲, 衰发,季沧亭看见父亲的身影逐渐转过来, 仿佛是在朝她招手。
“父亲, 你来接我了?”季沧亭模模糊糊地看见他身上悬着的一只青竹绣样的香囊,她记得母亲每年都会绣上一只,托她捎去边疆。
季蒙先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 只是继续朝她招手, 甚至于在他身后, 一个孱弱而坚定的女子身影也一样缓缓浮现,熟悉的崤关城里,她所有熟悉的人都在。
时近年节,他们都在,看起来真好。
“……你们来得早了,我还不能跟你们走。”季沧亭抬手覆在面上,眼角的残泪几乎冻伤了她的手指,随即四肢触到的丝绸缎被又提醒她回到了冰冷的现实。
季沧亭从一片浓黑中睁开眼,待到瞥见殿内的铜灯树时,满腹的残梦骤然退却,随即,困惑中带着一抹不可置信。
“灯,怎么是红的?”
……
“谁——呃啊!”
放下最后一名暗卫的尸体,有人跨过殿外满地血污,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口音有几分古怪。
“这就是越人武者的实力?凭这些废物,竟有人能击杀我厄兰朵的大宗师?按你们中原人的话说,杀鸡焉用牛刀。”
“你应该庆幸越武自恃武力,目空一切,便是在宫中也只设下这点暗卫保护。另者,若非宫中护卫被抽调大半去应对铁睿闯宫,你我岂能这般顺利进入此地?要为你师父报仇,进殿便是。”
塞外的刀客转了转手上饮血的弯刀,冷笑一声:“你们家石大人说,只废她之武功,可刀剑无眼,我厄兰朵人可不知什么叫分寸。”
“你若杀得了越武,本总管代石莽大人赠你三生享不尽的财宝。”
“原来是是石莽的旧部,难怪这般不听话,哈……不过也不关我事。”
寝宫外的天色昏暗如未明的凌晨,雨水杂乱无章地拍打着殿外的回廊,而踏着雨声而来的杀手,带着一身陌生的杀机踏入了殿阁中。
刀是关外的弯刀,薄而利,单面开锋,宛如浸透了一冬的残月清光。杀手挑开层层叠叠的纱帘,趁着内殿的灯火被含着冻雨的风吹得明灭不定间,身影瞬动,横刀开斩!
——越武,为我厄兰朵亡者偿命来!
交击的声音只在烛光摇曳一刹,刀入帐,未见血,却只闻一声铮錝过后,伶仃一抹余音轻颤。
帐外的杀手瞳仁震颤,帐内的帝王刚刚将宝剑完整抽出,冰冷的语调里夹杂着一股自恼。
“朕,睡过头了。”
一击不得,杀手心中一震,撤步,再次旋刃横斩,随着刀光划过,丝缎横裂,寒芒过处,照见一双全然血红的双眼。
“你——”杀手诧异间,锒铛脆响,刀刃被格,难以寸进,而帝王起身,剑出如破冰,招式一如乱花扑面,狂态难掩。
“能进到此地,宫中必已生变,说,是谁?”
杀手仓促间狼狈抵挡,不住后退,带翻了龙榻边的药盏,待药盏打碎的声音入耳,加上对手的异状,这才反应过来,大喝一声:“越武已中毒,还不快来帮手!”
刹那间,诸多黑影入蝙蝠般撞破镂花窗,季沧亭只觉身后劲风扑耳,飞起一脚踢起桌案,挡下袭身而来的□□暗器。
“匈奴口音,难怪会有那些匈奴扰边的传闻,当真是有勾结。”一语定,眼前血色因心绪翻涌而越浓,季沧亭反手一剑刺穿一人胸膛,力道之大,直接撞出殿外。
“射!”殿外早有伏击,她一现身,立时漫天飞箭落下。
“意料之中。”轻哼一声,季沧亭以人作盾,势若出笼之虎,将已被扎成刺猬的刺客抡足了力气狠狠砸向一侧殿顶。
只闻一声声被撞飞的惨叫,有个尖细的声音叫道:“不要乱!不要乱!”
