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两名内侍失去进攻的勇气,他起身,他们跌下,他往前迈一步,他们手脚并用向后挪动。
“六皇子……六皇子救奴婢啊啊!”
秦曜渊捡起落在地上的曲球棍,走到两人面前,打倒一个,再打倒另一个。
他机械地挥舞着球棍,仿佛不知疲倦。
鲜血和惨叫声一起飞散,渐渐地,惨叫声停了,只剩下红白之物在地上不断扩散。
一股血线溅至少年上扬的唇角。
六皇子想转身逃跑,可是他刚一动弹,发软的双脚就让他摔倒在地。
他惊恐地回过头来,发现少年提着曲球棍开始向他走来。
他试图站起来,双脚却像是不属于自己一样,他看了一眼越走越近的秦曜渊,双手撑在地上恐惧地后退。
“别过来……别过来……”
在六皇子眼中,此刻的秦曜渊无异于从地狱返回的恶鬼。
可怕的不是他浑身的鲜血,不是他球棍上的红白碎渣……可怕的是,杀了这么多人后,他竟然在笑。
六皇子怎么也想不通,他竟然在笑!
鲜血覆面的少年一步一步稳稳向他走来,一向缺乏感情的脸上竟然浮出笑意。
他在愉悦!
他在兴奋!
他在享受这屠杀!
六皇子被他嘴边的笑吓破了胆,两腿间一热,地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秦曜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握着球棍的右手高高举起,眼看着就要挥下——
“住手!”
一声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响起。
秦曜渊挥下的球棍没有丝毫犹豫,一下,两下——球棍断了,他扔开球棍,提起头破血流的六皇子,捏紧拳头,刚要一拳砸下。
“够了!”
有人从身后把他强行拉开,少女一个箭步挡到他和六皇子之间,对他怒目而视。
为什么?
因为他伤害了地上的这个人?
秦曜渊看着鼻歪脸肿,满脸鲜血的六皇子,心中杀意越发暴烈。
六皇子从地上爬起,手脚并用地蹭到秦秾华身后,极力缩小自己颤栗的身体。
“为什么……拦我?”
秦曜渊一动不动地看着少女,而她除了最初的那一眼外,再没有给过他第二个眼神。
秦秾华扶起惊魂未定的六皇子,问:“六弟,你没事吧?”
“我有事!”六皇子紧紧握住秦秾华的手腕,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惊怒交加,瞪着秦曜渊身旁半米的空气:“我不会放过你的!等我母妃和外曾祖父知道这事,你就等死吧!”
“你确定要让他们知道这件事吗?”秦秾华说。
“我当然要!”六皇子怒声道:“他杀了我这么多人!还敢伤我……你看!你看我脸上的血!他完了,我要让我外曾祖父……”
“你想让他们知道小平怎么死的吗?”
六皇子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陡然无声。
秦秾华微笑道:“六弟,你猜怜贵妃和穆首辅知道这件事会如何?”
六皇子满脸惊恐地看着她。
“他们是会撤了你宫里的所有内侍,还是关你禁闭,每日让你抄写无数遍圣人之书,又或者,草草给你定下婚事,让你立即开府成婚?“
秦秾华微笑着,轻轻扶正他歪掉的发扣。
“我听说你有一表妹,知书达理,温柔贤淑……就是样貌勉强了些,你母妃一直劝你娶妻娶贤,如果我是贵妃娘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更何况你现在让我抓住了把柄,此时我要你娶谁,你还能直着腰板反对吗?”少女缓缓说完,笑道:“……你说呢?”
“你……你怎么知道小平的事……”六皇子颤声说:“我只是好奇而已,我没碰他,我没有……”
秦秾华将食指竖在嘴前,作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六皇子下意识吞下了后面的话。
“……嘘。”少女微笑着,如春风拂面,轻言细语道:“别脏了我的耳朵。”
“你身上的伤,比起是被小四岁的弟弟打的,还是从马上摔下要体面些。你觉得呢?”
六皇子惶惶地看着她。
“说话。”秦秾华微笑着重复:“你觉得呢?”
