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峰顿悟,“此事好办,我马上安排。”
因见他听话,宗倩娘缓缓吐出口气,只觉心中松快不少,脸上也有了笑模样,推着他往外走,“事不宜迟,你快去布置,再晚就来不及了。”
卫峰恋恋不舍地看着她,想说几句温存的话,却被宗倩娘止住,“等我爹脱困,多少话说不得?”
他只得将满腹的相思情压下,把随身带着的银子全掏出来,“我带的钱不多,你先拿着用。”
又拿出一把玉雕花嵌宝柄匕首,犹豫一下,还是给了宗倩娘,“这个给你防身用,藏在枕头下面。”
宗倩娘没有拒绝,所有东西尽数收下,也没问他是否有回去的盘缠。
刚出了大门,远远看见一辆马车驶近,卫峰突然冒出个念头:听说朱缇有个女儿最是飞扬跋扈,若她欺负倩娘可不行,须得警示她几句,叫她知道倩娘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
于是他立在角落里,且看马车上的人是不是朱缇女儿。
片刻,马车停在门口,车帘一闪,先下来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摆好轿凳,方扶着一位小姐缓缓走下车。
那小姐十七八岁,白净的瓜子脸,长相很秀气,眼睛很大很亮,微微笑时,两颊便生出小小的梨涡,显得既天真,又可爱。
卫峰暗道:这难道就是朱缇的女儿?看上去娇娇柔柔的,谁能想到竟是个尖牙利嘴的主儿,真是人不可貌相。
待再看,门房已迎上来,低头哈腰地问姑娘好。
卫峰即刻确定是朱缇女儿无疑,赶忙甩开长腿,三步两步冲上去挡在车前,粗声粗气道:“且住!在下卫峰,乃辽东总兵嫡长子,宗小姐是我没过门的妻子,承蒙贵府照料,在下感激不尽。此次来得匆忙,待日后定当备下厚礼,正式登门答谢!”
说罢,拱手作揖,也不待对方说话,转身昂首挺胸而去。
他这番举动惊呆了门口三人,一时间都如木雕泥塑傻站着,竟忘记告诉他认错了人!
车帘一晃,露出秦桑极力忍笑的脸,“宗小姐有意思,她那未婚夫更有意思,不止是个痴情的,还是个傻的。”
崔娆这才回过神来,竟自红了脸,忍不住轻啐一口:“哪里来的呆子,疯疯癫癫说这些个胡话疯话,没的叫人生厌!”
秦桑跳下马车,若有所思望着卫峰离去的方向,唇边浮上一抹笑意,“正愁不知从哪儿下手呢,可巧这就送上门来了……”
崔娆心思简单,听不懂,却很知趣地没有问,她现在也是烦心事一大堆。
因她年纪渐长,崔家越来越着急她的婚事,崔夫人将京中适龄男子一一列举成册,天天在家和她念叨,恨不能明天就定下亲事。
崔娆是烦不胜烦,能寻到借口出门,就肯定在外呆一整天再回家。
秦桑使人暗中跟着卫峰,随后和崔娆窝在房中,一边闲聊,一边做针线打发时间。
崔娆一看她手里的长袍就知道是给朱闵青做的,因道:“待出了孝期,你的好事就近了吧?让我算算,明年就差不多了,到时可别忘给我下请帖。”
秦桑挑眉一笑:“你放下了?”
“我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经放下了。”崔娆双手支颐,隔窗望着一碧如洗的天际,轻声叹道,“我娘不会让我再拖下去,她说,等到明年开春,若我还没中意的人,那她就替我定了。”
秦桑不知说什么好,也只能劝慰一二而已。
日影逐渐偏西,崔娆见天色将晚,心想朱闵青也快下衙了,遂起身告辞。
秦桑送她出来时,宗倩娘也出了房门,笑盈盈地和崔娆打招呼。
崔娆好奇地打量她两眼,待离开时,偷偷与秦桑说:“这人看上去还挺随和的。”
秦桑点点她的额头,笑嗔道:“赶明儿送你家去,你就知道她到底随不随和了!”
一晃十天过去,辽东那边来了消息。
“卫峰居然搞了个万民请愿书?!”朱闵青又惊又怒,压着火气道,“督主说过此法行不通,怎么这俩人偏要拧着来!”
邱万春垂手而立,备细说道:“因小姐吩咐只探听消息,不可插手干扰,是以属下并未阻拦此事。”
秦桑忙道:“是我叮嘱邱大人的。不过,宗长令的官声真的那么好?”
