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崩殂后——衣带雪
时间:2020-06-10 08:11:02

  一封聘书写到一半,成钰用笔尾戳得卫瑾捂住额头坐直了去,温声道:“你若闲极无聊,就去马厩照顾袭光,这两日它总是躁动不安。”
  “好呀。”卫瑾披上斗篷钻入门外侍从的伞下,复又顿了顿,回头对成钰道,“师父你这两日脸色苍白,要记得吃药。”
  成钰应了一声,待卫瑾离开后,那股盘桓在心头多日的不安终于还是影响到了满腹混杂的思绪。
  笔尖的墨汁悬停在纸上摇晃了片刻,便滴落在一个“归”字上,洇作一片深渊般的色块。
  他凝视着那写毁的纸张许久,模糊的灯火中,目光移向案旁闲置了多日的卦爻,自言自语道——
  “天,你究竟,想瞒我什么呢……”
  良久,他拿起那张污去的纸页,丢入旁侧的炭炉中,待银丝炭中金红色的火虫一点点吞噬那张未写完的聘书,火苗顺着纸页一路疯燃,蹿起的焰尖烧向他悬在上方的掌心时,廊外急促的脚步声在此时传入。
  冒雨而来的庾光,脱力一般跪在地上,声音嘶哑。
  “成钰……炀陵传来消息,谢允叛乱,宫变中陛下遇刺,血战之下,伤重不治……已驾崩了。”
  惨白的雷电在雨幕中炸响,本以为尖锐的灼痛并未附着在掌心,而是宛如在心口开了一个洞般,一如那年呼啸在冰原上的夜风,他记得每一片割在血肉里的雪花,是如何的锋利。
  ——喂,你怎么来了,你的万水千山呢?
  ——万水千山,终归比不得同你共赴国难。
  ——那好呀,国难之后,我还你一个万水千山。
  耳畔的声音太杂乱了,他分不清,这到底是噩梦,还是真实。
  “成钰!你做什么!”旁人慌乱地把火炉推开。
  成钰低头看了一眼烧得几近见骨的掌心,困惑了半晌为何不痛,迟疑了片刻,道:“……沧亭?”
  “她……”庾光有所不忍,转过头道,“我知道你一时不能接受,若你不想听……”
  成钰看向窗外,道:“你说吧,我在听。”
  庾光沉叹一声,缓缓说起了炀陵传来的消息。
  “……当时便不该将朝廷的军力分驻南北,不,一开始你就该留在炀陵,唉……”庾光猛地锤了一下地面,道,“太尉石梁玉以扫除叛逆为名大肆清洗朝堂,炀陵以被十二州猝不及防,军权直接被收拢,眼下听说召皇孙回京奔丧的圣旨已经在路上了。”
  “不会有圣旨的。”烧得皮肉尽溃的掌心贴在室内横斜的一口旧枪上,成钰的声音显得极轻,“国玺,在瑾儿身上。”
  “你是说,她早就有所预料,叫卫瑾带着国玺离开以防万一……”庾光意识到了什么,一时间下了决心,起身道,“成钰,待你定下心,我们,杀回炀陵。”
  血痕凝在旧枪上,成钰合上眼,低声轻喃——
  “你且等等我,我不像你,不会失约。”
  ……
  整个二月,炀陵皆是一片混乱。
  满城的白绫,是百姓们自行悬挂,悲恸过后,面对满街被关在囚车里大喊冤枉的权贵,便是铺天盖地的怨声——
  “天煞的乱臣贼子!最好一个都不要放过!”
  “没有陛下,大越江山何来今日光景!杀杀杀,最好全都杀个干净!”
  “她还那么年轻,天公凭什么收走啊……”
  一切进行得合情合理,而顺应着这样的民心,石梁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将朝中所有的权力统归至手中,直至处斩台彻底染红后,他终于得到了石莽,甚至成太傅也没得到的权位。
  “通王殿下,我们什么时候该好好谈谈?”
  宫殿之中,稍有闲暇的年轻权宦穿过朱红色的宫门,而促成他得到这一切的源头,卫氏如今在炀陵唯一的正统皇脉,却仍然一副痴呆模样,在宫道上玩着一面破破烂烂的风筝。
  “咻……飞了!”通王一副几十年不改的孩子样,对石梁玉的话置若罔闻,拖着沾了灰尘的风筝到处乱跑。
  旁边有随扈恼火道:“通王殿下,太尉在问你的话!”
  石梁玉摆了摆手,示意闲杂人等退下,捡起已不成形的风筝,对通王道:“殿下三番五次助我,为了什么?若为了皇位,如今形势,只要殿下一句话,臣可以送殿下坐上那把交椅。”
  通王凑近来,嘻嘻笑着,并不正经回答:“有人啦,太挤了!太挤了!”
