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闵青头稍稍偏向一旁,耳朵却泛红了,且有呈逐步扩散的趋势。
朱缇心下了然,笑道:“你们感情好,互相扶持着,我在宫里也能安心。说起来,你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当初我就觉得你俩有缘。”
“什么?!”秦桑和朱闵青齐齐惊呼一声。
朱缇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低声道:“阿桑,你很纳闷爹爹为何一见你就认下了你对不对?方才在皇上面前不方便说,其实你我早在十年前就见过。”
秦桑怔楞着,带着迷茫的眼神,“我怎么不记得?”
朱缇失笑,“当时你才五六岁,如何记得住?那天大雨磅礴,你和你娘困在了大佛寺,恰好我接你哥进京,也去寺庙避雨,咱们就碰着了。匆匆一面,我已记住你的样子。”
秦桑喃喃道:“是了,我娘供奉了长明灯,每年到日子都要去,爹爹一说,我好像是有点印象,雨下得特别大,我坐下廊下看雨,好像和谁说话来着……”
她看向朱闵青,朱闵青也看过来,一时两人都愣了下,旋即马上错开了目光。
朱缇乐呵呵一笑,“你俩好好的,咱们全家齐心协力,任谁来了也打不倒咱们。”
秦桑笑道:“爹爹这话说的,好像我和哥哥闹了不愉快。”
朱缇挠挠头,“我也是白嘱咐一句,行啦,让你哥领你出宫吧,秦嵩死在偏殿上,皇上直呼晦气,我还得回去哄哄他。”
脑海中浮现那副场景,一阵恶寒,秦桑不由打了个冷颤。
朱闵青低声道:“我便是这世上最凶的煞神,哪只鬼也不敢找你。”
秦桑想笑,却笑不出来,鼻子莫名有点酸涩。
绵密的濛濛细雨雾一般飘落,朦胧了天地。
他在前面走着,高挑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秦桑连跑几步追上,从后扯住他的袖子,将伞高举过他头顶,“哥,你往后有话不要藏着掖着,明白说出来啊!”
朱闵青没看她,也没有理她,却是接过了伞,放缓了脚步接着前行。
雨丝打湿了他半边衣衫。
就在秦桑以为他一如既往沉默的时候,他低低应了声,“嗯。”
细雨仍旧纷飞,羞怯,却不再冷淡。
随着皇上一锤定音给朱缇父女正名,袁家倒台,苏首辅平白挨了顿申斥,关于秦桑的流言就渐渐平息了。
袁家几个出嫁女也被夫家休了,坐在袁家门口哭哭啼啼,却不敢说夫家无情的话。
袁莺儿不见踪影,有说她自己吊死了,也有说袁文给她留下一封保命信,让她投靠别人去了。
秦桑对此是嗤之以鼻,若真有保命信,袁文为何不自己用?
不过总而言之,袁家彻底完了,她也算给母亲出了口气。
挑了个吉日,秦桑和朱闵青搬到新宅子。
朱闵青没听林嬷嬷的,挑的住处紧挨着秦桑的院子。
林嬷嬷急得牙疼,捂着肿得老高的半边脸道:“哪有这样的规矩,你该住到外院去的,没的让旁人看了笑话!”
朱闵青淡然道:“谁敢笑?前有宁德郡王,后有萧家、袁家,但凡长脑子的都不敢笑。”
这些日子小主子和秦桑关系愈加紧密,隐隐有超过自己之势,林嬷嬷心下是又恼又恨又妒,但不敢再像从前那般硬劝。
遂放缓语气说:“就算没人笑话,小主子也该为小姐的名声着想,往后说亲,男方一听你俩住一块,心里能不别扭?”
朱闵青倒笑了,“母孝三年,谁会这个时候给她提亲?男方?我看有哪个男方敢……”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但林嬷嬷已是听得心惊肉跳,一时拿秦桑无法,也只得从长计议。
大暑已过,天气愈发闷热,尤其是阴天,闷沉沉的云层压得低低的,几乎要碰到屋顶。
一丝风也没有,柳枝儿直垂地面,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连知了也有气无力地喊:“死啦——死啦——”
秦桑怕热,屋里摆了冰盆,和屋外相比,凉爽得简直是两个世界。
后塘的荷花开了,她准备下帖子请人来玩。
别人尚好,苏暮雨她不知道该不该请,袁家闹事,虽没有确凿证据,但其中有苏家的影子。
还有杨玉娘和邱青,这两人一见面就抬杠,赏荷免不了泛舟湖上,可别出岔子。
还是崔娆好,乖乖巧巧的好可爱,从来不惹事。
可她似乎有点在意朱闵青,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最好挑个好时机问一问。
秦桑正胡思乱想着,月桂隔着珠帘道:“小姐,崔小姐来了。”
崔娆一反常态,不等丫鬟挑帘,就急急忙忙冲进来,小脸通红,眼睛也红红的,见她便道:“玉娘的父亲去了,她母亲被抓了!”
