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兰活了十余年, 前面那些年从来不知, 原来沐浴需要一种唤作藻豆的东西, 小小一粒丸, 腹内有乾坤,据夫君所说,这里头要混含着零陵香、白芷、沉香、樱桃花、旋覆花、真珠粉等等, 制法独特, 于竺兰看来奢侈得闻所未闻。而夫君说,贵族子弟,时以藻豆为食, 亦不足怪。
而竺兰就更怪了。
不过还好,显然宣卿是一个虽然懂得怎么享受,却并不会一味迫切地追求空中楼阁, 忽略掉现实的困窘的人。虽然他每日都要浴身,也挑剔洗澡水脏污,无法净身。于是他就会自制藻豆。
上山采樱桃果、桃花、梨花,下水折莲,开蚌取珠, 用药杵打磨成粉,搓成圆丸,不但自己要用,并且强迫她用,强行提高竺兰的生活品味。
宣卿来了他们家以后,总之,竺兰见识了不少的好东西。而宣卿这人,对洗澡这件事有着严格的追求,他在替了竺兰撑船的事以后,攒了第一笔钱,拿着这笔钱到临近的市镇上,买回了一件对竺兰家里来说并不需要的奢侈的庞然大物——浴桶。
浴桶足够宽敞足够大,便是两人同时踏入,也还有富余。
竺兰瞠目结舌,心中无比肉疼,夫君这钱花得不值得。
只是转念又想夫君这么体贴自己,入赘家里几月却连像样的澡都洗不了,竺兰又很是过意不去,于是柔婉顺从,改了自己从前的习惯,变搓澡为泡澡了。
但不得不说的是,宣卿自制的藻豆很好使,试用了不到一个月,她的肌肤肉眼可见地变得洁白滑腻,香软酥弹了,没有女子不爱美,竺兰自然也喜欢。她想把这个发现告诉经商去,已经许久没有归家的夫君。
不过那晚却发生了一场闹剧。
竺兰精心准备了素纱亵衣,淡淡的海棠花般的姣柔颜色,在明晃晃的灯烛照耀之下,显得尤为朦胧静谧,她等待着出浴更衣,令夫君眼前一亮。
结果却在起身的时候,脚下刺溜滑空,竺兰重重地摔入了浴桶里。
那浴桶宽轩,足可躺人,顿时那浴汤犹如铺天盖地的潮水般朝竺兰压了过来,竺兰不会水,顷刻间咕哝咕哝喝了好几口水,挣扎着要爬起来,踝骨和尾椎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终究是没能挣起来。
她都不记得那一次因为那个足够大的浴桶喝了多少水,只记得后来是被一双臂膀托出了水面,她浑浑噩噩地恢复意识,见到的是夫君那充满了担忧和懊恼的俊脸,而自己躺在她的怀里,被他牢牢地抱着。
她吐了一口水,“哇”地一声伸臂抱向了宣卿:“夫君!”
宣卿既心疼又后悔,当夜里就锤了那浴桶,从此以后再也不提泡澡的事了。
竺兰一直都还记得,被飞溅出去的水泼灭了半数的烛光里,夫君用一双炙热而坚实的臂膀环住她的腰身时,那隐隐携了忧色的桃花眸。
正如她一睁开眼,见到的这一双,一模一样。
“兰儿?”
魏赦的手臂抖了一下,继而他发现竺兰望着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似是委屈,又夹着种说不明白的隐隐惊喜之感,仿佛是做了什么美梦般。
他脑中轰然一声,随即,一股惊怒之感攫住了他的心脏——她竟又将他当成了那人!
竺氏这妇人是个极冷静极清醒的,想必她也很快意识到,自己并非她那个死鬼男人,在意识这一点以后,她的杏眸刷地一下,变得极为阴郁冷凝!
竺兰推开了魏赦的臂膀坐了起来,无意扫向四周,这处竟聚了不少人,竺兰惊愕之下,想魏赦竟当人不避,方才竟搂抱着自己,她又羞又怒,面颊登时罩了层灼如桃花般的霞红。
“娘亲!”
