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知她在哄自己开心,勉力挤出一丝笑道:“哥哥不在,我不凑那个热闹。”
豆蔻小声嘀咕道:“原来是因为少爷不在,小姐才不去的啊……”
秦桑顿觉失言,像是努力澄清似地否认道:“不是,上元灯节我挤丢了,幸好哥哥把我找了回来。如果这次再丢了,可有谁找我?”
豆蔻倍觉诧异,如今不同以往,府里丫鬟婆子一大堆,还有一队护院,小姐怎么可能会丢?
但小姐摆明了不想去,她也颇有眼色地住了口。
茫茫夜色逐渐笼罩大地,豆蔻并几个婆子簇拥着秦桑,刚走到垂花门,却见朱闵青从影壁后转过来。
“哥哥!”
秦桑不禁惊喜交加,顿时整个人都鲜活了,蹦蹦跳跳的跑过来,如同一只欢快的小鹿。
“你回来啦,你去哪儿了?怎的连个信儿都不给我?也不敢问别人生怕影响你办案,可担心死我了!”
眼前的小姑娘紧紧揪着他的袖子,叽叽喳喳说着话,双颊因激动而泛红,眼睛因快活而闪闪发光。
她的笑容耀眼夺目,宛如璀璨星光,暗沉沉的夜都亮了几分。
朱闵青讶然了,见到他,她竟这么高兴!
其实本次查案,朱缇本派的是崔应节,是他主动请缨把差事拿了过来,一来事关张昌,二来,他不知怎样面对她。
那晚义与利的争执,他明明白白看到两人想法上的巨大差异。
他本以为两人会产生隔阂,没想到她并未因此与他疏远,相反,似乎比以前更在意他。
这让他没由来的一阵欣喜。
接连数日的奔波查案,朱闵青已是累极,进门前只想一头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然此刻,他只觉疲惫减轻了不少,就好像三伏天喝了一碗清凉茶,浑身上下都痛快了!
朱闵青微微俯下身,声音中含着他也未曾察觉的期待,“想哥哥了?”
秦桑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朱闵青笑着,手抬起,似是要抚摸秦桑的头发,然手指还未碰到她的头发丝,就收了回来。
“你去放河灯?”
“嗯,你去吗?……看我傻的,你肯定很累了,赶紧回屋歇息去。”
“我不累,你等等我。”
约莫两刻钟后,他来了,换了衣服,身上是淡淡的皂角味,头发湿漉漉的,想来是怕她着急,没来及擦干就匆匆来了。
“走吧。”朱闵青接过她手里的河灯,又瞅她一眼,“你瘦了。”
秦桑摸摸脸颊,因笑道:“我苦夏,许是轻了几两肉,等天凉了养秋膘,一下子就回来了!”
“中秋过后就是秋狩,运气好的话能给你打头鹿补补。”
“那我可等着了!爹爹也去吗?秋狩是什么样子啊?”
“请督主讨皇上个赏儿,你亲眼瞧一瞧就知道了,这个面子皇上会给的。”
“真的吗?”
两人谈论着秋狩的七七八八,不约而同避开了某个令人不快的话题,好似在维持某种微妙的平衡。
夜色浓郁,没有月,也没有半点星光。
往日漆黑一片的河面闪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一盏盏河灯带着人们对亲人的哀思,在静静流淌的河水中悠悠荡漾。
慢慢的,河灯越来越多,渐渐连成了片,几乎占满了整个河道。
灯光映着水光,交相辉映,宛若天上的银河落入了人间。
秦桑蹲在栈桥上,手捧着一盏河灯,小心翼翼放入水中,一直到那河灯随着清波远去了,再也瞧不见了,才收回了目光。
朱闵青在她身旁负手而立,眼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怆,他一直注视着远处,似乎心也被灯光牵走了。
秦桑瞧见,心似乎被针扎了下,这一瞬,她看见了他深埋心底的悲伤。
一叶小舟飘然而至,小常福撑着橹,轻声请他们上船。
朱闵青轻巧一跳,稳稳落在船头,伸手扶秦桑上船。
温润细腻的柔荑握在手里,船儿荡了一下,他的心也荡了一下。
豆蔻习惯性地要跟着上船,突觉一阵发寒,抬眼一瞧,少爷冷冰冰地望着她。
她老老实实地收回了腿。
小常福敏感嗅到空气中的一丝不寻常,头一低,悄无声息地上了岸。
朱闵青用力一撑,小舟顺着河水逶迤而去。
豆蔻立在岸边,拧着眉头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少爷是不是喜欢小姐?”