秦桑没反应过来,“谁?”
崔娆的眼泪滚珠似地往下落,“杨玉娘,他爹前天突然死了,结果大理寺抓了她母亲,说什么毒杀亲夫。这怎么可能呢,她爹娘感情特别好,这么多年就她一个女儿,她爹爹也没想纳小。”
秦桑刚要说帮忙的话,到了嘴边却道:“崔姐姐,是杨玉娘来让你找我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朱缇:呆瓜儿子,你老爹我可是尽力了,再让江安郡王抢得先机,就别说是我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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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崔娆说得极为动情, 凭对她的了解, 秦桑不认为她会说谎,听上去,杨家的事确实透着蹊跷和冤屈的味道。
但她没有脑子一热就义愤填膺地开口帮忙。
谁都知道爹爹的势力大,且出事的又是他的手下,若他发话,大理寺说不得就会放人, 将案件转交给南镇抚司调查。
但是, 崔娆都知道了,自家哥哥没理由不知道!
他没和自己提, 看样子也没管杨家的案子, 说明他和爹爹根本无意插手此事。
秦桑在没弄明白状况之前, 不想冒冒失失掺和进去。
崔娆面色僵了僵,心中隐隐有点发堵, “她倒没说,只是一个劲儿哭诉,我听了心里难过想要帮她。如果朱大哥或者朱总管肯伸把手, 肯定能查明真凶。”
秦桑摇摇头, 叹道:“她脾气又直又急, 不是兜圈子的人, 肯定提前找过我哥,没有用才暗示你找我。”
崔娆没想到这一层关系,先是一愣,思量片刻才道:“她没说, 我就没往那儿想。”
“我猜她还找了你哥,应当也不奏效。”
“他们是见过面,可谈的什么我不知道。”崔娆还是同情好友的,“爹娘都出了事,病急乱投医,认识的人自然是要找个遍。玉娘太可怜了,你能不能帮忙说句话?”
秦桑思忖了会儿,“我现在不能应承她什么,等我问问情况再说。”
崔娆舒口气,笑道:“我知道你不是铁石心肠的人,那我走了,玉娘那头还等着我的消息。”
“我还没答应呢!”秦桑失笑,吩咐豆蔻取来二百两银票,“她若问,只说‘我知道了’,旁的一概别提。这钱你拿给她去狱中打点,至少让杨伯母少受点罪。”
崔娆谢过,刚走出院门便迎面碰上朱闵青,心中窃喜不已,没多做想就开口请他帮忙。
朱闵青的表情很淡,语气有些冷,“你哥求情,刚被我骂了一顿。”
崔娆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朵根,窘得低头就跑,连作别也忘了。
忽一阵风卷着黄尘刮过,风动树摇,空气中的闷热顿时散去不少,天阴得很重,闷雷一声接着一声。
朱闵青忙进了院子,径直找到秦桑问:“崔娆可是为杨家的案子来的?”
“是,可我还没答应,这案子有什么特别的吗?”
朱闵青把杨雨涉嫌背叛朱缇的事说了,“这几天正在查他,他却突然死了。我看过案宗,案发前他曾买过砒/霜,有点畏罪自杀的意思,所以督主没打算管。”
秦桑讶然道:“自杀?那杨玉娘的母亲真的是被冤枉了?”
“冤枉不冤枉,自有大理寺查证,你我操哪门子心?”朱闵青很不以为然,“督主没灭他满门,只是袖手旁观已是天大的情面了。”
秦桑想了想,没有再提此事。
一道明闪划过天际,爆裂似的雷声中,大雨已是倾盆而至。
一连两天,丝毫没有转小的迹象,院子里有了积水,黄豆大的雨点打在上面,激起一串串浑浊的水泡儿。
秦桑托腮坐在窗前看雨,她眉头微蹙,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豆蔻蹑手蹑脚上来,犹豫了下,还是讲了出来,“小姐,杨小姐来访,在二门上被少爷拦下了。”
秦桑听得有些心烦意乱,站起来满屋子转悠,踱到门口,望着淙淙大雨只是出神。
良久,迷茫和惑然渐渐消失,她的眼神,复又清明如斯。
秦桑口气坚决,“打伞,去二门!”
天色晦暗,像一团浓得化也化不开的墨,闪电像要撕开这天空,在浓重的云层后跳跃着,照得大地一明一暗。
刷刷的雨声中,远远便听到杨玉娘撕心裂肺的声音。
“我娘是冤枉的,没杀我爹爹,为什么你们都不信我——”
“朱大人,求求你,求亲你,帮帮我吧!我娘冤枉啊!”
