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各家的贵女虽好,但论才女之名,思来想去还是向小姐最为妥当,不如今日便在此请各位做个见证如何?”
谁都知晓通王是个傻子,女儿嫁过去就是往火坑里推,但这个通王妃也有自己的想法,她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庶女出身,一旦各家门阀把贵女往王府里插,凭她的家世根本压不住,不如就找个如向婉婉这样年纪大,家里空有文官清名的人家,既得了名声,以后也好掌控得住。
季沧亭是什么脾气,一听这般话头,冷笑一声,正要放下酒杯开口打岔,孰料向婉婉却先一步起身开口。
“王妃娘娘好意,小女心领,只是小女父母尚在,娘娘这般在闲宴上便断了婚事,有两不妥。一来,小女曾为宣帝陛下秀女,虽当时未入宫,却也曾登记在册,若依王妃之令,恐为无知者诟病有弟夺兄妇之嫌;而来,当下徐相、成国公归京,京中文人正是激扬文字之时,今日之事若传出落人口实,也对通王殿下声名有所牵累,望王妃娘娘慎思。”
一番话不卑不亢,利害陈明,轻轻巧巧将自己撇开来,叫在座的贵妇们哑口无言。
通王妃面子上有些下不去,她本就没什么见识,被掐住了话头,一时间无从反驳,一个“你”字没说完,眼一翻,直直昏了过去。
“娘娘!”一时间宴上慌乱,季沧亭身后的石蕊冲过去的同时,不小心带倒了她面前的青梅酒,立时洒了季沧亭一身。
不过这些此时无人在意,连忙叫了太医扶通王妃下去歇息,只说是小小地动了些胎气,又吃了太多甜腻之物,一时被痰迷了才昏过去,众人虚惊一场。
赵太妃见事态平定,转向季沧亭:“今日本该是为了徐小姐庆贺新婚,没想到闹出此等变故,徐小姐这衣裳……是本宫手下的人笨手笨脚,冲撞了贵客,还请徐小姐到侧殿换一身吧。”
季沧亭本也不在意这些,一句婉拒刚到嘴边,忽而察觉刚刚的石蕊气息一轻。
到了她这个境界,武者呼吸间俱能察觉异状,眼下情形,必是这石蕊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
“恭敬不如从命,请带路。”季沧亭脸上一派自然,心里却是不由得猜想对方是不是在她身上看出了些什么端倪。
在看到石蕊端出一件她自己的故裳时,季沧亭一度觉得对方是识破了的,她倒也不是特别紧张,正揣摩到底是何时暴露时,却又听那石蕊道——
“事出突然,一时寻不到合适的,见小姐身量,便取了件太妃娘娘的旧裳,还望小姐见谅。”
赵妃的?
季沧亭转念一想,又不觉得对方是识破了她的身份,如此反倒像是刻意隐瞒着想让她去穿先帝的衣裳似的。
若想按徐吟一个大不敬的罪过,何必要她换这区区一件常服?这么一想,对方倒像是来试探的……不是在试探她,是想通过这件衣裳,试探成钰的反应。
……真是熟悉的歹毒手段。
一言不发地换好了衣裳,再出去时,适才的混乱已恢复正常,倒是赵太妃见她着了一身红衣出来,脸上一怔,似是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只是说出些客套话。
“今番失礼,徐小姐暂且委屈些,大婚之时,本宫另有补偿。另外……刚刚通王府派人来接王妃回府,如今京中有鬼神怪谈,徐小姐不妨与王妃同行吧。”
通王妃身子贵重,自然不便多留,今日一会,季沧亭大约猜到了对方的意图,将计就计,自然也不必多留,一一告辞后,便跟在通王妃一行身后离去了。
到了宫苑外,刚要上马车,便听见一个沉静的女声出现在车外。
“徐小姐,可否留步?”
季沧亭一怔,回头只见向婉婉裹着一身雪氅,娉婷如一枝白梅一般站在宫门处,见了她驻步,眸光先是落在她穿着的红衣上,继而低声道:“向婉婉有一句忠告,宫中水深,今日切勿穿着太妃赐下的红衣回府见国公。”
季沧亭不动声色道:“可有不妥?”