“是。”邱万春恭敬答道,“卫峰根本没动用卫家的势力,只让长随在街头宣讲,百姓们就自发地在请愿书上摁手印,毫无被迫的迹象。”
“这么说他真是一个好官……”秦桑沉吟道,“如果是朝廷的栋梁之臣,就此泯没倒是可惜了。”
朱闵青叹息一声,“宗长令为人还算不错,可惜皇上大约不会信——每次外察,宗长令的考核都是次等,就是有请愿书也没用。”
本朝考察之法,外官三年一考核,四品以上官员先行自陈以取上裁,然后来京朝觐。然永隆帝沉迷雕石头不爱理政,见外官不过应景儿的事,一磕头就完事。
真正的考核,都是由吏部和都察院主持。
他们给宗长令定的考核结果,没有一次上等,大多是“才能、政平、无为”之类的不痛不痒的话,甚至有一次定了末等,罚了宗长令一年的俸禄。
所以这些年来,宗长令的巡抚之位一直堪忧,但因辽东时有鞑靼侵扰,没人愿意接手这一摊,所以他才能保住这顶乌纱帽。
秦桑听朱闵青细细解释一回,怔怔愣了半天,忽眼神一亮,道:“外察影响官员的仕途,保不齐有人利用察典排除异己。如果宗长令确实政绩斐然,那定然是察典时有人做手脚。”
朱闵青略一思索,冷笑道:“越来越有意思了,既如此,就由着卫家的愣头青闹去,咱们也站干岸儿看热闹,等着卫家来求咱们!”
果不其然,当西北风带来第一片雪花的时候,卫峰打头,领着三四十个辽东百姓,也扛着匾,浩浩荡荡进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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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晦暗的苍穹下, 伴着呼号的西北风, 银白色的雪粒子撒盐似的一阵阵落下,不多时地面就白了一片。
这样的天气,街面上本是没有人的,但卫峰等人顶着风,冒着雪,敲锣打鼓满街巷一转悠, 便有好事的人渐渐围聚起来。
卫峰包下一处茶楼, 一面请看热闹的民众喝茶吃点心,一面让辽东来的百姓热情宣讲宗长令的功绩, 还编了鼓词、评书, 叫说书卖唱的大肆宣扬。
那场面热闹得堪比正月的庙会。
一连五天下来, 半个京城都知道,辽东巡抚宗长令是个将辽东治理得路不拾遗、百姓安居乐业的清官能臣!
宗倩娘满意极了。
甚至幻想着, 也许能因祸得福,皇上重新认识到父亲的才干,借此机会调入京城也说不得。
辽东太过荒凉, 还时有蛮族侵扰, 哪里比得上京城的繁华富贵!
可事情走向并不是她想象的那般好, 等了几日, 皇上并无旨意下发,而朱闵青这边也毫无进展,每每问案子情况,都只说“在办”。
她想再去诏狱探望父亲, 朱闵青却不允了,看她的眼神也有几分冷淡。
弄得宗倩娘又惊又疑,又害怕朱闵青翻脸,成日里吃不下睡不着的,却又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便偷偷给辽东的母亲去了封信。
却不想,顺天府竟把卫峰和他的长随抓走了,连那三四十个辽东百姓都一并轰出京城。
这下宗倩娘彻底慌了神,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地团团转,整个人是惊惕不安,有心寻朱闵青问问,然不知为何,分明一个院子里住着,可总也碰不着面!
无法,这日早起,宗倩娘踌躇着敲开秦桑的房门。
秦桑这些时日冷眼瞧着她和卫峰上蹿下跳地折腾,算算也差不多该找上门了。
刚坐下,宗倩娘便以手帕子掩口,未语泪先流。
秦桑正在梳洗,见状不由得一阵不耐烦。
豆蔻立时道:“眼看要进腊月门,马上就是年节,不是奴婢多嘴,请总小姐收收眼泪,哪有一早就到别人屋里哭天抹泪的?没的晦气!”
宗倩娘红着眼角道:“非是我故意添堵,实在是情难自已,你没有父母家人,许是不能体会到我的心情。”
豆蔻气结,知她暗讽自己,想回她几句,却又忍下——总不好在小姐跟前吵起来。
秦桑将玉梳“啪”地往桌上一拍,冷声道:“我不喜欢别人在我这儿哭哭啼啼的,有话明说,你是不是想打听你爹的情况?”
宗倩娘打了个顿儿,忙拭去眼泪,赔笑道:“正是,麻烦妹妹……”
“我不是你妹妹!”秦桑立时截断她的话,面无表情道,“咱们不是亲戚,也不是故旧,你我交情也没那么好,请你叫我秦小姐。”
宗倩娘的脸色慢慢涨红,强自撑着笑道:“妹妹为何这样对我?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得罪妹妹了?”
