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
官员神色一整,献宝般说道:“说到这儿,下官日前看病时,恰巧听说过大人之前在夔州用过的那位崇山蛊医刚好云游到炀陵,或可一试。”
上之所好,下必从之,得了石梁玉的首肯,官员办事极快,当天便联系上了崇山,但不敢去轻易透露要他下药的是越武帝,便借口是冷宫里发疯的废妃,要他赶制一种洗人神智的药。
隔了半日,崇山那边满口答应,只是要了个死囚做药人来先试药,官员只觉得这老蛊医邪里邪气,不敢再多接触,安排下去便早早离开了。
……
二月廿九,今年似有大旱的征兆,天候一日比一日干燥起来,宫中也时不时有水车巡逻。
“贵人,这是今日的药,新来的老大夫说,这是必须喝的。”
季沧亭的目光从一册兵书上移开,瞥了一眼来伺候她的人,见服侍的内监又换成了个十来岁的小宫女,随口问道:“上次那小孩呢?”
小宫女抬起略红的眼睛,细声细气道:“统领说,是因为没伺候好贵人,让贵人不愿喝药,便叫人打杀了。”
刺啦一声轻响,季沧亭放下手中破碎的书页,道:“我会喝的,告诉他们,今后不必再用小孩的性命逼我就范了。”
小宫女连忙磕头谢恩,正要离开时,季沧亭又叫住了她,看了她一会儿,问道:“你头上的绒花样子有些别致。”
小宫女道:“是赵公公教我们编的。”
季沧亭问道:“赵公公近来如何?听人说,他好似病重了。”
小宫女道:“嗯,赵公公一个月前便中风了,双腿不能动弹,只能教我们这些新进宫的小奴婢些规矩。”
事到如今,赵公公病成这样,石梁玉也没必要再杀人灭口,季沧亭略一思索,对小宫女道:“我挺喜欢你头上的花的,送我可以吗?”
小宫女自然无从拒绝,待季沧亭喝下汤药后,便告退离开了。
待到天色渐暮,季沧亭感到门外暗处监视她之人的气机暂时消散,便拆开那绒花,从铜管里抽出一张细小的纸条。
——三月初二谢君危,横梁三尺火龙油。
三月初二,他们要杀谢允,这季沧亭倒是暂时不担心,公卿世家能跨越数个朝代屹立几百年,自有其手段,断不会坐视自家嫡子被戕害,能保证自己顺利脱身,便是最大的帮助了。
赵公公曾对她说过,大越的皇宫有一半乃是自前朝翻修的,前朝战乱不断,为免敌军占领,便会在宫殿隐秘之地灌注火龙油,这些火龙油一点即着,瞬息便可延烧数处宫殿。
“……兵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
……
两个日升日落倏忽即过,与一个月之前的群情激奋有所不同,来城门围观谢允被移交至匈奴的百姓寥寥,倒是石梁玉却是亲自前来送行。
“谢大人可还有遗憾?”
自知此去命绝,谢允倒是神情平静,回望炀陵时,眼中唯余自责:“政斗之败,累及陛下的性命,谢允便是枭首城墙,亦难抵此过。”
“石某必须承认,倘若今日我为阶下囚,便是不破口大骂,也断不会如谢大人这般平静,谢家门庭风采,令人叹服。”
身在囚车之中的谢允,面上虽有疲惫,却无颓丧,道:“其实在正式与你交手之前,谢某曾想过无数中棋路,却万万没想到,临阵落子,敌手却是掀了棋盘。这段时日,谢某想得最多的败因,不是败在不够狠绝,而是谢某错算了石大人的情。”
“哦?”
“这数多同朝岁月,我曾误以为陛下当年对你的恩情,至少让你会顾忌到她,却没想到陛下之于你,从来都无法与权位相比。现在,谢某忽然十分好奇——”谢允语调一转,言出诛心,“见到陛下的遗体时,大人是什么想法?”
想法?
石梁玉从来没有过什么想法,他向来知道季沧亭的命硬,几次三番冒着性命危险同她交谈,也是确定了对方断不会自杀,才放开手脚去做。
厄兰朵突围,崤关死战,建昌烽火,乃至三年噩梦缠身,诸多死劫,她都挺过来了,现在又怎么会轻易就这么死。即便再有更多的催折,她也还会十年、二十年地同他这个同样命硬的劫数纠缠下去……
想到这一节,石梁玉道:“谢大人此去若见陛下,请代石某向陛下谢罪。”
“那可能不会同路,陛下功德圆满,来世自可托庇于神灵。炼狱十八重,谢允等石太尉同行。”谢允言罢,洒然一笑,“庙堂青史无人记,稗官野谈下黍黎……哈,愿后世之人,得渡此劫。”
辘辘囚车碾过道上荒草,又一个对手早他一步入黄泉,石梁玉心底已无波澜。正如他之前所宣告的一般,他还会继续赢下去,因为天,总会站在他这边。
“接下来,终于到你了,座师成钰。”
同样是名中带玉,一个受天之眷顾,一个却是看尽了世态炎凉,谁能想到贵贱分明的两日,而今却即将在权力巅峰这般对垒?