  他说完,便蹦蹦跳跳得跑离了石梁玉的视线。
  “一山不容二虎么……你若不是真的疯了,便是这世上至为谨慎的人了。”石梁玉心思一沉,转而走向后宫一处最为不起眼的宫室。
  虽不起眼,却是日日夜夜皆有亲信严密把手,不曾假手过任何外人。
  见到一个深紫的人影走来,负责照顾这处宫殿起居的太监忙不迭地上前来行了个大礼,还未开口说话,宫门里便有两个侍卫抬着一个脖子被扭断的人出来。
  “这个月第三个了,刚刚好不容易喂了药,虽没那个力气再杀人,但……还是太危险了,梁御医还是不建议大人直接进去。”
  太监心有余悸,石梁玉却道:“那她……药有好好在用吗?”
  太监心有余悸道:“贵人毕竟仁善,调了两个新进宫的十岁小童伺候,倒是再没为难过送药的。”
  石梁玉道:“这件事你做得好,宫里的赵公公病重,待过完最后时日后,你便接替他吧。”
  “多谢大人赏识!今后小人必定为大人当牛做马!”
  绕过满脸喜色的太监,石梁玉亲手接过尚温的药盏,一步步走入宫室内。
  “……今日臣在外面见到了通王,待他的王妃下个月生产,便有竞夺皇位的资格。”
  锁链的轻响从殿内传来,石梁玉转头望去,那让人发寒的杀意一如往常地落在他身上,但比之一个月前,这股杀意更为内敛,也……更为致命。
  “但臣想,陛下背负着那么多人的性命,才走到今天这一步,该不会轻易就死。”
  杀意涌动的双眼自乱发里死死锁定石梁玉,季沧亭动了动刚刚被包扎不久的手腕,道:“我若非老死山间,也该死在战场之上,你,还不配。”
 
 
第八十九章 夺朱·其七
  “……陛下的性情果然还是这般坚韧。”
  “恩仇未泯, 朕岂能就此干休。”
  窗外又下起了雨, 惨淡的落雨声随着斜风吹打在窗棂上, 压低的云层一如殿内肃杀的气氛。
  石梁玉站在十步之外低头看着地毯上的花纹, 如果再进一步,即便会被季沧亭立时拧断脖子也毫不意外。他低着头,沉默片刻, 道:“臣还以为,陛下的盛怒还要多发泄一段时日。”
  季沧亭的确仍处于恨怒之中,但她向来很是能忍, 尤其是在正视了对方作为对手的角色之后, 一切都必须重新思考。
  “短短一个月内,构陷谢允等支持朕的公卿世家、掩盖宫变的线索、伪装朕的驾崩……这不是短短数月能做成的事,你筹谋了多久?一年?三年?”
  “四年。”石梁玉道。
  季沧亭闭上眼,长嘶一声:“那就是从朕称帝之前,你就开始了。”
  石梁玉道:“陛下想知道臣是如何开始的——”
  “朕不感兴趣, 你死之后,朕会慢慢了解。”季沧亭打断了他之后,见他未有任何反驳, 便道。“所以朕可以推断,在石莽谋反之后,他留下的那些遗产势力都由你吞下了, 而这些人, 便是你谋反的筹码。”
  石梁玉道:“彼时陛下的精力全然为征战所累, 便给了臣喘息的时机。而等到徐相接手炀陵内政之前, 石莽与其势力所留下的所有往来罪证早已被抓在臣手里。陛下杀业过重,震慑天下,权贵畏死,自然便都成了臣的人。”
  季沧亭道:“饶是如此,选择在四年后江山稳定时才动手,你能成事的几率也不到一成。如果是石莽在你这个位置上,也绝不敢轻易行事,你用什么说服你的人,你能扳倒朕?”
  石梁玉敛眸道:“石莽对臣说过很多有用的话,譬如——自开国以来,每一个大越皇族,都有一种原生的病,偏执,易怒,杀人如麻。陛下也有,只是从未发泄在大越的子民身上。”
  ……对,是石莽,没有人比石莽更懂得如何对付大越的皇族。
  卫氏皇族,自开国后数代皆是暴君,骨子里都有一种疯狂偏执的病态。石莽用药石蛊惑了宣帝十数年,而石梁玉接手过石莽主持的丹药之物,他知道怎样才能让季沧亭一步步虚弱下去而无所察觉。
  他不是从四年前开始准备的,这是整整花了二十年对于卫氏皇族的杀手锏,从一开始,便料准了她适合什么样的毒。
  “……陛下一直对死去的将士有所歉疚,冥冥中必然觉得红云香造成的幻觉乃是发自本心。其实,若换了常人,无论是梦魇还是繁重的国务,只怕早就被压垮了。但陛下,实非凡人。”
  年少时便以枪术惊艳帝京,文承太傅,武随剑宗,国之将倾时亦是一肩挑起大梁,长驱破胡虏,一鸣荡山河,天下景从,这是何等人物?
