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闵青道:“这事交给崔应节办就好,这个自来熟在新乐呆了两个多月,上上下下没他不认识的。”
“还有……当座师的,是不是特别忌讳门生弹劾自己?”
朱闵青调侃道:“儒生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被儿子弹劾,你说他脸上能光彩吗?”
秦桑噗嗤地笑出来,“若苏首辅的‘儿子’弹劾他这个‘父亲’,我猜他定是羞愧难当,也许会自请离去。”
“有这个可能,但通常来讲,门生对座师是绝对尊重,很少违背的。”朱闵青觉得不可行,“就算找他的门生弹劾他,这个门生也会被其他读书人所不齿,此后很难在士林中立足,估计没人愿意。”
秦桑一下泄了气,“可惜我对朝臣了解得太少了,不知道谁能得用。”
朱闵青笑了,“一步一步来,慢慢去其党羽,去年这个时候,苏首辅还隐隐压督主一头,可如今,你当众给他孙子没脸,他也没奈何。”
岂止是没奈何,苏首辅得知他孙子做得好事,差点没气出个好歹来。
毕竟姜是老的辣,他先是狠心打了孙子二十板子,再着心腹大管家带上各色礼品跪在盛家门前赔罪。
最后上了一封情真意切的辞呈,说自己教子无方,羞愧难言,唯有一去以谢圣恩。
姿态做了个十足十,到底挽回了一些声誉。
皇上没同意,反而安慰道:“玉不琢不成器,多历练一番自然会有所长进。”
然后,一道圣旨就把苏家数个子弟发配到犄角旮旯的地方历练去了。
苏首辅只能颤巍巍地接旨谢恩。
因觉得丢人,他吩咐那几人尽量低调离京。
不想,就是这般的巧,他们离京之时,遇到二十多人,有士绅,有商户,有郎中,还有农户,扛着块匾,背着几个麻袋,一路吹吹打打直奔都察院。
一打听是新乐县人,竟是专程答谢盛御史来了!
都察院门口早围了个水泄不通。
来人不住向围观者讲述盛御史的救民于水火的壮举,当然,也少不了朱缇生祠施粥施药的善行。
老农打开麻袋,里面装的皆是枣子、花生、麦子、红薯之类的风俗土产。
“没有大人,我们不是饿死就是病死,哪儿能活到今天?托大人的福,今年多打了两石粮,知道大人不缺这点东西,可总归是乡亲们的一点心意,请大人收下吧。”
他边哭边说,最后竟跪了下来。
盛御史也是双目含泪,亲手扶起老农,感慨道:“盛某不过做了应当应分的事,你们却一直记在心里……惭愧惭愧啊。”
当红绸打开,露出“清白遗风”四个烫金大字时,围观者一阵叫好声。
都察院的都御史见状也是连连点头,拍着盛御史的肩膀道:“堪为御史楷模,百官表率。”
盛御史激动得满脸通红,兴奋得几乎一蹦三丈高,拼命按捺住了,此刻是下定决心:以后老子跟定秦小姐啦!
哦,不对,是跟定孩子他姨!
当晚,看了一天热闹的豆蔻眉飞色舞讲着白天的所见所闻,“您真应该出去看看,苏家那几个人,臊得脸都成紫茄子啦,哼,看谁还说盛大人是阿谀谄媚的小人。”
秦桑笑道:“如此一来,他那封弹劾折子的分量就重了。听说小吴郎中也来了,人在哪里?”
“被崔少爷拉去崔家住着,说今儿太晚,明儿再来拜会您和少爷。”
看看桌角的鎏金小自鸣钟,已是亥时三刻,秦桑探头往窗外看看,喃喃道:“怎的还不回来……”
豆蔻了然一笑,起身往外走,“奴婢去门口迎迎,月桂,替小姐铺床。”
却是没一会儿就急匆匆跑回来,脸色也不大好看,“小姐,您快出去看看,少爷领了个女的进门啦!”
