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因仇出剑,这般心境,能败于他第一次,便能失算于他第二次。”
独孤楼语调平缓,落在季沧亭耳中却无异于最极端的嘲讽,立时杀意寸寸暴涨,回身一转,剑行枪势,锋刃如东山新月,眨眼间撕风而至。
“急躁了。”
不紧不慢地一句评语,指背一敲剑身遏制住季沧亭攻势,须臾间,人静剑凝。
杂然锋鸣中,独孤楼淡然道:“忍得了仇,剑才会利,否则便只是莽夫之血勇。”
“……”
独孤楼转身进了屋,道:“三日内悟透你的剑,否则只是拖累成钰。季沧亭曾天下布武,当不至于志短于此。”
细密的雨丝滴落在眉梢,一抹沁凉随之流入眼底,季沧亭阖目,长饮一口秋氛,收剑背回身后,颔首:“学生受教。”
作者有话说:
剑宗喜欢一边打徒弟一边盘问
亭亭也学到了这份坏习惯(不)
第九十二章 红衣冥驾夜行都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子时的炀陵长街, 更夫打着呵欠穿过一户户闭锁的酒肆, 摸着荷包里剩下的铜钱, 本想等着收工后去打壶小酒,却恍然想起炀陵已经宵禁了三日,只得叹着气作罢。
刚过了三更半,走至康乐坊门口时, 更夫忽而瞧见坊口走出三三两两的权贵, 身后半开的门里,仍然传来莺莺燕燕的笑声。
虽都是权贵, 个中也分三六九等, 只见有三人点头哈腰地将一锦袍中年扶上了马车, 脸上的肥肉褶子里都挤满了谄媚之色。
“……请冯御史放心,无论时局如何, 我等皆愿为太尉大人效犬马之劳, 明日必参那些不识时务的文人一本, 往后还请冯御史在太尉大人面前为我等美言啊。”
更夫在暗处翻了个白眼,现今谁不知道那位太尉大人为国平乱,美名满四海,话虽说得好听, 可税赋比之先帝争战时却不减反增, 也不知道是养哪里的大军去了。
升斗小民心里纵有不满, 也不敢在权贵面前表露, 只得匆匆路过那歌舞升平之处, 继续干自己的活计去了。
直至四更时,更夫游荡过第四处坊市,刚转过一个街角,忽而一阵阴风刮过,带起不知谁家的灯笼壳,簌簌滚过无人的长街,撞在街正中的一骑白马蹄下。
那是一个红衣轻甲的骑士,倒提着一杆沥血铁枪,绒白氅领裹挟着一身仿佛来自极北冻土冰原的气息,好似察觉到更夫到来的气息,骑士转过头,凌乱的乌黑长发下,戴着一张狰狞的嘲风面甲,而更夫也同时看到了他手上提着的……正在滴血的人头。
“杀……杀人了!!!!”
……
“听说了吗?冯御史昨夜私自去康平坊找乐子,路上被人杀了,身子挂在马车上,人头被丢到了城门边……”
“我怎么听说是鬼杀的?那鬼红衣面甲,座下的那匹马更是来去无踪,根本抓不到。”
“照你这么说,红衣、面甲、铁枪……这,这不是?”
穆赦早上一上街便听见百姓们满大街地议论起了昨夜的凶案,虽不敢直接指出那鬼骑士的真身是谁,但看每个人脸上的兴奋之色,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听了一圈子各路说法,最广为流传的乃是先帝遭叛臣所负,死后心有不甘,大闹阎罗殿,自黄泉逆流而上回到人世,意欲复仇云云。
“……还有这么一讲,乃是先帝下了冥府之后,遇阎王善恶判罚,阎王说先帝有救世功德在身,来世当位列仙班。但先帝怨气不散,阎王正让鬼差押着她投胎之际,先帝脸上的面甲掉了下来,活活吓晕了整个阎罗殿的鬼,如此先帝便回了阳间,誓要斩杀大越所有的奸佞之辈。”
话传到成国公府里,正在被几个绣娘围着量体裁衣的先帝觉得分外没有面子,休息的间隙,扭头瞪向此案的最大嫌疑人。
“……朕在民间的风评真的就这么惨?”
“彼此,彼此。”成钰答得心不在焉,比起外面的风波,他倒是真的好似认真在为婚仪作准备,将图册上一页指给她看,“我仍是瞧不太清楚,你觉得嫁衣上用这绣样如何?”
季沧亭低头一看,朱凰燎天图,一看就是明摆着要违制的样子。
“……我现在可不在龙椅上,真的要这么嚣张吗?”季沧亭道。
“先帝坐拥四海,区区纹样罢了。”成钰言罢,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绣娘,“不必再量了,按此尺寸纹样做便是了。”
绣娘满脸疑惑:“可国公怎知道徐小姐的身量……呃,奴失言,奴告退了。”
“噗……咳咳咳咳。”季沧亭呛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道,“说回正题,第一个死的冯御史乃是如今百姓心中保皇党砥柱之一,指向太过明显,你难道便不怕百姓怀疑到你身上?”
