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双手小心翼翼捧着什么,十指都是泥土,因无法用手借力,只能靠双腿和背部的力量,略显狼狈地从地上起身。
离去时还算齐整的圆领袍如今已大变了样,到处都是破口和勾出的线头不说,还沾满了犹如细针一样的鬼针草种子。
“……你去哪里了?”她哑声问。
他走到她面前,小心摊开伤痕累累的手掌。
一只发着磷光的蓝紫色蝴蝶在他掌心,轻轻翕动翅膀。
“我找到了……”
他说。
“我找到了……”
他又一次重复,语气带上一丝焦急。
秦秾华怔怔地看着他,知道他未尽之语是什么。
“要我原谅他,除非六月飞雪,春分流萤。”
他找到了,春分流萤。
……
安静的寝殿内,秦秾华拿着一块干净的巾子,绞了水,给换上干净中衣的他擦拭手上的泥土。
她不知道他哪里捉来的春分流萤,但他手上发红的割痕,蚊虫叮咬的红肿,都告诉了她此行不易。
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乌黑的眼眸里一往无前,坦荡而无畏。
这只小狼,即使不是完全,也即将被她完全驯养。
她将他冰冷的双手包裹起来,放至眼前轻轻呵气,他盯着她看,眼里多了些无措和茫然。
“阿姊以后生气的时候,你不许再跑远了。”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的视线,轻声说。
“我……”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立着不动的蓝紫色蝴蝶上,它满是磷粉的蝶翼在晨光中,如刚刚打磨出来的璀璨宝石,闪耀着迷离光泽。
“即使没有春分流萤,阿姊也会原谅你。”她笑着抚上他的面颊,说:“……因为我是你的阿姊。”
“你知道阿姊为什么生气吗?”她收回手,轻声说:“你为了一只猫,便豁出自己的性命。你可知,阿姊也能为你豁出性命?你用自己的命去换秦曜泰的命,他配么?”
“它不是……普通的猫。”他说:“它是小秾华……”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有一丝委屈。
“因为它叫小秾华……”
秦秾华愣了愣。
“我没有保护好……小秾华……我以后……会杀了他。等你说可以杀他的时候……我要杀了他。”
最后一句,少年的声音冷得如坠冰窖。
秦秾华蒙住他露出杀气的眼睛,说:“渊儿,你送了阿姊流萤,阿姊也要送你一个礼物。”
“……什么?”
“送你小秾华。”她说:“喵——”
少年沉默半晌,说:“我……不是傻瓜……”
第二声截然不同的猫叫响起。
秦秾华笑着撒手,从地上抱起一只雪地拖枪狮子猫。
小秾华虽受了伤,但精神头尚好,秦秾华抱着它,它已伸出爪子,好奇地去勾桌上的蝴蝶。
秦秾华把猫放进少年怀里,笑道:“他们虽把它埋了,但泥土阴差阳错给小秾华身上的外伤止了血。上官景福已经给它上过药了,只要养上个一两个月,就能和以前一样活蹦乱跳。”
少年难以置信地看着失而复得的小秾华,笨拙而小心地抚摸着它身上的长毛。
“渊儿,你对阿姊来说,比一千个一万个六皇子都要重要,今日这般莽撞的事,切勿再做了。”
少年低头抚猫,许久后,说:“……和五皇子……比呢?”
“五皇子?是谁?”
少年抬起头来。
秦秾华忍俊不禁,挠了挠他的下巴,说:“何苦跟垃圾比重量?你在阿姊心中,谁人也赶不上。天下之大,却只有你我可以相依为命,阿姊把你放心上,你不可再说让阿姊伤心的话了……答应阿姊,好么?”