六皇子一哆嗦:“是……是从马上摔下来的。”
“这些人……”秦秾华扫了眼地上的六名内侍,说:“这些还能开口的人,你知道怎么教他们说话,七姐就不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
秦秾华转身走过秦曜渊,一步未停。
“走罢。”她背对他道。
第32章
回宫之后, 秦秾华吩咐宫人烧水, 又派人去请早已候在偏殿的上官景福来为秦曜渊看伤。
她在软榻坐下, 问:“看见五皇子的宫人埋猫的是谁?”
一个宫女怯怯走了上来:“是奴婢……”
“我叫乌宝陪你去延瑞宫一趟, 你把那个人指认出来, 带回梧桐宫。乌宝,你把事情原委告诉舒德妃,她通情达理, 会答应的。至于带回来的人,你看着办吧。”
乌宝眉飞色舞道:“喏。”
秦秾华给结绿一个眼色,她屏退了其他闲杂无关的宫人。
寝殿里落针可闻。
秦秾华抬起眼, 看着几步外的少年, 说:“我拦你的时候, 你为何不停?”
“……他该死。”
“他现在不该死。”秦秾华说:“阿姊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以大局为重。”
“他杀了小秾华……”
秦秾华说:“那你告诉我, 若你今日真杀了他,你要如何收场?”
少年张了张口, 可他无话可说。
“你收不了场。”秦秾华说:“你杀得了一人,杀不尽穆党所有人, 只要穆党还在,你就不能活。你用自己的命, 去换秦曜泰的命,值得么?”
“那就当……没有事发生吗……”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
夜风毫无预兆地吹起, 寝殿中的层层白纱如浪花飞舞, 夜风中, 夹杂着早春冷夜的凉意和湿气。
风停后,世界又恢复了肃静。只剩少年低哑的声音,如自语般响起:
“如果死的是我……你也会……以大局为重吗?”
孩子要靠哄,可是有些话,不能哄。
“会。”秦秾华面不改色道:“即便是任何一个人死了,我也会以大局为重。如果是我死了……我也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
“……我不懂。”
秦秾华看着他:“你可以不懂,但你必须听话。”
“就像……献帝一样?”
少年的话像一把利刃插进胸口,她在感知疼痛的瞬间,条件反射笑了起来。
许久后,她说:
“……在你心中,阿姊就只是曹操吗?”
他没有说话。
秦秾华说:“……出去。”
他还没有动,秦秾华已经怒声道:“出去!”
结绿和乌宝从未见过主子发怒,愣在一旁,还是结绿最先反应过来,上前行了一礼,说:“九皇子……公主现在不想见你,出去吧。”
秦曜渊视若未闻,乌黑的双眼始终看着她。
“出去!”她第三次怒喝。
他终于转过身,慢慢走了出去。
秦秾华身子一晃,结绿急忙奔来扶住她:“快传御医!传御医!”
结绿的声音仿佛隔着很远传来。
她能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血流奔腾的声音中,响荡着上一世秦曜安和她决裂时质问她的声音:
“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过弟弟,你的眼里只有权势!”
“母亲偏爱我,父皇也将皇位传位于我,你一直都嫉恨这一点,所以处处与我作对,阻挠我登基称帝!”
“你凭什么?!”
“我恨你!我这辈子最恨的事情,就是有你这样的阿姊!”
她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结绿一声尖叫,梧桐宫霎时大乱。
上一世玉京城破,四十万大梁铁骑在城中烧杀劫掠,软弱无能的父皇提起长剑,血战到最后一刻,死后被砍下头颅,曝于紫薇门七日,母妃执意和父皇一同留在朔明宫中,自刎于遇仙池边。
是她带着五皇子南逃,在南京重建朝廷。
是她推新政,开海禁,办官学。
是她亲率大军,西斩叛乱的云南王仇远,两度北伐,将野心勃勃的梁军逼退至山西一带,东修长城,防御来自元王伏罗的威胁。
……她凭什么?