向婉婉垂眸道:“徐小姐大婚在即,向婉婉本不该多言,只是有心人欲加害小姐,思量再三,还是想告知小姐一声。这衣裳……乃是先帝旧物,若是让成国公见到小姐是穿着先帝遗物回府,恐难解释。”
她到底还是如当年一般心善,季沧亭不便相认,抿出一个笑,道:“多谢向小姐提醒,稍后我自会换下。”
见对方不是顽固之人,向婉婉心里松了口气,道:“徐小姐也是明事理之人,我也不便多言,就此告辞了。”
浅浅一晤,她已尽了人事,正要离开时,忽而宫门角落里蹿出一只黑猫,一下子惊了季沧亭这边车前的黄骠马,马蹄高高扬起,正要撒蹄子飞奔时,季沧亭眼疾手快地一把勒住车夫手里的马缰,随后捂住马儿的双眼,行云流水地按下马匹的躁动。
她的动作也不大,外人看来也不过是随手扯了下马缰,是马儿自己安静下来的,但向婉婉却看得愣住了,在季沧亭注意到她之前,她忽然上前扯下腰间的香囊,道——
“我又想起一事,刚刚在东苑捡到一只香囊,听人说是徐小姐的,险些忘了奉还。”
入夜光线昏暗,季沧亭没看清楚那是什么,下意识地刚伸出手,便被向婉婉一把捉住,在碰到她的掌心时,她整个人一颤。
季沧亭的手太特殊了,手掌从指尖到掌心都是粗糙的,手腕的骨节也异常坚韧,从前常常给她缝护腕的小龙门姑娘们都知道,向婉婉自然也不例外。
察觉到对方的手在颤抖时,季沧亭便知道瞒不住了,只是此时千言万语,也只得压在心底。
“对不起。”
向婉婉闭上眼,复又睁开,看着她的眼睛,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总算……总算听到一桩好消息。”
“事态至此,咎因在我识人不明。早知你有这样的才华,倘若我那时再果断一些,索性启用你,说不定也不至于牵累了这么多人。”远处通王府的车驾已经发动,四下虽无人,季沧亭也不便多谈,低头看了一眼掌心上被当做幌子的香囊,翻过来,却是绣着“灵初”两字,心底不由得一酸——那是瑾儿的父亲,太子卫融的字,也是向婉婉十年未送出的心意。
“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他。”季沧亭道。
“其实倒也无所谓什么放不放下,教书育人,也算不枉此生。”向婉婉收了眼里的泪光,眸底深处几许释然,“前些日子,我去探望在东市颐养天年的赵公公,他告诉我,殿下心里有个至死都挂念着的人,但也至死都未再见到一面,比起他们,我双亲俱在,这区区三寸年少的心思,不提了,不提了。”
世事练达的并非只有她一人,向婉婉也如是,她虽未亲身经历过战场,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瑾儿如今大了,也越来越像他了,有时间便来国公府坐坐。”
“国公本就是我的器乐座师,时机合适,自当拜访。”向婉婉紧紧握住她的手,到底还是落了泪,“你们都还在,真好。”
季沧亭低声道:“放心吧,我们不止在,还会讨回该讨回的,那些屈死的人,终需沉冤得雪。”
“那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向婉婉眉间凝起一缕忧容,“自那之后,我一直在京中……我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人,毒如蛇蝎,冷若坚冰,那些被冤死的罪族,曾经试图绑了他的义女,可他根本不在乎。”
这是一个最疯狂的赌徒,无论你有多少筹码,他都只和你赌命。
“赌命么……”季沧亭沉吟片刻,突然一皱眉,蹲下身来,手掌贴在地面上感受着青石板下传来的细微震动。
“战马,九两重的蹄铁……”季沧亭闭着眼继续感受,嘴里喃喃道,“步距……是乌云种,想模仿袭光?啧,不妙了。”
向婉婉低头问道:“怎么了?”
季沧亭钻进马车,片刻后,套了一身不起眼的灰衣,把自己的雪氅塞给向婉婉。
“婉婉,劳烦你进马车装作是我回国公府,我去走一趟夜路。”
第九十五章 当年误
因为自幼的马背上长大的, 季沧亭的轻身功夫没怎么认真练过, 但五感极其敏锐, 绕过两队匆匆过街的巡城卫后,到了事发的地方已经晚了。
季沧亭到时, 附近的巡城卫已经闻讯而来, 在一处街角发现了先离开的通王妃车驾。此时华贵的车马已经翻倒在地, 随行的七八名仆妇歪倒在地上, 胸口各有一致命血洞, 正汩汩地往外冒鲜血。
“王妃呢?!”
“侍女替王妃挨了一枪, 只伤了肩膀, 吓昏过去了。”
“看这杀人的手法, 像是□□的!伍长, 我们要不要追?”
这些巡城卫们好似是刚提拔上来的,连伍长也是懦弱怕事, 早就风闻夜里有红衣王驾出没杀人, 手段残忍, 见者几乎无一生还, 之前的炀陵精锐也莫可奈何,更何况这些新丁。
伍长咬了咬牙道:“王妃既然性命无忧, 我们不要轻举妄动, 先去奏报副统领救治王妃!”
季沧亭在巷口看了片刻, 摇了摇头, 事发不久, 这时候追击是最合适的, 偏偏这些兵卒懦弱不敢追,想来今夜也找不到凶手了。
只不过……这起凶案断不是独孤楼所为,剑宗自有风骨,断不会杀伤妇孺,说不准是有人见红衣王驾四处杀人,一时心虚,索性反客为主,又派了高手来假装了一个。
可是为什么是对通王妃下手呢……
季沧亭将手掌按在地面上,再次细心感应,随后深吸一口气,轻身一纵攀上房檐,朝城南方向追去。
此时刚过了宵禁的时辰,街上还未被巡逻到的地方,偶尔还有开窗察看城中骚动的百姓,就是在这样灯烛还未灭的时分,一驾马车从南门缓缓驶入。
驾车的家丁看了看寂静的长街,小声对车里道:“老爷、夫人,刚刚听城门卫说,近日炀陵城中有先帝鬼魂怨恨未散,出来到处杀人,咱们刚从地方上布政回来,这个时分回炀陵,是不是?”
