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景福立即躬身。
“卑职明白利害,一定守口如瓶。”
“如此甚好。”秦秾华微笑道:“周院使再过两年便要告老还乡了……景福若是努力一把,说不定能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有为的太医院院使。”
上官景福压着内心激动,沉声道:“太医院人才辈出,卑职不敢恃才自傲,只愿兢兢业业,守好本分,以报陛下和长公主恩情十之一二——”
“景福太过谦虚了,周院使数次向我夸过你。”秦秾华笑道:“听闻你的家眷还住在北郊,尊夫人又新怀身孕,北郊流民甚多,尊夫人出行怕是有所不便。本宫在东市有一座院子,空着不住也是浪费,景福若不嫌弃,便收下房契,本宫回头派人去府中帮忙搬迁。”
“……卑职惭愧……只能叩谢长公主之恩。”
先前的飘然立时被打入谷底,上官景福丝毫不敢造次,跪下磕了个响头。
若是蛊毒一事泄露,别说自保,怕是连家眷也难逃一死……
他正要行礼告退,坐在榻上的长公主忽然问:
“周院使改了五日一服的方子后,本宫觉得身体好多了——”
“公主!”结绿急急忙忙道。
秦秾华视若未闻,道:“景福回去时,替我向院使道一声谢吧。”
上官景福一愣:“卑职愚钝——院使出的方子卑职也看过,但除了日服和隔日服……何时有过五日一服的药方?”
秦秾华看向脸上一白的结绿,低声道:
“……如此,是本宫记错了。”
上官景福躬身退出舆车后,骑上车旁一匹小马,往车队后方而去了。
乌宝贴心关上舆车车门后,室内死寂一片。
马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和接连不断的马蹄声从窗外传来,车内燃烧的火盆忽的一晃,秦秾华脸上神情晦暗不明。
“我每隔五日吃的药——”
每一个字,都如同在自己心里割上一刀。
她声音沙哑,尾音带颤,然她面部神情,平静自持。
“……就是他么?”
扑通一声,结绿双膝跪下,面色苍白。
“公主……”
“除了你……还有谁能经手我的药不受怀疑?”
“公主……”
“他是如何说服你的?”她垂眸看向结绿:“……还是你说服了他?”
“公主,结绿——”
“既然废太子和永乐公主之子送进了摘星宫,那么回春殿里的冒牌货,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公主……您说的是什么话……”结绿满脸惊惶,双肩开始颤抖。
“福禄膏的源头刚被查出,夕雾姑姑就及时悬梁自杀。”她看着结绿,面色平静:“是谁泄露的这个消息?”
“公主……”
“完美的谎言,往往有三分真实。”她轻声道:“夕雾姑姑在春回殿调换了双胞胎之一是真的,换了秦曜安是假的;辉嫔在摘星宫诞下一子是真的,诞下秦曜渊是假的;辉嫔既然大费周章把生下的孩子同他人调换,又怎会放心那个婴孩身边没有自己人看管?结绿,你说呢?”
“公主!”结绿含着眼泪,猛地朝秦秾华磕了下去:“结绿从来没有伤害过公主,结绿愿意为了公主去死——”
砰砰砰的磕头声响彻在舆车里。
“……你愿意为我舍生忘死是真的,效命于我却是假的。”秦秾华道。
结绿磕得更加用力,黄莺一般娇俏悦耳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哀求道:“结绿对天发誓,始终忠于公主,从前不曾做过对公主不利的事,日后也绝对不会,若是有人拿结绿威胁公主,结绿愿意自刎当场!公主!结绿对您绝无二心,若有一句谎言,奴婢愿意遭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死后沦万劫不复地狱——”
“够了。”秦秾华道。
结绿匍匐在地,呜咽哭泣。
“你还不明白。”秦秾华道:“我和辉嫔是两路人,你效忠她,便是背叛我。”
“可是……可是……”结绿抬起头,眼泪从怔怔的双眼中落下:“她是您的母亲……”
“她是我的生母,不耽搁她利用我,害我——”秦秾华道。
结绿膝行上前,流泪道:“公主,陛下是不会害您的——您是她唯一的女儿,陛下从小就疼爱您,怎么会舍得害您?他们保证过,会保护您,绝对不会伤害公主一根毫毛——”
“保护我的人是渊儿!”