他看着她的眼睛,许久后,起誓般说道:
“……好。秦曜渊……再也不说……让阿姊伤心的话。”
……
宫人们伺候秦秾华洗漱时,发现寝殿里的少年,只惊讶了一会。
秦秾华洗完脸,将擦脸的巾子还给结绿,让人叫来外边执勤的乌宝。
乌宝跛着脚,从外快步走进:“公主。”
秦秾华说:“上次叫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回禀公主,奴婢查到这两年妧怜宫中偷偷埋的宫人有好几十个,男女都有,其中和小平情况类似的有十一人。这十一个人里,在宫中有亲朋好友的共有四人。”
“四人啊……四人也不错。”秦秾华说:“深宫之中,真情难得。把这四人的故事,想办法透露给他们的亲近之人吧。”
“喏。”
乌宝退去后,秦秾华拈起一小块阿胶糕放入嘴里。
微微笑了。
第33章
四月初, 草长莺飞。
坊市和农田一齐热闹起来,一个出没逗猫惹狗的纨绔, 一个遍布辛勤劳作的农人。
浔阳楼是玉京城内最大的酒楼,今夜人山人海, 只因其正在举行的一年一度浔阳品酒大会。
十三个关卡结束,最后的胜利者抱着一坛作为奖品的金茎露,摇摇晃晃走出浔阳楼大门。
身后传来的低声议论络绎不绝, 各色目光都集结在他身上。
“十七岁登科的少年天才,如今却整日买醉, 可怜可叹……”
“前太子太傅,废太子的老师……能留下一条命就已经不错了……”
“考上状元又如何, 今日还不是如你我一般白衣……”
得胜者对夜色中隐约传来的议论充耳不闻,怀中似乎就是他的世界,他酡红的脸上满是笑意, 时不时低头去看,笑得合不拢嘴。
观他面容,已是耄耋之年, 两鬓斑白, 布条包裹的发髻下,也是一片银色。
他一路摇晃着走入一条偏僻小巷, 敲开老旧木门,醉醺醺倒在地上。
“先生!”开门的小童急忙扶起他, 他死死抱着酒坛不撒手, 嘴里念叨着:“小心……小心……别磕坏了我的宝贝儿……”
小童正要说话, 他已推开他,抱着酒坛往里间走去。
里间狭窄,破旧的木桌上有一盏油灯,亮着黄豆大小的光源。
他从橱柜里找出两只瓷碗,把破了一道口子的留给自己,另一只碗反复擦拭几次后,放到对面,满上一杯千金难求的金茎露。
“殿下……请……”他口齿不清地说。
小童站在门口,神色复杂,欲言又止几次,最后无奈看向身后的人。
冷清月光洒满整个小院,一轮弯月高高悬挂。
少女身着月蓝色的襦裙和上襦,外穿同色大袖衫,静立月光之下,肌若冰,骨似玉,飘飘若仙,宛若幻梦。
她迈进屋门,身影遮挡了大半月光,昏黄烛光霎时明亮。
“……又是你。”老翁头也不抬,自语般低声道。
秦秾华在他左手边坐下,看着他给缺了口子的瓷碗倒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在他握住酒坛,打算倒上第二碗的时候,秦秾华开口:“能给我倒一碗吗?”
老翁恍若未闻,给自己倒满第二碗后,再次一饮而尽。
“我用御酒坊出品的宫廷长春露来换。”秦秾华说。
老翁一顿,半晌后,他起身走到橱柜前,拿出一只瓷碗,擦也不擦扔在秦秾华面前:“自己倒。”
秦秾华也不磨蹭,两手努力抱起酒坛,自己倒了一碗金茎露。
她端起酒碗,在老翁的注视下品了一口。
“甘美醇厚,回味无穷,果然好酒。”
老翁扯了扯嘴角,讽刺道:“金枝玉叶,也不怕这碗脏了你的嘴。”
“金枝玉叶,也是地里长出来的,覆巢之时,不比乞丐好命。”
“……你倒是想得开。”
“对我们的对手来说,没什么比我们想不开更好了。”
“……玉京公主,果然和寻常女子想得不同。”
老翁单手提起酒坛,给自己倒了第三碗。
“只是比旁人多读了几本书罢了,若人人都有读书写字的机会,大朔将处处都是不寻常的人。”
“……异想天开。”
“也比醉生梦死的好。”
“不论你说什么……不论你是给谁当说客……老夫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我不是来给任何人做说客的,我也无意劝你重回前朝。”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秦秾华说:“我想聘你出山,教书育人。”
“老夫的上一个学生结局如何,难道你不清楚吗?”
