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后,问天船靠上汀州。
十几个身穿甲胄的侍卫接连跳下船,一路涉水前行,上岸确认安全后,冲着画舫打出红色旗子。
众人目光灼灼地盯着空荡的码头,乌孙王和王后甫一出现在御道,岸上便响起如雷的欢声。
从秦秾华所站位置,能看见的恰好是王后全身。
王后身姿曼妙,比身侧的乌孙王刚好矮上一头。她穿着火红长裙,戴织金头纱,半披银红罗衫,一只蜿蜒如蛇的金色臂镯缠着凝白如雪的右臂,待两人上岸,王后身侧的乌孙王伸出手,在王后雪白的前臂上扶了一下。
眼前的乌孙王和秦秾华记忆中相比,苍老了许多,但那张死人一般冷白的面庞上却罕见地带着笑意,露出一抹朝觐大朔皇帝时没有的烟火味。
两人上了岸,在百官簇拥下走向汀州中央的宫殿游廊。
“不知道今年谁有这个运气面见圣颜呢?”大肚子的胡人把两片肥硕的嘴唇抿得啧啧作响,好似这样就能加强表达他的满心期待:“如果我被选上了,我要和王上王后说些什么呢?我对招兵有点想法,不如给王上出几个点子……”
秦秾华也很想知道今年会玩什么花样。
为了避免固化程序出现的暗箱操作,每个月有幸登上问天台的人都是用奇奇怪怪的方法选出来的,不到开始问天,谁也不知道这个月登上问天台的幸运儿是谁。
“要是选中你我之一怎么办?”秦曜渊问。
秦秾华扫了一眼铺满长岸的人山人海:“选中你我之一,我……”
她顿了顿,这时代没键盘可吃。
她说:“我亲你一口。”
秦秾华话音未落,岸上又是一阵喧嚣——
一艘扁舟驶出汀州,舟上站着四个侍者,其中一人抱着雪白一团,像是貂皮手笼。
问天路开了,谁能踏上这条问天路,就要看老天的选择了。
秦秾华兴致勃勃,等着看这貂皮手笼如何选人,然而扁舟从北门开始,一路驶来,貂皮手笼不动,船上的侍人也不动。
他们在等什么?
旁边的大肚子胡人也看得满头雾水,靠在石桥上眯眼望远,口中念念不休:
“……难不成这个月是看面相?我的面相可是一等一的好,当年我娘生我时,一个算命先生路过,说我能和天下共主谈笑风生,我等了十几年了,头发都等白了……这个月总该轮到我了吧……”
秦秾华安慰道:“只要结果没出,你就还有机会。”
大肚子胡人连连点头,自己催眠自己:“快来吧,快来吧,我这可是天下共主眷顾的面相……”
扁舟渐渐近了,附近的人都翘首以盼,精神抖擞,一副已经做好准备抢手笼的模样。
秦秾华看着侍人怀里抱的手笼,忽然觉得不对。
那白花花一团,为何似曾相识?
“……你视力好,看看他抱的是手笼吗?”秦秾华开口。
那侍人的手臂把白花花的东西挡了一半,秦曜渊也只看到一半,他正皱眉远望时,侍人忽然改变姿势,将怀中之物换了个手。
两人都看见了那雪白一片是什么,那根本就不是手笼——
秦曜渊倏地沉下脸,拉着秦秾华就要离开。
手笼——不,雪白的狮子猫比他们更快。
一声惊呼,狮子猫跳出侍人怀抱,踩着船边用力一跃,在阵阵惊呼声中跳上了岸。
狮子猫浑身雪白,唯独扬起的尾巴乌黑,如飞射出的一把雪中长/枪,转眼堵住秦秾华二人的退路。
“喵——”
悠长的猫叫在寂静的人海中格外响亮。
狮子猫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身体蹭了蹭僵立不动的秦秾华,忽地倒在她的绣鞋上,两只前爪抱着她的脚踝,再一次——
“喵~”
扁舟上的四个侍人上了岸,恭恭敬敬地朝她弯下腰:
“贵人,请吧。”
等了十几年也没等到问天这一天的大肚子胡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四周热情好客的乌孙人已经开始鼓掌为她庆祝。
“记住,你要亲我一口,亲什么地方我选——”
秦曜渊一边说,一边握住了腰上的刀柄,他刚站出一步,秦秾华按住了他欲拔刀的手。
除了面色微变的四个侍人,秦曜渊的异动没有被人发现。
她对四个侍人抱歉地笑了笑,向秦曜渊道:“夫君……没事的,王上和王后难道还会难为我一个弱女子么?”