秦秾华终于发怒。
“不是你所谓的暗卫,更不是稳坐幕后的罪魁祸首!保护我的人,是榻上这个用血喂我,用千疮百孔的身体杀出重围救我,自己却昏迷不醒的人!她不害我,所以你帮忙,那她害渊儿,你就可以无动于衷?”秦秾华怒不可遏,胸脯急剧起伏:“你明知道他从前过的是什么生活,怎么能够忍心,再让他用血喂我?!”
结绿低下头来,泣不成声:“公主……奴婢罪该万死……奴婢……奴婢没有办法……奴婢愿意用自己的血,哪怕是用奴婢的心头血……可是奴婢的血没有用,奴婢什么都做不到……但奴婢不能看着公主……一天天衰弱下去……陛下说……”
“我承认的陛下只有父皇一人——我的陛下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什么。”秦秾华沉声道:“我最后问你一次,我和辉嫔,你要站在谁的身边?”
“奴婢只想站在公主身边……”结绿哭道。
“你想好了再回答。”秦秾华努力平静呼吸,亲手将结绿从地上扶起。“我和辉嫔,日后必有生死冲突。你若想跟着辉嫔,看在从前的份上,我会送你平安离开,日后再相见时……”
结绿不等她说完,挣脱她的手跪了下去,她拼命磕头,眼泪滴答滴答落下,打湿了面前的一小片地。
“结绿错了……结绿错了……您打我骂我吧,您怎么惩罚都可以,您不解气,就是杀了奴婢也可以……奴婢死也不想离开公主,公主……求您,不要赶我走……”
“你要道歉,不该对我道。”秦秾华道。
结绿只是哭着。
“……如果只有靠真心待我之人牺牲自己的性命才能为我续命。”她哑声道:“我宁愿到此结束。”
结绿双肩越发颤抖,地上的水迹越来越大。
秦秾华鼻中发酸,她不看地上哭泣的结绿,强迫自己不去心软。
“吵死了……”一声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秦秾华全身一震,猛地转身看去——
少年躺在坐榻上,虚弱地睁着眼睛朝她看来:
“……没死就开始哭丧?”
秦秾华立即在他身边坐下,想扶又不敢扶,他说了“死”,她也想骂不敢骂。忽然之间,小金狼变成了失而复得的小水晶狼,秦秾华小心翼翼,生怕一个眼神不对就让他又睡了过去。
“渊儿,你感觉怎么样了?你想喝水么?乌宝——”她扬声道:“召上官景福过来!”
车门上映出的影子躬身道:“喏!”
站在门外提心吊胆听了一路的乌宝为结绿松了口气,解了匹小马往车队后方去了。
“你们……吵什么呢?”秦曜渊睨着跪在地上,不敢靠近的结绿。
秦秾华没说话,结绿也没说话。
他伸出略微不稳的左手,拢了拢胸前衣服。
“你看了我,要对我负责了……”
秦秾华的目光落在他衣襟中透出的那道心上痂,心中又酸又涩,难过不已。他虽有意玩笑,她却无法回应他的期待笑出来。
“殿下——”结绿调转双膝方向,朝着他重重磕了下去:“殿下——奴婢对不起您,奴婢愿意接受一切惩罚,奴婢不求殿下原谅,只希望殿下能容我将功补过,让我留在公主身边赎罪——”
“……你是死是活,我不在乎。”他沙哑道:“但是为了阿姊,你给我好好活着。”
“殿下……”结绿痛哭道:“殿下……奴婢不知道会变成这样……他们只是告诉我,有人会带公主出营地同辉嫔娘娘相见……奴婢以为……”
她泣不成声。
“奴婢真的知错了……再也不会了……”
秦秾华叹了口气:“你起来罢。”
结绿哭着不肯起来,满脸羞愧悲痛,直到秦秾华硬把她从地上拉起。
“既然你打定主意留下,那么,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老实告诉我。”秦秾华道:“你是狐胡人吗?”
