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闵青皱了下眉头。
眼见她大有长谈之势,秦桑看一眼桌角的小自鸣钟,提醒朱闵青,“时辰不早,你今儿还去不去署衙?”
朱闵青这才想起来,他本意是来和秦桑道别的,忙道:“马上就走,昨儿忘告诉你了,今天我在宫里当值,晚上不用等我吃饭,你有没有话或者东西捎给督主?”
因宗倩娘在场,秦桑就是有话也没话了,便笑着摇摇头。
一时无话,眼见天色不早,朱闵青自去不提。
宗倩娘仍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秦桑随手拿过昨天缝了一半的长袍,一边做针线,一边没话找话,“听我哥说他曾受到你家照拂,你也别见外,安心住着,就当在自己家里。”
宗倩娘眼珠微动,“我听了不少朱总管的事,听说……苏首辅都要避其锋芒,便是江安郡王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的,皇上也最最信任他。”
秦桑听她话里有话,因笑道:“哪有那般夸张,我爹有点权力不假,可也没到和朝臣宗亲分庭抗争的地步。”
“快别谦虚了,我们远在辽东都知道,苏首辅折损数个心腹门生,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都是朱总管在皇……”
“宗小姐!”秦桑毫不客气打断她的话,“以讹传讹的话不要信,苏家如何,那都是皇上的旨意。我知道你救父心切,但我爹能左右皇上的意思吗?案子还没审理清楚,你也太着急了。”
“是我失言了,竟说这些犯忌讳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否则我真是没法做人了。”宗倩娘脸一红,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讪讪坐了会儿便告辞而去。
豆蔻不解:“奴婢瞧了这半天,竟没看出她到底来干嘛了!”
“试探来了。”秦桑无奈地摇摇头,“先以情动人,约莫想让我替她说好话,又试探我爹的权力到底有多大,能多大程度上影响皇上。唉,这人的弯弯绕真多,和她说话真累。”
豆蔻不屑道:“那就别管她了,反正她爹是贪官,老爷就是帮了忙,也会遭人骂的。”
可其中夹着个宗夫人,想到宗夫人的信,秦桑心头一动,问道:“她从辽东来,为什么穿着京城刚时兴的衣服?”
豆蔻随口答道:“肯定是提前打听的。”
秦桑默然一会儿,脸色渐渐冷了。
别说辽东,就是保定、真定,京城时兴的衣服首饰,也要半个多月才会在当地流行开来。
宗倩娘的衣服肯定是在辽东提前做好的。
她父亲犯了重罪,眼见危在旦夕,她竟有心情做新衣服!
秦桑推开窗子,盯着宗倩娘紧闭的房门,久久不语。
隔了一日,秦桑再见到宗倩娘的时候,看她还是这一身衣服,便装作不经意问道:“你穿这个挺好看的,在京城哪家店做的?”
宗倩娘解释道:“我一到京城就直接找朱大哥来了,哪有时间做衣服,这是离家时我娘特意找人做的。”
秦桑讶然,“竟是宗夫人……她的眼光真好。”
“我娘原是大家族出身,可惜娘家败落了。说来有趣,我娘姓闵,朱大哥的名字里也带个闵字,我娘就说我和他有缘,简直没把我笑死。”
宗倩娘抬眼看了看秦桑,眼神闪烁,捂嘴笑道:“若真有缘,也是兄妹缘分,我做朱大哥的妹妹,你不介意吧?”
她用顽笑的语气说着,秦桑当然不能和她较真,便也是不在意地笑笑,“看你这话说的,他又不是我亲哥,多个妹妹少个妹妹的,难道还要我允许?我是不介意的,你呀,该去问他。”
宗倩娘立时握住秦桑的手,情真意切道:“好妹妹,前日我说错了话,无意中冒犯了你和朱总管,可你还对我这样的好,你是我见过最心善的人了。不管我爹的事成不成,我都感激你和朱总管!”
“我家就我一个孩子,孤孤单单的,我真想有个你这样的妹妹!往后,你叫我姐姐,我叫你妹妹,咱们姐妹相称可好?”
突如其来的一番话,似真似假,惊得秦桑浑身寒毛倒立,几乎招架不住。
不好!一点都不好!
秦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宗大人最终判定贪墨被砍了脑袋,宗夫人也追随夫君而去,那这个宗倩娘怎么处理?
凭她刚才的话,秦桑隐隐约约猜到宗夫人可能知道朱闵青的身份,若是宗夫人把她托付给朱闵青,凭朱闵青对闵氏一族的感情,他不会坐视不管。
那、那就是个麻烦。
别管她是真心想做朱闵青的妹妹,还是有别的用意,秦桑都不乐意。
所以她琢磨着怎么让宗倩娘打消这个念头,“太突然了,我们认识才两天……”
却在此时,朱闵青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宗妹……宗小姐,宗大人进京了,你快收拾一下,赶紧去见一面。”
话音甫落,宗倩娘已是大喜过望,连连叫着“好的”,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秦桑闭上嘴巴,扶额长叹一声:哥哥,你来得真是时候!