车里传出一声细细的咳嗽,叹息道:“又能怎么办?太尉有令,便是星夜兼程也要赶回来,何况如今京中动荡,我们又岂能放婉婉一个女儿家独居在后宅里。”
老夫妇语带忧虑,家丁点了点头,更快地挥动了鞭子。就在马车正要走出这片寂静的坊市时,忽而黑暗里传来一声裂空弦响,一支□□从黑暗里穿空而来,箭矢闪电般贯穿马匹的头颅,马儿长嘶一声,连带着马车一下子翻滚在地上。
车里的向家老夫妇彼此搀扶而出,正要去救被压住腿痛苦不已的家仆时,一个鬼魅般的阴影笼罩在他们头上。
“你——”向家的老大人颤抖地看着面前一身红衣轻甲,俨然穿着先帝战甲的骑士,愕然中,紧紧将夫人护在怀里,“你到底是谁?”
红衣王驾无言,将手中的枪高高举起,锋尖依稀带着点滴血痕,正要一举击杀向大人时,斜刺里陡然铿然一声剑吟,游龙般杀出一个矫健的身影。
那骑士吃了一惊,回枪接站,只见对方剑如狂花乱雨,斩如雷霆,勾如赤练,一时竟分不清来者出处,加上武器并非自己惯用的,而对方又极其了解枪法,交手瞬间便落下风。
走过二十几招后,那遭刺的向大人已高声呼救引起了附近巡城卫的注意,骑士只得暗恨一声,艰难脱身打马逃离。
“……分明是个剑客,却偏要用枪,他们是无人可用了吗?”低声嘟哝一句,见身后的向大人走近来想道谢,季沧亭抓了一把刚刚战中削落在地上的马鬃,便也腾身离去了。
……
成国公府。
卫瑾被府中的谋士教了一天当今朝政局势,等到听说季沧亭被赵太妃召进宫里赴宴时已经到了晚上,心里着急得紧,饭也没吃两口,生怕他七姑姑在宫里忍不住掀桌子打人,便在门口翘首以望地等着。
好在他并未久等,不一会儿便看到马车回府,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红衣的身影,一下子冲过去抱住那人影的胳膊。
“七姑姑,现在宫里龙潭虎穴的,你身上带着伤,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就去了啊!”
他刚抱上去,忽然觉得手感不太对,待眼前的女子摘下斗篷兜帽时,卫瑾整个人一愣,继而脸颊爆红,连退五六步,愕然道——
“原、原来是向姐姐。”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天一个模样,如今虽仍显稚嫩,但眉宇间已经有了少许其父的灵气。
向婉婉微微一晃神,行礼道:“见过皇孙,陛下之事……我已知晓,正欲向国公禀告,可否带路?”
“好、好的。”卫瑾低着头带路,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暗骂自己冲动,刚刚万一要是外人听到了,岂不是一下子就暴露季沧亭的身份了,这下让人看笑话了,而且还是向姐姐……
这边向婉婉不禁又看了几眼卫瑾的背影,她记忆里总是还觉得卫瑾仍是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孩,小龙门的女学生里大多喜欢逗他玩儿,唯独见了自己却总是远远地便跑开了。
向婉婉转念一想,卫瑾丧母早,从小在流言蜚语中长大,对父亲的爱慕者有所芥蒂也是该然。
想到这一节,向婉婉无声轻叹,道:“殿下,过往是向婉婉忽视了殿下的心意,如今看来,该是向殿下说一声抱歉。”
卫瑾僵在原地:“啊?向姐姐,你、你怎么了?”
“年轻时任性骄纵,只看得到自己的得失,一意孤行反倒给他人造成烦恼,终究是我的不是。”向婉婉深吸一口气,打开随身多年的香囊,从里面取出一块玉珏,托在手上递给卫瑾,“当年梨落堂诗会,他留了这枚玉珏挂在我琵琶上,一时痴妄,相扰多年。如今原物奉还,了却了这十年份因缘,我也可从此心轻。”
卫瑾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直到向婉婉被成钰的侍从叫走,才反应过来,惊恐万状地一路跑到后苑,差点把正在泡脚解乏的穆赦吓得踹翻了洗脚水。
“……都快熄灯了,你这是犯什么癔症?”穆赦看他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出于医者父母心,悄声道,“怎么了?”
卫瑾一口气喝光了穆赦熬好不久的甘草茶,冷静了一下,道:“我刚刚发现,我造了一桩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