秦桑的心咯噔一下,多少不知所措地呆了一瞬,渐次平静下来,笑道:“少大惊小怪,准是署衙里的差事。”
虽是这样说,人的脚步已经迈出房门。
待看时,从垂花门进来两个人。
前面瘦瘦高高的是朱闵青,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个子高挑的女子。
此时寒星满天,弯月似钩,略带凉意的晚风中,她披着一身淡淡的银灰色月光走近了。
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细条身材,鹅蛋脸上两道细细的柳叶眉,眉尖微蹙,神情看上去很是憔悴,两只眼睛却忽闪忽闪的,显得十分灵动。
朱闵青也是拧着眉头心事重重的表情,一见秦桑马上笑了,“这阵子忙,我回来没点儿,以后早点歇息可别等我了。”
“反正家里就我一个,明儿睡到日上三竿也没关系。”秦桑看向那姑娘,笑问道,“这位是……”
朱闵青揉着眉心道:“她叫宗倩娘,是辽东巡抚宗长令独女,他爹犯了事。唉,你先给她安排个地方住,等我明天回过督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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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小小的三进院子, 秦桑和两个丫鬟住在西厢房, 朱闵青住在东厢房,不方便再添人,后罩房和倒座房也不适合女客住。
想来想去,秦桑便将宗倩娘安置在正房旁的西耳房,拨月桂过去伺候。
耳房空置了很久,因放了些杂物, 月桂忙活小半个时辰才收拾好。
秦桑歉意道:“地方小, 宗小姐多担待些。”
宗倩娘忙道不敢:“我爹爹一出事,所有人都避之不及, 唯有朱大哥……和秦小姐愿意出手相助, 我感激还来不及, 怎敢挑三拣四?那简直是不识好歹了。”
秦桑听她喊“朱大哥”,心中不由微微地别扭了下, 旋即又笑自己小心眼,他俩肯定早就相识,许是之前就叫惯了的。
朱闵青叹道:“先别着急道谢, 我不见得能帮你多少。刑部给宗大人定的罪名是贪墨……”
“我父亲没有贪墨!”宗倩娘急急打断, 眼睛雾蒙蒙地闪着泪光, “朱大哥, 你去过我家,旁人不知道我家的情况,你还能不知道?都说我爹是封疆大吏,可不年不节的我家连顿荤腥都没有, 炒个鸡蛋就算打牙祭,有谁见过这样的贪官?”
“既然不贪,为何要把账本全烧了?且他自己也没否认,刑部正是拿住了这一点才给他定的罪。”
宗倩娘连连摇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我不信,我爹肯定有苦衷。”
朱闵青看了她一眼,继续道:“若是往常倒也能通融,但如今国库入不敷出,皇上正为缺银子头疼,偏生他撞在这档口上,且等督主探探皇上的口风吧。”
宗倩娘越听脸色越难看,到最后煞白着脸,想开口说什么,却是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桑见状,忙吩咐月桂扶她回房歇息。
虽然秦桑有心想问他二人的渊源,但看朱闵青也是满面倦色,不忍再拉着他说话,便也劝他回去早点歇着。
不多时,东厢房和西耳房都熄了灯。
秦桑心里有事,在炕上翻来覆去烙了一夜的烧饼,鸡鸣时分才朦胧睡去,待醒来已是巳时三刻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天空布满了灰白色的薄云,略带寒意的风裹着雨腥味一阵阵掠过,窗外竹林摇曳,沙沙地响。[なつめ獨]
不见朱闵青,也不见宗倩娘。
秦桑莫名的烦躁,左右枯坐无趣,就出了房门,坐在廊下就着天光做针线。
她手中是一件男子的长袍。
豆蔻便笑着说:“今儿天色不好,小姐小心眼睛,左右冬天还早呢,少爷的棉袍不急在这一时做。”
“不早了,杨树叶子都落了大半,西北风一刮,冬天就要到了。”秦桑手下不停,嘱咐道,“你去把他冬衣都翻出来,该洗的洗,该晒的晒,看看还短什么,赶紧置办齐了。”
豆蔻顿了下,似乎想到某事,因笑道:“旁的奴婢不知道,但入秋以来,少爷还没添过中衣呢,小姐不如给少爷做两件。”
秦桑脸一红,作势要打,嗔怪道:“胆子不小,都敢拿你家小姐取笑了!”
“奴婢没说顽笑话,”豆蔻正色道,“少爷的贴身衣物都是林嬷嬷做的,她这一死,也没人给少爷做了。”
秦桑慢慢停下手中活计,出神地望着东厢房,良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没说做还是不做。
豆蔻瞥一眼垂花门,低声道:“小姐,今儿一早少爷出门时,那宗小姐非要跟着,让少爷给撵回来了。但这人一直在大门口候着少爷,奴婢和月桂劝了几次她都不听,她这脾气够倔的。”
秦桑有几分复杂地说道:“她孤身一人,从辽东跑到京城给她父亲活动关系,就能看得出不是普通女子,没几分脾性做不来的。”
其实秦桑不赞成给贪官减轻罪名,然不知其中的弯弯绕,也不知爹爹和这个宗长令是何等关系,所以她没有贸然劝阻。
豆蔻嘟囔道:“小姐,门口人来人往的,她抻着脖子等少爷,如果一见少爷就又哭又闹的,叫人看见算怎么回事。”
秦桑不禁失笑:“我瞧她就是心急她父亲的案子,人家也是个知情达理的小姐,哪会那般作态!”