——刺客首领就在这儿了。
眼前的血色随着她不断动作越发浓烈,甚至连地上的尸首也将要模糊成一块块深红的色块,季沧亭知道她不宜久战,直奔着首领而去。
“快!快杀了她!”察觉到季沧亭朝自己而来,虽隔着十数丈,首领仍感到那股弥天杀意,震怖之下,匆忙后退。
然而其余刺客并非季沧亭对手,加上中毒药性致使心神混乱,下手丝毫不留余地,所过之处,一片血流成河,身上腾龙白衫,更是半面浴血如修罗鬼刹。
而就在此时,起先还在一片大雨中了无人息的宫殿外,忽而传来一阵纷沓人声,于统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护驾、快护驾!!”
“嗯?”一抹疑惑从心底升起,但脑中陡然而起的尖锐疼痛却是不容季沧亭多想,待宫中禁卫匆匆涌入,方才拄着剑问,“谋逆者,谁?”
于统领按着剑上前三步,待看见季沧亭的神色,不由得又退后半步,将剑握得更紧,道:“回禀陛下,大将军铁睿率军欲闯宫不得,在朱雀门外同禁军短兵相接,臣无能,还请陛下随臣等退入后宫避难!”
“……”眼前的人脸开始模糊,季沧亭走上前来,一手按得于统领不得不跪在地上,“你说,是铁睿?”
血腥味渗入口鼻,于统领只觉肩骨欲碎,咬着牙道:“正是大将军铁睿,臣虽不知他为何谋逆,但情况甚危,加之刺客中有匈奴之人,恐怕他已同匈奴人勾结一气里应外合,意图——”
耳中嗡鸣一声高过一声,季沧亭紧闭着眼,打断他道:“石梁玉在哪儿?”
骤然提起这个名字,于统领宛如被泼了一盆冰水,咬牙道:“太尉已入宫协助平乱,陛下似有伤情,何不……”
“滚。”季沧亭一把推开于统领,按着越发混沌的头,哑声道,“传旨,第一,暂夺大将军铁睿兵符,押后受审,二……调羽林营、京畿□□营进宫换防,三,传……传旨岭南府,召皇孙卫瑾回京,由镇南都督庾光派军护——”
于统领万万也没想到季沧亭能挺到现在,正等她下一句宣判时,却久久未闻余音,只是背对着他拄剑不语。
“陛下?”他颤抖着声音问道。
旁边的禁军上前,小心试探了一下,骇然道:“统领,陛下昏厥了,殿外禁军卫还在等候命令,是否先护着陛下去后宫传太医?”
……再不昏厥,这怕不是个妖物了。
冷汗浸透衣衫,于统领一下子坐倒在地上,惊魂甫定,想起此次带来的禁军卫大多仍是忠于季沧亭的,才擦了擦汗水,强作冷静道:“众将都听到陛下第一条旨意了,随本将传旨,取大义之名肃清贼首铁睿,至于兵符嘛……陛下如今状况,只能依循祖例,由太尉暂摄了。”
“宫中现在不安全,陛下要如何安置?”
忽然殿外的军士分开来,赵太妃披着毛氅快步走来,瞥了一眼被禁军卫擒下的刺客中,有个熟悉的少女,银牙一咬,道:“于统领,眼下宫中情势危急,唯有后宫离朱雀门最为遥远,不妨将陛下暂且安置于本宫处,待你等平乱后,再请陛下圣裁?”
……
此时此刻,朱雀门下,一片战火。
“将军!已擒获朱雀门禁军守将庾长林,但他始终不愿让余下禁军打开城门!是否要杀?”
铁睿望着还不知状况如何的皇城内,满心焦虑,见朱雀门久攻不下,道:“兄弟们,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同这些反贼耗下去,城墙上叛军心志已疲,将反贼庾长林阵前斩首,叛军必失其志!”
“可此人是镇南都督庾光的伯父……”
——铁睿,我铁家承祖皇帝赐下的忠字,当由你传承下去,切莫有负家风。
老父殷殷叮嘱犹在心上,铁睿一咬牙,挥手下令——
“谢允都要谋反了,他庾氏一族又岂能轻信?!这几日本就是禁军换防之时,宫中守卫空虚,谁知是不是早被反贼渗透!便是错杀,也由我一肩担起!”
麾下众将本对围宫之事有所疑虑,见他如此,同样抱拳道:“愿随将军救主!”