与谢允和季沧亭时有所不同,石梁玉至今仍记得成钰指教他时清淡如云风的神态,那是他头一次体会到何谓怨妒……毕竟对方,拥有的实在是太多了。
石梁玉回到皇城的路上,头一次这般满怀战意地盘算着手上的筹码,可就在他甫过宫门时,扑目而来的,却是仿佛烧透天空的火光。
“太尉大人!后宫不明缘故失火,侍卫虽极力扑救,但火势太凶,陛下被锁在宫里,只怕眼下……凶多吉少了。”
第九十章 桃僵
炀陵皇宫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水车匆匆自宫门中进进出出, 却始终无济于事, 直至天亮时分下了一场小雨,火势才缓缓熄灭下去。
“宫里又失火了。”
“先帝都枉死了, 这皇宫怕不是风水不好, 烧便烧了吧。”
这并不是值得城外百姓挂心的事, 就着半边火红的天穹下了碗滚烫的宵夜, 便又都各自去忙各家的柴米油盐去了。
风云变幻的这两个月中, 宫城内的禁军卫总算找到了一样让他们不那么迷茫的任务,将宫室被波及到的的众太妃、宫人一一安置停当,便去请示现在炀陵实际上的掌权者。
“……只是烧了四五座旧宫殿而已, 太尉大人日理万机, 何必亲自坐镇?”新晋的禁军卫将官礼貌性地劝着,“国事为重,大人不如先回府处置。”
许是被弥漫的火烟熏坏了,石梁玉的双眼此刻布满了血丝, 即便是有宫人递来热茶,双手也在不住地颤抖。
……灭顶的恐惧充斥在每一口焦灼的夜风里, 而随着宫人抬出一具盖着白布的焦尸时,这种恐惧终于吞没了一切杂音。
旁人虚情假意的担忧还在继续——
“毕竟先帝这一世峥嵘已结束了,今后大越山河万民还指望大人带领我等再延先帝打下的盛世……”
结束了。
他终于还是, 敲尽了她的骨, 吸尽了她的髓。
所有的一切, 那些他曾自以为是的誓言, 和她的鲜衣怒马,一起焚烧在漫天大火里……结束了。
“等一下。”石梁玉叫住正要将尸体抬出去处理的禁军,仿佛被冻硬了的手伸向白布,可白布下的尸体几乎是一碰即碎,隔着布料,他只抓到一蓬烧焦的碎骨。
新调来的禁军卫略有困惑,低声道:“这处宫殿荒僻,大约是死了个养老的宫女而已,大人请放心,自会处理掉的。”
另一侧的将官疑道:“大人同这死者有故?”
石梁玉的亲信满头冷汗地挤过来:“大人怎会和宫里的人有故,只不过哀怜此祸而已,宫中既无人认领,将军还是快将这尸骸丢弃了吧。”
石梁玉一言不发地看着凝视着那截惨白色的尸布消失,他们会把她丢在某处乱葬岗,连最饥饿的乌鸦也不会来啄食。
他转过身,裹紧了衣衫了,却始终融化不了袭身而来的砭骨冰寒,缓缓步入深宫之中……
“你真的不该遇上我,真的不该……”
……
一辆驴车从宫门的角落里缓缓驶出,驾车的老苗医怀里揣着打赏的银锭,脸上却未见有什么喜色。
“崇山大夫,这么快就出来了呀。”
“要我治的人暴毙了,没得治,那不就被扫地出门了吗?”
“那你这车里的是?”
“嗨,试药的猪仔罢了,反正这女囚之前当人牙子害死了二十多个娃儿,早该死了,宫里那冯长史忙得紧,索性作主送我了。”
宣帝在时,宫里炼药的地方也养过药人,大多生不如死,老资格的内监见怪不怪,啐了一声,便和崇山告别了。
驴车晃晃悠悠穿过两道宫门,新来的守卫们大约是欠些管教,检查得漫不经心。出了宫门后,崇山刚没松一口气,街角三五个武官带着一身酒气打马而来。
“哈,不瞒大人,下官曾在先太尉麾下从事,这么多年几无一日安寝,而今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嘘……国丧期间,诸位不宜多言。”
“文臣便罢了,我等武官怕什么?等于大人洞悉了独孤剑宗的剑谱,太尉大人也能放心将兵权交给大人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这几个武官们心情极好,簇拥着,马儿和人都高高昂着头,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
直至这几日到了近前,为首的于统领见了崇山的驴车,勒住马头,疑道:“生面孔?”