先前抱着小秾华的为首侍人低头道:
“贵人请放心,王上王后只想了解民生疾苦,待面圣之后,我们自会将你安全送回。”
“……别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秦秾华在他手上握了握,转身走向四个侍人。
小秾华停在原地,犹疑地看着秦曜渊,半空中摆来摆去的尾巴先试探性地朝他伸去——
秦曜渊一个冰冷的眼神扫去,小秾华嗖地转身,几步跃上了停在岸边的扁舟。
大肚子胡人挺着他一步三抖的肚囊追到岸边,看着渐行渐远的小船,颤声道:
“幸福,曾离我如此之近……”
第130章
小船在汀州靠岸, 四个侍人恭敬将秦秾华请下。
“贵人, 请随我来。”
抱着小秾华的侍人低头对她说道。
秦秾华跟着她们走过长长的游廊, 在一间宫殿门前停了下来。
小秾华从侍人怀中跳下,走到秦秾华脚边蹭她裙摆。
“启禀王上王后,本月的问天人已带到。”
侍人禀告后, 朝她一躬身:“贵人, 请吧。”
秦秾华深吸一口气, 换上紧张的神色走了进去。
宫殿很大, 同时又很安静,秦秾华埋着头走到中央,向着前方跪了下去。
片刻后, 头顶响起有着淡淡威严的男声:“起来罢,不必拘礼。姜光,赐座赐食。”
一名内侍模样的白面男子趋步上前,将一个椅子放到秦秾华身旁。接着又有几人搬来一张方桌,殿后走出几个托着食盘的婢女,将具有乌孙风情的异域美食接连上桌。
秦秾华低声谢恩后起身,白面男子朝她略一点头,便又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她坐到椅子上,小秾华又凑了过来,看它跃跃欲试的模样,似乎是想跳上她的膝头, 秦秾华连忙装作拍灰的样子, 在腿上轻拍几回。
小秾华见膝上没位, 恋恋不舍地转身走向高台。
秦秾华顺理成章地借着眼角余光,将台上两人收入眼帘。
台上有一条摆满美酒美食的长桌,还有一条镶金嵌玉的罗汉床,床上乌孙王正襟危坐,面色冷白,王后像个没骨人似的靠在床背上,面纱下的一双凤眸神色慵懒,小秾华喵的一声,跳上罗汉床,紧挨着王后趴了下来。
大朔的规矩是,能和皇帝同台通常只有皇后,而这皇后,需要矮皇帝一头,因此座位常设在皇帝身侧或侧前方,而乌孙的同台,不单是同台,他们还是同桌。
王上所享一切,王后也能同享,就连酒盏器具,王和王后所用也都没有区别。
王后伸出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小秾华背脊,缓缓道:
“能让毘汐奴如此亲近的外人,你是第一个。”
乌孙王这时才注意到狮子猫的异状,点头道:“确是如此。”
秦秾华低着头,谨慎道:“许是民妇今早摸过猫,沾上它的气味了吧。”
“你也养了猫?”王后问。
“是跑入民妇院子里的一只猫,不像野猫,也不怕人,可能是附近住户所养。”
“抬头我看看。”
秦秾华一顿,慢慢抬起戴着面纱的脸。
“你不是乌孙人?”王后看着她的眼睛。
“我和夫君是从金雷逃难来的。”
“……金雷。”王后低声重复了一遍,片刻后,又问:“说说金雷吧。”
秦秾华将平民眼中的金雷,用胡人视角说了一遍。
“……招工的地方都不收胡人,我和夫君在金雷找不到事做,只能背井离乡,去别处看有没有机会。”
“你见过大朔的长公主吗?”
秦秾华低下头:“……民妇见过。”
台上没有回声传来,秦秾华只能继续说道:
“长公主时常组织施粥,对我和夫君这样的胡人,也不区别对待。”
乌孙王忽然开口:“她既还能施粥,可是身体还好?”
“……民妇隔得远,看不清楚,但应是尚好。”
王后重新开口:“你从金雷来,可知长公主失踪一事?”