她的呼声凄厉无比,听得秦桑的心猛地颤了下。
杨玉娘跪在雨中,跪在朱闵青脚下,紧紧揪着朱闵青的袍角。
雨下得很大,模模糊糊的雨雾中,秦桑看不到朱闵青脸上的表情,走近了,才听清他的声音。
“你该去刑部大堂喊冤,而不是找我们。”
刑部?案子既然报到刑部,说明大理寺已有论断,看杨玉娘的反应,似乎结果并不好。
杨玉娘仰面看着朱闵青,“大人,我发誓绝不是我娘,凶手定另有他人!只要大人肯替我娘洗清冤屈,捉拿真凶,玉娘甘愿为奴为婢,一辈子伺候大人!”
秦桑不禁感慨,杨玉娘有几分傲气,她肯抛弃所有尊严苦苦哀求,应是实在没法子了。
但她认为朱闵青不会答应。
果然,朱闵青扯回袍角,毫不留情拒绝了杨玉娘。
就在杨玉娘几近绝望之时,她看到了垂花门后的秦桑。
她几乎是连跑带摔奔到秦桑跟前,抓着秦桑的胳膊,已是哭得声噎气咽,“秦妹妹,我娘冤枉……”
她力气很大,秦桑疼得皱了下眉头,却没挣开她的手,“别哭,刑部还没有最后定案,案卷若有疑点,必会发回重审。”
杨玉娘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那还不是大理寺审?大理寺卿是邱万春的把兄弟,我娘能有活路吗?”
“杀我爹的是邱万春,当天他们喝过酒,对!定是他害死我爹,再嫁祸我娘,定是他干的!”
邱万春与杨雨一直不和,他们竟会一起喝酒?
秦桑便问:“这话你和审案的人说过吗?”
“说过的,但他们却说邱万春没有嫌疑。”
秦桑略一沉吟,道:“我着人送你回家,你的话,我会转给爹爹。”
杨玉娘大喜过望,又要跪下磕头,秦桑一把扶住,轻声道:“别这样,这种绝望,我也曾经历过。”
朱闵青本不赞同,但听到这话,遂将反对的话默默吞了回去。
隔日,朱闵青就带来了朱缇的意见,“督主和刑部尚书有积怨,他若开口反而不好,不过督主也说了,那位大人判案上头不含糊,等等瞧吧。”
等了两日,刑部果然以“证据不足”为由,驳回了大理寺的判决,而且换了主审官,由都察院重新审理。
都察院先是裁定杨夫人无罪,杨雨是自杀。但不知怎的,报送刑部前夕,又把案卷撤了回来,然后就搁置一旁再无定论。
这下别说秦桑,就是朱闵青也觉得奇怪。
朱闵青暗中一查,是邱万春做的手脚。
秦桑疑惑不解,“邱万春权力那么大,竟能影响都察院的判决?”
朱闵青默然半晌,缓缓道:“这事你别管了,悬而不决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杨玉娘母亲在牢里能多活几年。”
秦桑并不认同他们的做法,“那就由着邱万春制造冤狱?杨雨有错,他的家眷就必须死?”
朱闵青索性把话挑明,“督主刚监管锦衣卫的时候,张昌余威犹在,许多人都持观望态度,而邱万春是最早投靠督主的一批人。”
秦桑恍然大悟,怪不得爹爹一开始就不想管,一个忠心的,一个有二心的,亲疏自然一目了然。
她心下掂掇片刻,叹道:“不能因为个人好恶颠倒黑白,也不能看着下属作恶不管,爹爹应是不知道,我要找爹爹好好说一说。”
“你什么意思?你要督主去惩戒邱万春?为一个叛变的杨雨?简直荒谬,那以后还有谁会替督主卖命!”
“叫下属忠心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味的包庇!再说杨夫人并没有害人。”
“谁让她是杨雨的妻子?能在大牢里苟活几年,已经是看在你开口的面子上了。”
秦桑猛地倒吸口气,忽然意识到,这事并不是她想得那般简单!
朱闵青默不作声看了看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到无法言喻的情绪,深不见底的瞳仁,和外面的夜空一样深沉。
半晌,他才说:“今天我见了督主,知道了事情原委,他准许我告诉你。”
“邱万春是督主派去查杨雨的,刚查出点眉目,杨雨就找邱万春喝酒,说什么想要卸任回乡,想和他尽释前嫌,结果回去就自尽了!”
“眼看就要查到幕后之人,你说督主能不恼火吗?所以邱万春想要报私仇,也由着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