  石梁玉曾试探过其他不愿臣服的势力,而那些人数年后却都不再提谋逆之事,可见动摇她的江山是何等艰难。
  “……故,臣便从来未考虑过谋反的路子,而是将陛下的声名推至云巅,在这样的情势下,如果陛下有朝一日被刺,臣便能代民愤而行事。而陛下无后宫负累,皇孙卫瑾远在外地,只要再挟赵妃之女,要她昭告天下陛下是被刺驾崩,待皇陵镇龙石一落,世人纵有怀疑,又有谁能验明皇陵中死的是谁。”
  精钢打造的长链哗啦一响,季沧亭不怒反笑:“这一手直接抹灭朕的身份,之后即便朕再出现在天下人面前——”
  “臣会在近期,让一个死士伪装陛下起事并败露,即便陛下脱困,朝中百官已站好了立场,为身家性命计,陛下也不可能取信任何人。”
  这一手布局,全然断绝后路,季沧亭冷笑一声:“可你有没有想过,即便你扶持通王登基,大越军力分南北大营,皆不是你之势力,你又有多少筹码能替他守住这个皇位?”
  石梁玉道:“臣不想这么快便扶持通王登基,如果通王登基,那建昌方面必然会同时让皇孙登位,那局面便会对臣不利。所以臣在赌,赌建昌主事者,会受制于陛下在臣手中这件事。”
  “……”
  “别人臣不知,至少成钰,不敢与臣对赌陛下的死活,他根本输不起。”
  这就是石梁玉全部的后招,他夺权之后,只需稍稍透露出一点季沧亭在他手里的风声,建昌方面就绝不敢轻举妄动,从而被他拖入文斗中。
  白色的闪电划过天穹,将季沧亭盯视对方的双眼照得惨然如修罗恶鬼,随后轰然一声惊雷响,她低下头,笑得浑身颤抖,嘶哑道——
  “好……好啊,好一局空手博天下,你若非满手沾着我季沧亭的血仇,我都要开始欣赏你了。现在开始,你最好躲远一点,否则……总有一日,我会找到你,将你剜骨抽髓,血涂炀陵!”
  ……
  石梁玉缓步走出宫殿,殿门口守卫的人仿佛听到了殿内嚣狂的笑声,一个个抖如筛糠,脸色惨白。
  “你们,怕了?”石梁玉问道,守卫不敢答,他复又转向刚刚赶来不久的于统领,“你也怕了?”
  于统领显然也领略过季沧亭的杀意,强自镇定道:“末将跟随太尉至此,早已是同舟共济之谊,岂敢言怕?只是越武之血勇举世皆知,即便再用药,也难保她不会脱困,不如……”
  “那你要拿谁来挟制建昌那边的势力?”一句话说得于统领低下头去,石梁玉又瞥见他怀里露出一卷剑谱的边角,“独孤氏剑录,你去过成氏府邸了?”
  于统领忙遮掩了一下,道:“独孤楼是剑道宗师,更有万夫莫敌之勇,末将只不过也想精进一二,好辅佐大人的大计。”
  雨水顺着脸颊滑落下去,石梁玉徐徐说道:“窃人剑谱,是因为怕死,是吗?”
  于统领惶急道:“大人言重了,末将是——”
  “倒也没什么,怕死,才好拿捏在手里。”石梁玉让人撑起伞,神情一转,去迎向他滔天的权势,“让自己毫无筹码可输,自然处于不败之地……就看成钰,放不放得下自己的筹码了。”
  ……
  这之后又过了一个月,朝中已清洗过两遭,民愤亦随着被大肆屠杀的涉反者而逐渐平息。
  “……太尉大人,关于首恶谢允,恐怕暂时还动不得,厄兰朵的乌云可汗称谋反的刺客里有匈奴人在,为表两国交好,要求朝廷给个交代。”
  “他们想要什么样的交代?”
  “说是,希望将谢允押送厄兰朵,交给他们处置。”禀告的官员小心翼翼地看着石梁玉的脸色,道,“下官知道,大越的内务本不容异族置喙,但一来乌云可汗和陛……先帝情同姐弟,一直有意同大越交好,二来,倘若此时同厄兰朵交恶,我们没有陛下在,而乌云可汗又是骁勇之辈,恐怕难以得胜。”
  石梁玉道:“可以答应他们的请求,但……我要谢允无法活着出关。”
  “是,下官自会安排人路上伏杀。”
  安排完朝中事宜,石梁玉复又问道:“陛下近日情形如何,我要的药可研制好了?”
  谋逆成事已有两个月,石梁玉口里“陛下”这个称呼却始终未曾改过,下面的官员虽有疑惑,但也不敢多问,道:“医术一道毕竟术业有专攻,红云香之事,梁御医已经是尽心尽力了,若按大人的要求,非要那洗人神智的东西,恐怕还得求助南苗蛊医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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