隔窗望去,朱闵青也正好看向她这边,大踏步过来,站在窗前说:“我带她直接去诏狱,督主也去,今晚我一准儿回来,等我吃饭啊。”
秦桑叫住他,低声道:“我也想去听听这案子,可以吗?”
第66章
朱闵青没有任何的犹豫, 即刻应下, “当然可以。诏狱湿气重,阴森寒凉,你穿件大衣裳再去。”
秦桑拉着他的衣角,暗指一下西耳房,悄声说:“我不想和她同车而行,也别告诉她, 我悄悄地去, 悄悄地回。”
朱闵青奇道:“为何要瞒着她?”
因方才认姐妹一事,秦桑对宗倩娘起了戒心, 遂解释道:“这人不止爱打听爹爹的事, 方才还死命夸我一通, 非要认我做妹妹。我不知她是单纯的顺杆爬,还是别有用意, 总之先远着点吧。”
“妹妹?!”朱闵青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显然没明白其中的意味, 却也没继续追问, 只点头附和道, “就按你的意思办, 待会儿我带着她走,让邱万春在署衙候着你。”
秦桑忽调皮一笑:“若这次宗大人得救,宗家会怎样谢你?”
“我没想过。”朱闵青摇头道,“就当还宗大人一个人情。”
说话间, 那边宗倩娘挎着一个小包袱走出房门,歉然笑道:“给我爹收拾了两件衣服,让大哥久等了,咱们这就走吧。”
还不忘向秦桑道谢,“这次多亏朱总管伸出援手,往后妹妹但凡有什么需求,切莫客气,一定要告诉姐姐。”
秦桑忍着不适,随便客气几句,催着他们赶紧出了门。
稍停片刻,秦桑坐着一顶青帷小轿,悄悄来到东厂署衙后门。
邱万春早早等在此处,见她下轿,忙疾趋几步上前见礼,因朱缇已经到了,便一刻也没停,引着秦桑直奔后衙。
整个东厂十分整肃,四面高墙下,守卫的兵勇钉子似地站着,个个目不斜视。衙内不见草树,也没有鸟啼虫鸣,只有寒风掠过屋檐的微啸声。。
越往里走,越是安静,静得仿佛没有人。
跟着邱万春七拐八拐,下楼梯上楼梯,足足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秦桑来到一间小屋。
屋里陈设很简单,地上铺了厚厚的地衣,西面隔了一道格栅门,挂着两层帷帐,展开就像一座严严实实的屏风,下设四张交椅,两个高几,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邱万春请她坐下,又亲自捧了茶来,低声道:“人犯会带到隔壁审问,小姐在这里坐着听便可,只记得别出声。”
须臾,只听西面一阵纷乱的脚步,隐约夹杂着女子的哭泣声,还有男人的惊呼声,秦桑便知人来了,忙屏声静气,凝神听着隔壁的动静。
先是爹爹的声音:“宗大人,现今也没外人,你就不要再藏着掖着了,你闺女求我们救你,可你也得配合咱家是不是?”
有人重重叹息一声,却是久久不言语。
秦桑躲在帷幔后,偷偷掀开一条缝,隔壁的一切便清清楚楚映在眼里。
爹爹坐在上首,朱闵青站在他右边,左下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衣衫整洁,人略胖,看上去敦厚沉静,浓黑的眉毛向上斜飞,隐隐地透出一股威严之态。
一望便知,这是个久居上位的实权官员,想来定是宗长令了。
宗倩娘依偎他而坐,脸上泪光点点,望向他的目光充满孺慕之情。
宗长令看着女儿,略皱了皱眉头,却道:“没什么好说的,承蒙朱总管厚谊,可本官已然认罪,所有的银子都挥霍了,你且将本官交与刑部即可。”
一言既出,四座颜色各异。
朱缇先是一怔,然后连连大笑,起身就往外走,“什么狗屁案子,咱家这次真是多管闲事喽!”
宗倩娘大惊,忙道:“朱总管且等一等,我爹脾气执拗,让我劝劝他……大哥,你帮我说说情。”
朱闵青低声道:“督主再略坐坐罢,权当看我的面子。”
转脸又对宗长令说:“若宗大人执意如此,那也不用去刑部,今晚就结案画押,明天就呈递御前,能不能活命,全看皇上的心情了。”
宗倩娘“扑通”一声跪在宗长令脚下,泣声哭道:“爹爹,我和娘都不信你贪墨,求你说实话!自从你被抓走,娘就一病不起,你不好了,她也活不了了啊!”