秦秾华拘谨摇头:“民妇出了金雷,才从旅人口中得知此事。”
殿内沉默半晌后,乌孙王看了一眼失去兴趣的王后,问:
“你有何问题想要问天吗?”
“民妇和夫君刚在乌孙落脚,听闻大朔要攻打过来,敢问……两国是真的要交战了吗?”
“是真的。”乌孙王叹了口气:“本王已命国内整军备战,你们平民,也多储些防身武器的好。”
“民妇没有其他问题了……”
“既如此,那就开席罢。吃不完的让你带走。”乌孙王道。
秦秾华等了片刻才摸上桌上银箸,她悄悄抬眼,正好见到乌孙王将银色小叉上的一块香瓜送入揭开了面纱的王后口中。
……是辉嫔。
虽然早有预料,但真正见到,秦秾华还是不免心中一惊。
虽然她只一眼掠过就立即低头,但视线还是和王后的眼神在短暂的一刹里相撞了。
王后漫不经心道:“你不吃吗?”
她状若随意,锐利的目光却牢牢锁着秦秾华脸上的面纱。
“……吃。”
秦秾华向面纱伸出手。
台上两道目光射来,王后目不转睛,乌孙王因王后的注意而跟着朝她看来。
秦秾华取下面纱,轻轻放于桌角。
“民妇面丑,冒昧了……”
面纱下刻薄寻常的面容让王后收回了目光。
她转过头,对正在喂食小秾华的乌孙王道:“王上,毘汐奴今早吐了黄水,别喂她了。”
“是吗?那就不喂了。”乌孙王从善如流,放下刚夹起的一片蒸牛肉。
小秾华扒着乌孙王的手臂,不满地喵喵叫着。
乌孙王低头和猫说话,神色温和:“你年纪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胡吃了。听话,啊。”
秦秾华道:“王上和王后如此疼爱这只猫,想必是养了不少年吧?”
乌孙王爱怜地摸了摸正攀着长桌凝视烤全鸡的狮子猫,说:“有十年了,原是我送给王后的生辰礼物——你还记得么?”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女子,眼中仍带着爱怜。
“记得。”王后平静道。
乌孙王又摸了两下,接着将小秾华轻轻推下罗汉床:“自己去玩吧。”
秦秾华虽然疑惑小秾华现身乌孙的理由,然而现在不是贸然打探的时候。
看样子,小秾华选中她只是一场意外。
辉嫔和乌孙王都没有认出她来。
不——或许辉嫔,有所察觉。
秦秾华的视线和王后再次在空中相撞,她随即低下头来,夹起一块炸金针放进嘴里。
“你叫什么名字?”王后开口。
秦秾华咽下炸金针,神色恭敬地答道:“盈阳。”
王后道:“有何寓意?”
“阳光盈满。”
“是个好名字。”王后道:“我见你不怎么用食,可是乌孙吃食不合口味?”
秦秾华低垂目光,恭敬道:“请王后恕罪,民妇来时没有想过会选中自己,早晨外出时,和夫君在朝食摊上分食了馕饼,现下腹中仍未饥饿,但王上和王后所赐之食都美味至极,民妇虽已腹胀,仍忍不住停箸。”
“你很会说话,不像普通民妇。”
秦秾华虽未抬头,仍能听出王后若有所指。
她不慌不忙道:“无权无势的胡人,要是再不会说话,是没命活着走出金雷的。”
“……说得有道理。”乌孙王点头。
“你且过来。”王后道。
殿内众人都露出惊讶表情。
秦秾华沉默一会,在众人注视下慢慢起身,走到台前三步的位置停下。
“再过来。”王后道。
“……”
秦秾华只能踩上高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殿内落针可闻。
“走到我面前来。”
她走到桌前站定,王后的声音已经开始不耐烦:“走过来。”
秦秾华捏了捏裙摆,将手心的湿意摆脱,答了一声“是”。接着绕过长桌,走到王后所在的罗汉床一头停下。
一只苍白发青的手落在了她的脸上,指尖划过她的假颧骨和假眼窝,在她脸颊摸了摸。
一个风华正茂的女人正在连摸带捏的抚摸另一个女人,还是一个面容刻薄,看不出任何可取之处的女人——并且,当着夫君的面。
这画面,让殿内的侍人都面色古怪。
乌孙王看着王后,欲言又止。
秦秾华一动不动,屏息凝神,直到那只青白的手一无所获,不得不离开了她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