结绿刚一犹豫,对上秦秾华仿佛看透人心的视线,忙道:“是……我的父亲是前朝的汝宁郡王。我因为没有紫眼,父亲不肯认我,将我逐出家门。也因此……躲过后来一劫。”
“除了你,辉嫔还有安插其他眼线在我身边吗?”
“奴婢不知有没有其他人,应当是没有了。”结绿擦着眼泪,抽噎道:“陛……前朝每次联络,都是不同的人,用虹膏自证身份。”
“你知道其他隐藏在朝政或后宫中的前朝余孽吗?”
结绿点了点头:“奴婢知道几个宫人……”
“你把名单列出来,交给乌宝,他知道如何去办。”
“是……”
“最后一件事,你发誓不对我说谎。”
“公主请问,结绿一定不说假话,若说假话,就叫我——”
秦秾华道:“就让我死后堕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公主!”结绿瞪大蓄着眼泪的眼睛。
秦秾华身后的少年也猛地拉住她床边的手:“秦秾华——”
她毋庸置疑地看着结绿,坚定道:“发誓吧。”
结绿看了眼神色执着的秦秾华,又看了眼又气又怒的秦曜渊,最后,弱声道:“结绿发誓,若是今后对公主有一句假话,便叫结绿和公主一起,死后堕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渊儿身上的蛊虫,会危及他的性命吗?”
秦秾华的问题让结绿脸上的不安散去了。
“公主放心,殿下身上的蛊虫,是狐胡秘宝‘乾坤蛊’,和紫庭亲军所用福禄膏不同。”
她说:
“历来……只有狐胡太子才有资格使用。”
第97章
“……蛊虫也有许多种?”秦秾华问。
“名字五花八门, 其实只有两种,乾坤蛊和其他蛊。”结绿说话的时候带上一丝自豪:“只有乾坤蛊才能过滤福禄膏的药毒——”
秦秾华看向榻上少年,他立即移开目光。
“你用了福禄膏?”
“……”
秦秾华打也不是, 骂也不是, 想起他刚从摘星宫出来的那一身伤,连舌尖都不被放过的那一身创伤——
她怕自己声音变调, 言简意赅道:“……以后不许这样了。”
“……我不会有事的。”他说。
“你没有事, 阿姊有事。”
他眼神一亮。
“阿姊只有你一个弟弟了。”她说。
那抹期待的光亮,在他眼中黯然沉寂。
“长公主, 上官景福来了。”车外响起乌宝的声音。
秦秾华理了理情绪, 对结绿柔声道:“你去洗把脸,别让人看了笑话。”
“……是。”结绿以袖擦了擦眼睛,开门走了出去。
“进来罢。”秦秾华道。
上官景福挎着药箱走进, 他抱着九皇子病危的预想而来,没料到,一进门就见到了面色明显好转的九皇子。长公主正小心地抬起他的后脑,将他枕到垫高的软垫上。
上官景福向两人行礼后, 坐到乌宝端来的矮凳上, 规规矩矩地将三指搭上秦曜渊手腕。
过了一会,他收回手道:“卑职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奇迹——九皇子先前还是沉弦实大的牢脉, 此在失血患者身上乃病危之症, 如今一看, 脉象却已完全转变了。”他揖了揖手:“九皇子吉人自有天相, 只要好生调养,性命无忧。”
秦秾华闻言,这才放下不安的心。
上官景福神色犹豫,不安地看向秦曜渊:“先前卑职想取一只蛊虫回去钻研,未成。卑职想着,蛊虫对宿主应该没有那么抗拒,不知殿下可否自取一只蛊虫,让卑职带回研究,也好早日破解蛊虫之秘……”
同上官景福预料的一样,面对他人接近就会暴动的蛊虫,在秦曜渊伸手去撕的时候,几乎没有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