季沧亭治军向来严谨,铁睿令下,将士即行,阵前箭雨中,盾兵们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中年将领推至阵前,那中年将领看着一片混乱的朱雀门,大声叫骂——
“你们这些叛逆!什么勤王诛贼,都是谎话!天佑吾皇渡过此劫,必尽诛尔等反贼!”
他的声音未持续太久,便被一刀砍下了头颅,而在同时,城门上的禁军见守将被斩,心神俱丧。
“你们……你们当真要造反?!”
“贼喊捉贼,荒唐!”铁睿从军多年,见对方守势一颓,立时捉准战机,一声令下,众军群起而攻城,不消片刻,便突破其中一扇城门。
“城门已破,众军,进宫保护陛下!”
大军如潮水般从朱雀门涌入宫中,直奔各处黑烟浮起之处,铁睿率领中军直接朝季沧亭所在的寝宫进发,路上内监宫女四散奔逃,偶有抓到询问的,却都不知晓发生了什么,都以为是铁睿要逼宫,惊惧非常。
“禁军卫呢?!叛军呢?!”
“回禀铁将军,禁军卫收缩兵力往后宫去了,寝宫之中也无陛下踪影,怕不是被叛军一同掳走了。”
“那还等什么,快!”
越走越是焦躁,铁睿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逐渐扩大,待转过一道宫巷,看见于统领率领禁军卫严阵以待时,这种不安更加猛烈。
于统领一见他率军而来,抢上一步,高声道:“大胆反贼,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逼宫叛乱!还不束手就擒!”
这一套说辞在朱雀门处,铁睿就已听守军说过了,当即提出质疑:“本官目睹小龙门中有谢氏反贼欲构陷重臣,并欲推举通王夺位叛乱,故而前来宫中平乱。朱雀门守将庾长林拒不通报圣上,已被我等诛杀,尔等还有何话说?!”
于统领道:“陛下病体欠佳,如何面见尔等!休要为叛乱找说辞!”
“笑话,本官日前方在市集上见得陛下微服私访,怎会忽然病重?!交出陛下!”
禁军卫听铁睿如此说辞,有人面露迟疑之色:“于统领,铁将军说的可是真的?我等看他好似并不像是反贼……”
“岂能听他一面之词?将刺客带上!”于统领冷哼一声,叫人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刺客推上阵前,“说,你是谁派来刺杀陛下的?!”
女刺客一身狼狈,目光四下逡巡,最后定格在铁睿脸上,忽而高声道:“尔等谋逆已成事实,若不随铁将军成事,他日尽皆死无葬身之地!”
女刺客言罢,一头撞死在地上咽了气。
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每一张骇然的脸,随后,一股恐怖的气氛骤然在铁睿身后的三军中蔓延。
“我们,真是谋反?”
“不可能……胡言乱语!”铁睿只觉周身如陷泥沼,身后的目光更是刺得他浑身剧痛,单骑上前,道,“小龙门之事有目共睹,通王亲口说乃是谢氏欲送他上位,此事暂押在小龙门的群臣有目共睹。”
“通王?”宛若听到什么笑话,于统领冷笑一声,“世人皆知通王痴愚,他的说辞也拿来做理由,将军真是将我等当做三岁婴孩了,除了此等疯言疯语,还有别的证据吗?”
“石太尉亦在当场!他必有证——”
话未尽,忽而一骑飞驰而来,将一物事高高举起:“报!石太尉已从反贼等处搜罗出伪造传位诏书一张,还请将军过目!”
铁睿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身旁的将领忙道:“我就相信铁将军岂会与谋逆有关,看,这证据不是来了,于统领,你来一道观看,此乃谢贼欲拥立通王篡位的铁证!”
黄绢展开,那将领高声读起了那所谓诏书的内容。
“……朕自北徂南,东征西怨,常负于民力。天悯命数,溺病久矣,故特禅于通王卫畴,皇叔为尊为长,念其不足,特令尚书谢允与——”
那将领念到此处,愕然看了铁睿一眼:“令尚书谢允与征虏大将铁睿为辅,共摄朝纲,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你说……我?”
于统领一把抢过诏书出示三军:“原来如此,你与谢允本是合演一场谋逆大戏,却想独揽大权,所以先扳倒了谢允,你再踩着他逼宫?现在三军与你同罪,便想带着众军一道逼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