豆蔻吐吐舌头,不再言语。
不过秦桑嘴上说着不以为然,心里却暗暗发紧。
等朱闵青下衙,她须得找他好好问问话。
天慢慢阴了上来,大团大团暗褐色的云滚动着,墙角的黄草不胜娇弱似地随风来回摆动,叫人的心也跟着摇摆起来。
寂静中,院门外传来三两声人语。
秦桑一听就知道朱闵青回来了,忙放下针线笸箩,起身笑盈盈地迎到垂花门,但见宗倩娘和朱闵青正立在屏门前说话。
鬼使神差的,她轻轻收回脚步,躲在垂花门后偷听他们的谈话。
宗倩娘的声音里透着极度的欣喜,“押送到诏狱?真是太好了!”
朱闵青一笑,“听见进诏狱还高兴成这样,你是头一个。”
“因为有朱大哥在,别人我信不过,朱大哥是绝对不会对我爹用刑的,我自然高兴。”
“你要谢督主,是他和皇上提议由东厂审理此案。”
“我当然要谢朱总管,更要谢朱大哥,我爹和朱总管交情一般,若不是你帮忙说话,朱总管不会插手我爹的案子。”
“你也别盲目乐观,皇上要严办贪墨案,督主也不能违背圣意替宗大人开脱。”朱闵青提醒道,“当务之急,是要查清那十万两银子的下落。”
宗倩娘笑道:“我晓得,总归我听你的,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朱闵青也笑了,“说得我胁迫你似的,我何曾逼你干过不愿意的事?”
秋风飒然,落叶缤纷,宗倩娘抬头望着他,他微微低头看着宗倩娘,两人都笑着,这幅画面竟出奇的祥和。
秦桑一声不吭,默默转身往回走。
她的心情糟透了,胸口好像被一团烂棉絮堵住,揪不出扯不断,憋得生疼。
浑身的血液一瞬间涌到脑袋里,沸腾着,翻滚着,像火焰一样燃烧着她。
秦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们到底什么关系?宗倩娘到底是谁,竟能让一向对旁人漠不关心的朱闵青如此尽心尽力为她跑腿!
他还冲宗倩娘笑!他竟用带着宠溺的口气和宗倩娘说话!
这还是她认识的朱闵青吗?
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和悲伤,从心底蔓延上来,她想哭,想质问他,可她最终只是默默转身离开了。
理智告诉她,眼见未必为真,她应该大大方方走过去,笑着安慰宗倩娘,然后再私下找朱闵青问清楚。
可她做不到。
此时的她,什么事儿也想不成了,只想走得远远的,让他寻不见!
秦桑一路向后门走去,豆蔻见她神情不对,追过来道:“小姐,您要去哪里?奴婢吩咐小常福备车。”
秦桑没说话,只淡淡扫了她一眼,意思很明显:别跟着我。
豆蔻吓得一缩脖子,不由自主住了脚。
捎带着一两点雨星的凉风穿街而过,因是午后,街上的行人很少,便是有三五个人,也是行色匆匆,生恐赶上这场雨。
秦桑漫无目的在街巷间慢慢踱着。
走累了,她便坐在石桥上的台阶上,双手支颐,望着晦暗的天际发呆。
她不知道,路旁的小酒馆,有人也在看着她发呆。
刘文看看石桥上的秦桑,又看看自家的郡王爷,掂掇道:“秦小姐明显心情不好,您不如上去劝和两句。”
朱怀瑾神色黯然,含着无限怅惘似地说:“她就从我前面走过去,愣是没注意到我……她此刻想的不是我,我就是去了,也是给她徒增烦恼罢了。”
刘文听得糊涂,她心情不好,正是需要安慰的时候,这不正好给您提供机会了,为何不去?
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却是不敢再劝。
天空的云层低低压下来,雾一样的细雨随风飘落,不一会儿便湿了地皮。
朱怀瑾终于坐不住了,拿起油伞走出酒馆,轻声唤道:“阿桑。”
与此同时,有人高声叫道:“阿桑!”
朱怀瑾的声音被压了下去。
秦桑呆滞的眼珠转动了下,茫然四顾,忽眼睛一亮,刚要笑,又恼:“你来做什么!”
说罢提脚就走。
朱闵青急急忙忙追上来,赔笑道:“我到处找你,好容易提前下衙一回,你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了?”
秦桑冷笑:“如此倒是我的不是了?”
“不不,”朱闵青苦笑道,“是我的不是……可你恼什么,总要叫我明白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