“一种书教千种人,非是书不好,也非是人不好,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运去英雄不自由……不自由……”老翁喃喃自语,神色凄苦,面孔在昏黄烛光下更显苍老。
他放下酒碗,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秦秾华:“穆世章断然不会允许老夫来教导皇子,更不可能让老夫插手官学……公主是打算开办私学?”
秦秾华微笑反问:“有何不可?”
“公主若是想招揽人才,大可等开府之后,以修书之名,向天下英才发出邀请。创办私学——实在不像公主会做的举动。”
“为何?”
“因为,太愚蠢了。”老翁哂笑道:“穆党能结起来,是因为穆世章乃开国元老,又有从龙之功,穆氏本身又富可敌国,遇事可砸钱开道;裴党能结起来,因为裴氏是屹立玉京百年不倒的世家大族,裴回本人是六部之首礼部的尚书,全天下的学子想要进入大朔的朝廷,都要从他手上走过一遭。这两人手中,有权也有钱,所以学子愿意成为他们的门生。”
“而公主呢?公主有什么?”他抬头,讥诮道:“公主是能提供金山银山,还是朝廷上的一席之地?公主辛辛苦苦创办私学的结果,只可能是学子寒窗苦读后金榜题名,然后转头投入穆世章或裴回的门下。”
他看着秦秾华,若有深意道:“……以公主的聪明才智,实在不像是羊肉没吃到,反惹得一身骚的人。”
秦秾华不以为意,低头一笑。
“无妨,人不能自私到以为别人不自私。学府的作用只是启蒙百姓,培养人才,若我的私学培养出人才,人才却不愿为我所用,这也非他人之过,而是我之过。”
“公主仁德……只是,老夫自己的人生也没有过好,实在不愿误人子弟。”老翁牛饮尽第三碗酒,眼神已十分迷离:“公主请回吧……告诉所有人,李静容死了……不要再来打扰他了……”
“假如这是你心中所愿。”
秦秾华从凳子上干脆利落地起身。
“我已三顾茅庐,若先生确实不愿出山,我不会勉强。只是,我想请教先生一个问题。”
“……”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是前太子一生都在贯彻的信念。”秦秾华轻声说:“李静容,世人忘记了东宫,连你也要忘记吗?”
她不去看李静容颤抖的酒碗,转身往外走去。
“等等。”李静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公主既说不是为任何人而来,那这个任何人——包括公主自身吗?”
“包括又如何,不包括又如何?”
“如果包括,那么老夫也有问题想要请教公主。”李静容碰翻了酒碗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撞开凳子,起身问道:
“在你心中,何为仁政?”
“宽以济猛,猛以济宽。”
李静容又问:
“何为控人之道?”
少女唇角轻扬。
“不过名缰利锁。”
李静容追问:
“何为君王?”
这一次,秦秾华沉默片刻。
她一字一顿,缓缓道:“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少女清澈沉静的声音流淌在昏暗的破屋中,泠泠月光,照在李静容深深动摇的脸上。
秦秾华再未停留,径直走出李宅。
通体黝黑的马车的路边安静等待,秦秾华上了马车,醴泉问:“启程回宫吗?”
“再等等。”她道。
许久后,破屋中冲出一名小童,他张望两眼,发现路边的马车,满脸惊喜奔来。
“我、我家先生说,愿意出山相助!”
驾车的独眼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小童有些忐忑,就在此时,马车窗户中伸出一只苍白的纤纤玉手,递给他一张绛紫令牌。
“三日后的申时,让先生来浔阳楼天字号见我。”
小童接了令牌,看着玄色马车在眼前渐渐驶远。
……
三日后,李静容怀着忐忑的心情,乘着牛车来到浔阳楼。
在浔阳楼等他的,除了玉京公主,还有一名身穿鼠背灰色圆领袍,四十岁上下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