“没错,你是得罪我了!宗小姐不愧是巡抚千金,名门之后,主意大得很呐!先前求我爹我哥帮忙,嘴上说得那个好听,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秦桑不住冷笑,“结果你扭脸就拆台,生生把我爹我哥架在那里,弄得里外不是人,平白招惹皇上一顿申斥。”
宗倩娘大惊,“这话是怎么说的?我真是冤枉……”
“你不冤枉!我问你,卫家长公子带人进京喊冤,是不是你安排的?你知不知道你捅了大篓子?”
“这事和我没关系,我劝他不要不要,是他自己非要这样干!”宗倩娘矢口否认,接着小心翼翼问道,“这事……他办错了?”
秦桑眼中怒气一闪,冷哼道:“他没错,办得太好啦,宗大人美名天下扬,皇上成了昏君,连我爹都成了助纣为虐的恶人——东厂可不就是关押忠臣的地方么?”
秦桑斜眼睃她,“可怜我爹我哥,本是好心护着你爹不受刑,现在倒好,背了一身的骂名!没见过你这样的,谁帮你,你不知感恩,反而贬低人家给自己脸上贴金!”
宗倩娘惊慌地站起身,脸色又黄又青,嘴唇已没了血色,半晌才吃力地说:“没……我没有,与我不相干,那、那我爹会怎样?”
秦桑幽幽叹道:“你爹怎样我不清楚,反正我爹是结结实实挨了皇上一顿骂。本来我爹都说动皇上饶宗大人性命,结果你们这样一闹……”
她的目光中透着些许的惋惜,还有几丝埋怨,缓缓摇头道:
“把皇上架在火上烤,你说皇上生了一肚子气,他能轻饶你爹?而且,卫家也牵扯进来,实话和你说,要不是怕贸然抓卫总兵引起辽东军营哗变,他早就被押解进京!”
宗倩娘身子晃了晃,喃喃道:“不可能,你定然是在唬我,利用民意裹挟圣意,先前你们不是也用这个法子摆了苏首辅一道?盛御史不也是因此才得了朝廷的嘉许?怎的到我这里就不成!”
秦桑上下打量她两眼,此时方明白她为何想出这个主意。
不禁失笑:“裹挟二字不可乱说。而且两件事从根儿上就不一样,弹劾盛御史都是捕风捉影的事,他更没拿国库一两银子!宗大人的罪名可是实打实的,不管是何缘由,十万两雪花银生生从国库飞了,居然还为他喊冤,皇上岂能不恼。”
宗倩娘犹不服气,“但……我爹充其量也就是挪用库银,再说你不也从保定藩库拿银子使么?一样无事!”
秦桑脸色渐冷,“你忘记一点,我打了借条的,也没做假账想要蒙混过关,且不出三日就还上银粮,任谁也挑不出我的毛病。”
她端起茶盏道:“和我比?连情势都看不清楚就照搬照做,白长个聪明样子,真是蠢得没边!”
不等宗倩娘回话,豆蔻颇有眼色地架起她的胳膊,“我家小姐话都说这么明白了,您请回吧。”
宗倩娘挣扎道:“秦小姐,这事真和我不相干,你不能怨我,求你救救我爹吧!”
秦桑冷眼看着她,一言不发。
宗倩娘声音转弱,逐渐变为呜呜咽咽的哭声。
片刻,豆蔻回来禀告说:“她又跑到大门口候着,准是堵少爷去了。小姐,要不要奴婢把她请回屋?”
“不必理会,随她折腾去吧,你着人盯紧点就行。”
“小姐,老爷真因她爹的案子吃挂落了?”
秦桑莞尔一笑,“我吓唬她呢,皇上是挺生气的,不过不是冲我爹,皇上气的是卫家和苏家。”
豆蔻诧异而好奇,“皇上对卫家不满,奴婢能猜到缘由,可苏家又是为什么?”
秦桑挑眉,“想知道?”
“嗯!”
“偏不告诉你,你就睁大眼仔细瞧好吧!”
秦桑笑了几声,随即叹口气,“宗倩娘得知卫峰被抓,只拼命和他撇清关系,竟连一句他好不好都不肯问,凉薄至此,我都替卫峰不值。”
豆蔻笑道:“反正有卫家操心,管他们呢。”
秦桑起身踱到廊下,一直向东北方向盯着,良久方悠悠然道:“卫家的人,也该得到消息了。”
转眼间日子迈进腊月门,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接连下了一天一夜,待早上起来,整个京城已是银装素裹一片琉璃世界。
宗倩娘消瘦许多,宗长令的案子悬而未决,而朱闵青对她愈来愈冷淡,大有撒手不管之意。
她是真的慌了。
此时她不禁后悔,不该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朱闵青身上,若是多找几条门路,也许不至于这么被动。
现在能救爹爹的还有谁?
宗倩娘想来想去,一咬牙,终是拿定了主意。
听说江安郡王礼贤下士,为人谦恭厚道,也许能求动他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