小常福同样拧着眉头捏着下巴,“看破不说破。”
“如果林嬷嬷知道,还不得把鼻子气歪了!”
“她气有啥用?走走,我领你听戏去,好容易出来玩一趟。”
晚间,各家的家祭仪式都已完成,街头夜市正是最喧哗之时,岸边游人如织,河上时有画舫飘过,带着一阵阵的丝竹笑语。
小舟从热闹中穿过,随河灯一起,慢慢地飘向寂静的深夜。
黑暗中,微风簇着轻浪,水面上星光点点,灯光摇曳一回,水光也不甘落后似地动一下。
秦桑坐在船头,灯光映红了她的脸颊,朦朦胧胧的。
朱闵青注视着她,慢慢摇着橹。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忘记母亲。”她突然开口道,“可是还不到一年,我竟记不清她的声音了。”
“前几日我想给母亲画幅小像,可怎么画怎么不对,我真怕,有一天我会忘记她的模样。”
朱闵青的目光有些茫然,他已经忘了母后长什么样子。
闭上眼,浮现在脑海中的,是母后穿着大袖龙凤真红绣袍,戴着十二龙九凤冠,威仪端坐在凤椅的画面。
然凤冠下面那张脸,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他自嘲般笑了笑,似是安慰她,又似是安慰自己,“心里记得就好,人总要往前看,而且你还有督主在。”
而他,却谁也没有。
秦桑回头一笑,“还有一个哥哥!”
朱闵青止不住心跳了一下,好在天黑,脸红了也瞧不真切。
河灯散去,夜渐深,小船靠了岸,风有些凉。
朱闵青脱下外袍,手一扬扔给她。
秦桑却道:“我不冷。”
朱闵青脸色一僵,“穿上!”
秦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不高兴,但还是披上了。
不知何时月亮出来了,黑色的河面在月光下,冷冷亮亮的,泛着点点涟漪。
回到家,已是月上中天,朱闵青躺在床上,明明很累很累,却没有丝毫的睡意。
手边是那件外袍,他的手指无意识地从上划过,拿起来,轻轻罩在脸上。
上面还有她的馨香。
他轻轻吻了下。
好像,他也不是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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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盂兰盆节过后接连几场雨下过, 天气逐渐转凉, 永隆二十四年的秋,便在越来越衰弱的蝉声中悄无声息地走向京城。
八月十五,朱缇抽出半日空,回家和秦桑过节。
秦桑很是高兴,花边月饼、广寒糕、桂花酒,各色时令水果、干果摆了满满一桌子, 还端上一盘大肥蟹, 亲手揭了脐盖,细细剔出一碟子蟹黄嫩肉, 浇上姜醋汁递给爹爹。
朱缇一口蟹肉一口酒, 吃得惬意极了!
咔嚓, 朱闵青在剥螃蟹,应是不常吃这东西, 动作显得十分笨拙,弄了满手的腥气,却是一口肉没吃着。
秦桑取笑道:“这螃蟹腿比大刀还难耍吗?这么费劲我都替你着急。豆蔻, 给你家少爷剥螃蟹, 让他见识见识你把蟹壳拼回去的功底。”
站在角落里的豆蔻如遭雷击, 内心哀嚎不已:奴婢都躲这么远了, 您咋还瞅得到?奴婢要是剥了,明天这双手就留不住啦!
朱闵青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下,把螃蟹往碟子里一扔,闷声道:“我不爱吃。”
秦桑惊讶地说:“你不是挺爱吃蟹黄包子么?”
朱闵青慢吞吞看了她一眼, “不一样。”
朱缇端着酒杯,略带几分醉意看着他俩,但笑不语。
夜已深,深蓝的天空中悬着一轮冰月,如银的月光泄下来,将三人都罩在朦胧的光影里。
朱缇躺在圈椅中,眉毛微微皱着,没有抬头赏月。
秦桑问道:“爹爹可是遇上烦心事?”
朱缇讶然看了看她,自失一笑,“我回家一松懈,竟让你给看出来了。”
是关于张昌。
两个月下来,朱缇查到张昌不少阴私事,但他也犯了愁。
陷害忠良、坏国乱政、恃宠擅权、贪赃枉法……
每一条都是大罪,可这些罪名看起来熟悉得很!
朱缇摇头笑道:“若是往皇上面前一递,保不齐皇上以为又是外臣弹劾我呢!”
朱闵青眼底弥漫着深深的失望,不甘心似地问道:“难道就拿他没办法?这些罪证就一点也不能用?”