人还没彻底醒悟这是怎么一回事,她那没良心的儿子终于想起来娘亲落水了一般,迈着小脚丫子奔了上来,倾身就扑到了竺兰怀里,竺兰愣愣地,将他抱了一个满怀。既庆幸又后怕,方才若自己真是有任何不测,阿宣独自一人……
这真是不能想,竺兰的心脏都跟着抖了一下。
她的救命恩人看来是魏赦。
此际,他正一身湿淋淋的,维持着方才被竺兰推开狼狈地歪倒一旁的姿势,右臂撑着松软的泥地,脸侧垂落的两绺墨发湿黏地贴于那片宛若玉璧的胸膛,水珠直沿入雪白云纹绸衫深处。魏公子着衣一贯浪荡不羁,领口大敞不避,又因体内旺火,常是薄衫单衣,此际更隐隐露出那些微的肚腹雪皙之色来。竺兰看得怔了一怔,立时想自己恐怕也没多好,脸颊更烫了。
幸好,幸好,方才她是一瞬间恍若隔世,认错了人,那噙在唇齿之间呼之欲出的“夫君”,若真头脑发热唤出了口,竺兰只想找块豆腐一头撞过去了罢了。
竺兰把哭红了鼻子的儿子安慰好了,阿宣才抽抽搭搭地止住,说什么也不肯再上船。
河畔有人越众而出,说是已备好了马车,请魏公子上车。
魏赦走了过去。
周遭聚拢的人见好戏已落幕,便品头论足一番,各自美满散去。
竺兰浑身湿透了,怕湿气过给儿子,不敢使力再抱他,看了一眼似乎已远去的魏赦,默默地咬了下嘴唇。
但魏赦竟没有走,只是从车中取了一条薄毯出来,他沿着这条栽满了海棠花树的湿软河堤小路走来,待行至竺兰跟前,伸臂展开薄毯将她整个人罩住。温暖的毯子将她整个人裹在了里边,竺兰微讶,心头意味不明地动了一下。
见魏赦薄唇微抿,一副低沉模样,心头到底过意不去,咬了咬唇道:“魏公子,多……谢你。”
魏赦淡淡道:“先上车避风。”
竺兰再不好违逆,点了下头,起身。
魏赦牵了阿宣,将他单臂抱上马车,随后,又探手向慢慢跟来的竺兰。
竺兰在他面前停了片刻,定了定,终是没能伸出手去,默默又道了声谢,自己爬上了马车。
一入车中,久违的熟悉的春日温暖,便似又回来了。
魏赦一贯粗豪,这马场宽敞无比,内有如拳大小的博山炉,燃着一段香味细润的松木,随着马车行动,有微风潜入,将淡淡的香味揉匀。
颠簸的车内,魏赦始终不说话,下颌角的线条都仿佛凌厉些,一动不动地凝神看着前方车壁。
阿宣左右看看,也不知先跟谁说话,闷闷地躺在娘亲怀里,小嘴巴扁着。
竺兰垂目,掌心掐得生疼生疼的。
半晌,车似是驶入了宣华街,窗外的人声似乎宣扬了些,竺兰心神紧绷,一路便只好留心着任何细微的动静。
这时,魏赦把脸侧过来,“如不想生事端,回头在老太太跟前,搪塞过去就行了。”
竺兰恍然大悟,是的,这件事老太太问起来,难免又会多疑,魏赦娶妻在即,多一事终是不如少一事。
只是转念又想到,魏赦这厮,明明已有求亲的想法,且仍来勾引自己,他拿自己当什么人呢?是不是一旦她到手了,届时只有一个连小妾位分都没有的外室身份?她虽是不求魏赦什么,但由着人如此作践,也大是恼火。
她忍不住声音沉了几分:“魏公子,为了方便,你我以后还是不必再见面了为好,你也莫来白鹭书院接阿宣,你对我们母子的厚爱,竺兰心里明白了,只是恕我不敢招惹,若还是这般,我就只能自请离去。”
“自请离去?”魏赦靠住了车壁,似听到了什么笑话般讥诮地一扯嘴角,回头看向竺兰,“竺氏,你或是不知,只要人还在大梁,就都在我的掌心之内。”见她愕然,心中颇感快慰,挑了眉梢,“不信?”
竺兰不止一次地感觉到魏赦与宣卿的不同,夫君他从来不会用温润的皮囊掩饰他的疾言厉色。她也不知魏赦为何恼怒,想是方才推开了他,便让他如此生气?