崇山握紧了车辕,道:“将军有事?”
“宫里虽然没了主子,但也不是贱民随意进出的地方。”于统领狐疑地看向车内,“车里还有人?”
他伸手正打算去查看,忽然一张蜡黄脸孔的村妇探出车窗,直直朝于统领抓挠而去。
“放肆!”于统领啪地抽了一鞭,打得那疯妇一下子缩回车里。“这是什么东西?!”
崇山见他脸色不善,瞥了一眼车内,道:“这是冯长史送给老夫的药人,昨日刚试了帖新药,毒性还没散,冯长史叫我赶快把她带走,文牒都在这儿。怎么,将军没被她抓到吧?”
一听到是药人,于统领连忙策马远离了几步,满脸嫌恶地让崇山走远些。
“冯庄这只会阿谀逢迎的废物,什么脏东西也带到宫里来,真是病急乱投医……”
身后的议论声消失在街角,崇山赶着驴车一路无言地驶出了炀陵,直至黄昏,炀陵的城池在极目所望之处掩盖在落日的余晖里,他才停下来,在管道旁的茶舍里打了半葫芦凉茶递进车里。
“没想到啊,原来天下闻名的越武帝也会落魄到这种地步。”崇山递茶过去,对方没有接,随后马上发现她的手腕古怪地弯折着,这才脸色一变,“老夫收回前言,见过狠的,没见过陛下这般狠的。”
车里披发的女子声音抬起脱臼的双手,低哑道:“劳烦了。”
山里人正骨是一把好手,崇山抓住她的手腕摸准了一怼,一声骨头乱响,便将位置正了回去。
季沧亭全程一声没吭,崇山暗自赞叹,仔细观察了她的伤情,惋惜道:“尝闻陛下勇冠三军,但这一手一足之前被割断了筋脉,又为了脱困自己把自己弄脱臼了,往后怕是再难动得了武了。”
“人力本有穷尽,强如剑宗,匈奴南下之时也无法仗剑杀尽胡虏,能得出生天,已是天眷。”
“陛下倒是放达……既然炀陵已无人可信任,陛下打算去投奔何处?”
塞北,东郡,建昌……大越疆土的势力一一在脑海中划过,似乎都可以,但又各有顾忌。
石梁玉早预料到今日局面,必然布计于天下,即便是最能指望的建昌,也必定有石梁玉的暗桩,眼下她的状况,武脉已废,软禁时的药又瓦解了她的底子,随便来个人都能了结了她。
“老夫在中原也待了这些年了,天下人都知道陛下与成门世家交好,不如往西南建昌而去——”
“嘘——”季沧亭让他小些声,闭目细听了片刻,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还知道派人来跟踪,这姓于的能活到现在,多少有点本事。”
她对马蹄的声音极敏感,隔着几十丈,连马蹄蹄铁用的是何种规格的官铁都立即听出来。
崇山从车窗缝里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看见有两个骑马的人远远在后面跟着,呸了一声,目露凶光:“老夫也不是吃菜的,敢追来,就叫他们知道苗蛊的厉害?”
季沧亭道:“打草惊蛇,非用兵之道。只是权位征伐,一旦事败,必以斩草除根作结。老翁为季沧亭甘冒此险本已不易,若因我之故有个万一,季沧亭要如何向老翁家小交代?”
崇山哈哈一笑:“陛下以为老夫是为何来到中原?老夫年事已高,为成就蛊王,以身牧蛊,本就只剩下三年寿命,便是客死中原也属意料之中。陛下若过意不去,待老夫的徒弟来接手老夫一生积累后,护他一时,莫让我苗蛊一脉断绝便是。”
季沧亭似是想说些什么,却脸色一白,猛咳两声,捂住嘴的指缝里溢出几丝血。
连忙把了手脉,崇山叹道:“……腐脉化功散药力属热,落水一激极热转寒,反成大毒……依我看,还是哪儿也别去了,一切保命为上。我们便往东南去,路上若有合适的郡县便暂时安身吧。”
驴车缓缓轧过烟尘飞漫的官道,这一季的成王败寇终于落幕。
……
百日暝昼,即便朝中的暗流汹涌不断,炀陵的风貌仍是一如既往。唯有在大漠上盘桓走商了一年的异国商客,在听闻越武已成先帝时多有唏嘘——对于饱受匈奴威胁的西域小国而已,先帝也算是有恩于他们。
炀陵本地的百姓们对先帝被刺的愤懑犹然未减,蓝眼睛的客商们随口一打听,便滔滔不绝地骂起了当时谋反的那一波反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