成钰笑了笑,道:“民心如月,虽有清辉照世,却亦有暗面。无论是冯御史,石梁玉,或是我,过往功过早已是昨日黄花,现下在万民眼中都是‘官’而已,死谁都是多一份茶余饭后之谈资,差别不大。当然,先帝扫荡六合之功业除外,尤其是崩殂之后,在百姓心中从此如万古星辰之永耀,何其——”
季沧亭往坐榻上一瘫,翻着白眼道:“懂了懂了,失去的永远是最完美的。我之后也曾好好想过,石梁玉究竟是以何手段钳制朝中文武百官站在他那一侧的,无非也正是因为我这份声名。”
先帝之死令大越臣民举国悲痛,以至于北方数州乃有活过战乱的民众自发戴孝,甚至袭击押送叛臣的充军队伍。当时那种举国民愤,如同海啸一般死死压在大越朝堂之上,强如谢氏门阀这等百年大族也曾被愤怒的民众火烧数处别苑,若非谢氏尚掌控着东海盐漕这等民生根本的财权,早就被石党赶尽杀绝了。
成钰道:“自前朝至大越数代以来,皇权素来是倚靠世家而建,如王矩等并不需要苦读考取春闱,也能因家族爵位而得重权。甚至弑君谋反这等大罪,朝廷也只能杀个首恶祭天,因为军权也握在同气连枝的其他世家手中。越武驾崩,其实开了个不好的头。”
季沧亭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但说无妨。”
成钰道:“五百年间,天下更迭四朝,而在这四朝中,称得上世家的大族,如成谢王庾李陆陈这类却长盛不衰,历朝历代之君主,为取得世家族系支持,无不许以高官厚禄方可稳定朝纲,而世家也会借此扎根在每一个王朝中。之所以说越武驾崩开了个不好的先例,乃是世家在此一事中知晓了所谓弑君的后果也不过如此,而石梁玉在之后昏了头,没敢在当时就挟大义直接血洗世家,便注定他失去了制衡世家的机会。”
季沧亭阖目道:“你说话倒是很客观,确实如此,当时没能一口气吃下谢氏这等大族,以世家之奸猾,必定暂避风头等待局势,而石梁玉胁迫朝臣的计策,功在一两年间,待百姓将此事淡忘,朝野上下便不会再容他作威作福,届时的局面……啧,通王痴愚,瑾儿年幼,都太好控制了。”
季沧亭在位时的情形不一样,她是鼎贵出身,自幼同各大世家嫡子女感情极深,如今各地掌兵者更是她一手提携,死忠自不必说,只要她在位一日,天下就断不会翻出乱子来。
她可保在位时山河无恙,可之后呢?
“……日前排演时局,我曾想过,倘若你在位再有二十年光阴,待瑾儿根基立稳,大越当有三百年国祚。反之,无论是由瑾儿或是通王上位,世家必定趁虚而入,要知道,王朝一至中期,世家腐蛀江山之快,非人力所能及。”
“哦?”季沧亭为他这番言辞表示意外,“岭南成氏可是全指望于你,那些族老听到你这么想自家门庭,可是要气掉胡子了。”
“那现在你拿捏住我的话柄了。”成钰笑道。
季沧亭:“不敢不敢,吾还未见谁家熟人六亲不认似汝,是以震撼非常罢了。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是打算借石梁玉之害,挑几个幸运世家出来陪葬?庾光对你那么够意思,你下得去手?”
成钰道:“无妨,庾光对自家世族中迂腐之人不悦已久,一早便托我顺手解决。”
季沧亭掰着手指头道:“王矩呢?”
成钰道:“王矩灵台未萌,且如今他族中庶母掌权,野心勃勃,三五年间必动手除他这个嫡子,且让我代他处理了。至于谢允,你不必担心,他在乌云部适应得极好,闲暇之余还致力于助阿木尔推行匈奴归化。”
“好吧,他本也不是个喜欢困在官场里的人。不过让我意外的是,你这种避世的性情,也会想到这一步。”
说到这儿,成钰叹了一声,“不把江山社稷铺陈好,你又岂会安心随我回岭南看梨花?”
季沧亭一愣,半晌,抿出一个笑,又侧头去看成钰的眉眼,他待人素来温和,只是独一双眼不爱笑。当年小龙门里正值芳心萌动的女学员们成日里指点男人江山,却独独很怕他,谁晓得他会不会前一句问你晨安,后一句请你交作业来看。
只有季沧亭这个喜欢迎难而上的逮着机会就在卷子背面写塞外牧民的情歌,便是被他叔父追着打,也矢志不移。
“嗯,这个事……”季沧亭抬臂想去摸对方的手,不料门外一声喧扰,一个人影风一般刮进屋内,一见成钰,涕泪四流地朝着他扑将过来。
当今潞洲节度使,三镇知事,王氏大族嫡子,先帝之忠臣王矩哭得宛如个七尺的婴儿,嘤嘤道:“老师啊!先帝崩殂未半,你咋就这么耐不住寂寞另嫁他人了呢?说好的守寡三年呢!先帝如何瞑目,先帝如何咽气啊!”