宗长令抚着女儿的头发,垂泪道:“孩子,你还在,你娘就还有念想,总会熬过去的。”
“我活着又能怎样?还不是惨遭唾弃的犯官之女!一辈子饥寒交加,受尽白眼,还不如死了算了!”
宗长令很吃了一惊,“不可能!你是卫家未来的长媳,谁敢给你白眼看?”
哎呦?!宗倩娘许了人家。
秦桑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
宗倩娘哭声微滞,旋即悲悲戚戚道:“休要提他家,来京之前女儿求卫总兵帮忙,可他全然不顾两家多年的交情,竟一口回绝。女儿和娘气不过,就……就与卫家退亲了。”
宗长令惊愕不已,扶额叹道:“你们……唉,我说过你们不要管我。”
朱缇已是听得不耐烦,冷哼一声,讥讽道:“宗大人,是你女儿求的我们,不是我们求的你女儿!咱家的面子就这么不值钱?任凭你呼来喝去?”
“既然你认罪伏法,那咱家成全你们——抄家灭门,不用生离死别,一道儿上路岂不美哉!”朱缇斜眼瞥了下朱闵青,“让咱家干儿替你们收尸,算是还了宗大人的人情。”
霎时,宗倩娘一张俏脸变得惨无人色,用力摇着宗长令的胳膊,泣不成声道:“爹爹,到底为什么,有什么比我们母女还重要的吗?”
宗长令咬着牙,腮边的肌肉微微抽搐着,面孔都有些扭曲,只一瞬不瞬盯着朱缇,像是要从他脸上分辨出此话真假。
朱缇目光阴冷,嘴角上翘,笑容里透着不屑一顾。
而朱闵青的眼神更奇怪,很复杂,也带着不耐。
良久,宗长令脸色由红转白,继而半点血色全无。
他颓然向后一靠,喃喃道:“我、我说,只求朱总管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不要连累我的妻儿。”
朱缇眉头暗挑,“真是麻烦,早干什么去了!”
宗长令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我的确拿了藩库十万两银子……”
“爹!”宗倩娘倒吸口气,不可置信地捂住嘴。
“但是这银子,一两也没落入我的口袋。朱总管或许知道,朝廷已拖延辽东卫所半年的饷银没发了!打仗要钱、犒赏军士要钱、修筑工事也要钱,桩桩件件,我数次上书催饷银,可如石沉大海,一点回音都没有。”
朱缇笑了笑,“所以呢?”
“我生恐发生兵乱,所以挪用藩库银子给卫所发饷银。”宗长令坦然道,“也不止卫所拿了钱,还有各级大大小小的官儿,总得给点好处,方能堵住他们的嘴。”
朱缇揉着下巴,迟疑道:“你给你女儿定的亲事,是镇守辽东的卫总兵卫家?他也知道此事?”
“正是,不过他家境殷实,没有拿一两银子,都是给下头人分了。”
“明细账目有没有?”
“唔……我都烧了。”
朱缇便笑道:“咱家猜到了,定是你们商量好,由你一人顶罪,旁人替你照看妻儿,对不对?”
宗长令无奈说:“反正是我想出的法子,藩库也只有巡抚的大印才能打开,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这案子更麻烦了,由一个人牵扯出一群人,更不要提拖欠军饷……辽东拖欠,别处肯定也拖欠,皇上此刻最怕的就是往外掏银子。”
朱缇沉吟片刻,越想越觉此事棘手,遂道:“委屈宗大人先在诏狱住几天,你原原本本写一份口供,法不责众,且你原意是为了防止兵变,或许皇上法外开恩也说不得。”
宗长令神色黯然,对着朱缇一揖,随即转身离去。
宗倩娘犹豫着说:“我爹在辽东官声很好,治理得也很好,当地百姓都叫他‘青天’,能不能请朱伯伯在皇上面前求求情……”
朱缇一挥手,“都拿了国库十万两银子,还能叫‘青天’?”
宗倩娘讪讪抚膝一蹲,捂着脸下去了。
见屋里没旁人,朱缇扬声道:“阿桑,出来吧。”
秦桑推开格栅门,张口就说:“爹,这案子是个大案,不止辽东,恐怕内阁也会牵扯进去。”
朱闵青也笑道:“拖欠军饷,兵部、吏部、户部、内阁,一个个都脱不开干系。”
朱缇一脸的为难,“我也想到了……唉,皇上只想杀几个贪官震慑群臣,可大半数朝臣都涉足其中,皇上绝对不想都处置了。况且,扯来扯去,说不定就扯到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