朱缇苦笑下,徐徐说道:“不是没用,是时机不到。张昌不同常人,他自小陪着皇上长大,即便现在不掌大权,皇上对他也是亲近的,肯定会偏袒几分。”
“我手上也不干净,拿这罪名告状,张昌极有可能反咬我一口。既不伤自身,又能折损他的宠信,我还没想好怎么干……”
朱闵青眼中掠过一丝阴寒的光,恨恨道:“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朱缇轻瞥他一眼,“别冲动,我还不想让他死。阿桑,你在想什么?”
秦桑从深思中醒过神,欲言又止,缓缓叹了口气,说道:“他和皇上呆的时间最长,肯定知道皇上许多不为人知的事。”
“他又不是傻子,能说出去?”
“但是无关紧要的,旁人听得无所谓,皇上又觉得别扭的事呢?因小见大,皇上难免会多想。”
一句提醒了朱缇,他拍着桌子大笑道:“对对,小事,就是小事,哪怕吃饭时不小心放个屁,皇上也觉得别扭!”
他霍然起身,“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宫布置去。”
“爹爹!”秦桑叫住他,斟酌着说道,“那张昌,想必当年也是荣宠一时,风光无限的吧?”
朱缇一怔,有点明白她想要说什么了。
“张昌……”朱缇眼睛看着闺女,语气温良道,“没错,张昌的今天,可能就是我的明天,谁能长盛不衰呢?”
秦桑说:“爹爹没他那么作恶多端,也没走到他那一步,一切都来得及。”
“咱父女一起想法子避祸,”朱缇爱抚地摸摸秦桑的头,“爹还想陪阿桑走得长远点。”
日子刚迈进九月的门槛,宫里就传出了消息。
张昌酒后说醉话,说皇上小时候分不清水仙和大蒜,把大蒜当水仙养,还奇怪为何不开花……
这事往小里说,无非是永隆帝儿时趣事而已,但往大里说,就是拿永隆帝的糗事说笑了。
端看永隆帝怎么想。
然后,他就被永隆帝扔到神宫监当掌印太监。
永隆帝到底还念旧情,虽然觉得失了面子,却也没把张昌一撸到底,就觉得这位上了年纪,脑子糊涂了,干脆给他寻个地方养老。
但谁也看得出来,以后,张昌恐怕得意不起来了。
季秋来了,山染丹枫,霜叶缤纷,河水碧汪汪的好像一块上好的祖母绿,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
这日休沐,因秦桑想去西山赏红叶,朱闵青连续忙了几日,将各项要紧事务料理清楚,特地腾出这一天来陪她。
两人都很期待这次出行。
秦桑挑了件天青色大袖衫,十八幅湘纹裙,行动间裙摆款款如水纹,很是好看。
而朱闵青穿着青绢褶子,意外和秦桑的衣服配成了对儿。
两人看见对方的装束,俱是一愣。
默了片刻,又是相视一笑。
秦桑轻声道:“你穿这个真好看。”
朱闵青眼睛弯了弯,笑容不大,却透着十二分的开心。
然而一开门,崔应节拎着两壶酒站在台阶上。
他后面还跟着两个人,忐忑中含着期待的崔娆,和明显没弄懂状况的吴其仁。
秦桑有点懵。
“上好的梨花白,我想着老大爱喝,立时就给送来。”崔应节大大咧咧地说,“没提前打招呼,但老大你肯定不会介意的哈!”
声音却是发虚。
朱闵青的脸已是阴云密布,强忍着满腔的怒火,从齿缝里吐出一个字,“滚!”
崔应节讪讪笑道:“别啊,前段日子忙着查案,咱们多日未见,好不容易有时间聚一聚,你看我都把老吴叫来了,老大给个面子……”
崔娆脸皮微红,小声和秦桑打招呼,“你们要出门吗?”
秦桑无奈地点点头。
崔娆的小脸立即就垮了。
崔应节扯过旁边的人,又叫:“秦家妹子,这是吴其仁,也是锦衣卫的兄弟。”
吴其仁忙抱拳行礼。
秦桑抚膝一蹲,将失望掩了下去,展颜笑道:“头一次登门,没有往外赶的道理,快请进来。”
“走走走,我就说秦家妹子人最好!”崔应节揽着吴其仁的肩膀就往里走,尽管脖子后面凉飕飕的,还是硬挺着没有回头。
能和那人呆上片刻,崔娆复又喜笑颜开。
她挽着秦桑的胳膊边走边道:“我带了秋梨膏给你,止咳润肺最好不过……”
前面的两男两女越走越远,后面的朱闵青一脸的郁郁,深深吸了口气,忍下了杀人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