是啊,她凭什么?在所有人心中,她只是一个挟势弄权,机关用尽的小人罢了。
她连小人都不如,只是一个女人。
一个妄想旋乾转坤,改天换日的女人。
上官景福挎着药箱,匆匆走进寝殿,被秦秾华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连药箱都来不及放下就开始为她诊脉。
许久后,他面色凝重道:“公主先天孱弱,只能以调养为辅,最重要的,还是慎勿劳心动怒,如此才能……”
“才能寿满天年?”秦秾华提起嘴角,淡淡说道:“寻常天年,不要也罢。”
上官景福一愣,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你出去吧。”她顿了顿,又说:“九皇子身上或许有伤,你去看看罢。”
“喏。”
上官景福出去后,没一会,乌宝进来了。
“公主,外边下雨了。”
他停了一会,看了眼秦秾华的脸色,说:“九皇子就在殿外,谁劝也不走,也不让上官御医给他诊脉。”
“……随他去吧。”秦秾华说。
她屏退宫人,独自一人呆在寝殿中。
似乎是倒春寒来了,她穿得不少,却依然不时在咳。
她咳的时候,不愿让任何人发现。
寒风越来越大,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冷雨,漫过狂舞的白纱,桌上的青玉杯盘,摧残着,怒吼着,滚滚前进。
她屈服于无情的寒风,从软榻起身,走到窗边想要合上木窗,视线却在望见院子里瘦削的少年时凝住了。
他站在风雨中,黑沉沉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怨恨,没有伤心,他只是看着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好像她一声呼唤,他就会毫不犹豫走来。
冷雨打湿了他的黑发和衣服,墨紫色的发带在风雨中无处凭依,好像下一刻就要被风裹挟,消失在无边的夜空中。
秦秾华和他对视了半晌,在他刚要迈出一步的时候,关上了窗。
后半夜,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别的主子发火时是阖宫不得安宁,秦秾华发火时,梧桐宫静得像冬夜。
没有她的微笑,梧桐宫太静,太冷。
宫人们宁愿她把火气撒出来,也不要把闷气憋在心里,气伤了自己。
结绿进出寝殿无数次,甚至还端来了她最爱吃的甜雪,秦秾华都不置一语。
当宫人禀报,秦曜渊消失不见时,秦秾华没有一丝意外。
甜雪已在玉盘中完全化开,她一口未动。
结绿来端走玉盘时,她忽然问了一句:“……我是不是做错了?
结绿只回答了一句:“公主错在不够狠心,除此以外,什么错也没有。”
最后,她还是让乌宝带人去外边寻找少年。
结绿说她不够狠心,上一世的天下人却都说她蛇蝎心肠,就连她的双生弟弟也不例外。如今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了,这胸膛里,究竟是颗怎样的心。
一炷香后,外出搜寻的宫人传回第一次报告,梧桐宫周围无人,摘星宫内外无人。
一个时辰后,两个时辰后,外边的更声已经响了又响,全数而出的宫人都没找到少年。
他就像是太阳升起后的朝露,完完全全地消失在了朔明宫中,连丝毫足迹都没留下。
“……不必找了。”她说。
“公主……”乌宝和结绿面色复杂,想要安慰些什么,她再次说道:“把人都撤回来吧,夜深了……你们也早些休息。我累了,都下去吧。”
乌宝和结绿退下后,她点亮灯盏,坐在桌前,想起就在几日前,她还在这张桌前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两个人的名字。
她铺平一张宣纸,在黯淡烛光下磨墨,拿笔,轻轻写下一个傲骨嶙嶙的“皇”字。
皇者,孤也。
上一世她没能做到的事,这一世必定做到,谁若阻她……
至亲亦可杀。
夜渐深。
不知不觉中,她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寝殿内已经透入微熹的晨光。
她起身走向殿门,想要去偏殿看一看他是否归家。
推开门,她的脚步止住了。
少年靠在红色的廊柱下,偏着头似已睡着,却又在她开门的一瞬间,警觉睁眼,朝她射来刀子般锐利的眼光。
看清是她后,少年冰冷的目光刹那软化,神色里闪过一抹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