第九十三章 光影
“老师啊老师,你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风流债呢?!上有卫氏老子祖宗, 下有太傅老人家, 先帝在时虽然冷落你独守空房, 但那也是为了天下万民!她那是真心待你的啊,小龙门书桌下面还刻着她当年写的情诗三百首呢!你这样、这样着急,先帝尸骨未寒便另寻那徐家小姐,先帝是死不瞑目啊!!!”
成钰:“哭完了?”
“还没!我——”
声声泣血,王矩嘤得抑扬顿挫, 好不凄惨, 正要再加把力时,陡然感到后脑勺被一道杀机锁定, 茫然回顾, 只见得是个艳若桃李的陌生女子, 大马金刀地坐着,杏核眼里杀气腾腾,好似要择人而噬一般。
王矩本能地抖缩了一下,干咳一声,站起来拱手道:“这位是?”
成钰余光瞥见季沧亭正要启唇来一句“狗东西”,便在她之前开口道:“这便是徐公的孙女, 你可以称师母了。”
王矩:“……”
季沧亭冷冷地盯着他若久, 道:“还没过门, 不必急于一时, 这位……大人, 众目睽睽之下, 能从国公腿上先起来吗?”
王矩忙不迭地爬起,掸了掸衣摆,神态端庄起来:“原来这便是徐公家的千金,在下三镇节度使王矩。与老师阔别日久,一时失态,请徐小姐见谅。”
“坐吧。”成钰老神在在道,“当着夫人的面,旧事无需再提。你如今手上有三万兵力,炀陵这边诸方势力必有拉拢你的意图。一回京便来见我,若非有什么重要密报需面谈,你现在便能走了。”
王矩的眼睛四下乱瞟,道:“我也不是专门诉苦来的,确实是有几件事,就是——”
季沧亭面无表情道:“我本是要走的,可王大人刚刚那一席话,让徐吟心下不安,万一走了之后,王大人趁我不在,给国公硬塞什么莺莺燕燕的,又该如何是好?”
这女人声音虽沙哑,却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王矩正迷惑间,又闻成钰道:“她是徐公孙女,本就不是外人,你且说吧。”
王矩点点头,道:“……还是上次你交代的那些事,先帝被刺后,炀陵里牵涉到的京畿卫等各大将领,还有谢氏那边栽进去的文臣,他们那时被杀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家眷拉拉杂杂两百余人牵连下狱,秋后发往崤关充军。按你的交代,我本想找些道上的人把这些无辜被牵连的人给救下来,无奈道上那些人平日里干的打家劫舍的勾当,一听说是要去救刺杀先帝的罪族,银钱也不要,还把我的人打了出来。”
说到这儿,王矩叹了口气,捶了一下大腿:“只有我们知道铁睿谢允根本就不是那种人!可现下莫说百姓们,连马匪都不信,我只能带着亲信亲自去救人,但走到关北道的时候,押送罪人的队伍却忽然被一大批黑衣人袭击,嘴上虽喊着为先帝报仇,但下手极为狠辣,连押解犯人的官吏兵丁也都一并屠杀,好在我们到的及时,总算救回来大半。”
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茶案,成钰缓声问道:“铁睿的父母救下了吗?”
王矩道:“救下了,铁睿的老爹失子又遭人唾骂,本来眼看着怕是不行了,一听我说是为他儿子伸冤,硬要跟着上京来,眼下已派了专人照顾,正化名寄住在京中的客栈里。这些暂且不提,我还秘密带了两个当时被俘虏的杀手回来,就是嘴硬得很,实在撬不开。”
“那便先寄在府中吧,至于刑讯之事……”听见季沧亭一声轻咳,成钰道,“自会安排人处置。”
言情书网哪有会刑讯的?
王矩的疑问在脑子里徘徊了一息便甩了出去,接着便道:“那这件事完了,便说第二件事,这次回京是我家那老子娘说二房那边上赶着想把自己家闺女送去给宫里相看,说是即便搭不上石梁玉,也可以送去给通王做侧妃,好为王家留条后路。”
季沧亭:“真是混账事,王公老爷子若知晓此事,怕不是要提刀从琅琊杀过来,把这些卖女求荣的败类杀个干净。”
王矩:“就是!”
他附和完,复又觉得自己对先帝忠贞不二,实不该觉得这徐家女的爱憎分明甚有优点,又板起脸来:“其实也不止我家二房,京中其他望族也有意,所以刚刚入京的时候,便遇到宫里的掌事太监带着赵太妃的帖子去各家府上,想邀请王公贵族们入宫一聚,石梁玉那边说不准,但通王一定会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