“信。”竺兰也是一阵气恼,实在不愿再理这人,默默地扳过了香肩朝内,暗想着以后离了魏府,再也不想与这魏大公子有一丝干系了。
魏赦皱了皱眉。
她怀里的儿子阿宣小心翼翼地扯动了一下娘亲身上的毛毯,但竺兰依旧没理。
于是阿宣也没辙了,巴巴看向干爹。
魏赦绷紧了眉,想她方才竟有一瞬间将他当成了那个死鬼,实在火大。而在她发现她认错了人以后,那一瞬间的变脸,更是犹如天上断崖直下万丈深渊,魏赦更简直气炸。他在她心中,竟有那么不堪?
他下水捞了人,明明是救命恩人,反倒成了欠这妇人的,一点好脸也没换来便罢了,她竟还过河拆桥,一把将他掀翻在地。
魏赦出生以来,便没受过这般鸟气,凡给自己气受的,他便十倍百倍地施还回去。偏这妇人让他又气,又无可奈何。想自己再不说几句好话,她或许真一直冷着脸直到出了魏府与自己再无瓜葛了,气急败坏间心脏却感到一阵仿佛揪着的滞涩之痛。
魏赦忽然“唔”了一声,捂住了胸口,发出一道低低的几不可闻的轻嘶声。
竺兰果然回过了头,诧异地看向魏赦。
“我受伤了。”
他道。
语气极其认真,态度极其柔软。
竺兰果真吃了一惊,“真的?”
“嗯。”魏赦点了下头。
“怕是水里的蒺草划的。方才只顾着你了,没空拨开那些,不留神割伤了肉,刺痛难忍。”
他越说越真,最后,竟伸臂紧紧捂住了自己胸口右侧腋窝下的一处肌肉,眉宇紧揪,状似痛苦。
竺兰常年在河边撑船,水里确有些植物是根茎带刺的,譬如常见的芡草,分浮水和沉水,刺可伤人。然而她却想不起来,在那一片清凌凌的玉河底下,竟生长有这种划伤他的水草?
但魏赦毕竟是为了救自己而跳入水中的,竺兰不是恩将仇报的,不想表现出什么怀疑,让救命恩人看了心寒,于是试探着伸掌捂了上去,“我看看。”
魏赦就等她投怀送抱,霎时间手一松开,等竺兰靠了过来,忽伸掌握住了她纤细的玉腕,低沉唤道:“兰儿。你瞧,你关心我。”
“……”
对魏赦这种狗男人就不应该有恻隐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子花招好多呀~
第37章
竺兰惊怒, 欲将手抽出去, 魏赦却握得紧了紧, 不让她挣脱。
她愈发恼火,沉怒道:“魏公子!请你自重!”
魏赦的心蓦然跳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堵在了喉咙口, 欲说, 却忽然忘了, 末了, 只轻轻睨着她似笑非笑地道:“你今日衣着, 甚丑。”
竺兰怔了怔。她身上所穿的,是老太太赏赐的,不好不穿, 而老太太为什么赐下这么老气横秋的苏锦?竺兰也是年轻女子, 没有不爱美的,一想自己竟是因为魏赦而受了牵连,对着这人怎可能还有好气, 眉眼蕴着一股懊火,使得偏狭的叶眉微微攒动,竟添了几分意外的鲜活明媚之气。
魏赦轻笑, 声音极轻,又极好听:“兰儿,我送你件华裳,你穿给我看。”
自相识起,便见她衣裳多是青白二色, 清素如练,从无鲜妍皎艳的时候,在魏府,她时或与宜然她出现在一处,两相对比,宜然那个容色远逊于竺氏的小姐,反倒更似个明艳艳的美人些。哪里想到她一改口味,又把劲使过了不少,穿得老气得很,平白浪费了这天然去雕饰的姣好姿容。
竺兰别过了眼道:“多谢魏公子好意,心领了。”
魏赦吐了口气,看向她臂弯下仰着脑袋的小孩儿,摸了摸阿宣的脸蛋,再度笑道:“回去好好哄哄你娘亲,替干爹说说好话。”
竺兰咬牙暗恨。
瞥眸,只见儿子十分认真地竟答应了魏赦:“阿宣会的!”
竺兰简直要气晕过去!
马车平稳地驶离宣华街,过了不消半个时辰,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宅院前。
此宅院离魏府南门不过一射之地,早几年就让魏赦盘下来了,宅中无人,只平素遣几个女侍打理,倒显得空旷寂静,里头甚至隐隐传出鸡鸣狗吠,衬得巷道更为幽邃。
竺兰拨开车帘,却见并非停在魏府门口,愕然片刻,继而吃惊地想道,魏赦莫不是要把她拐来这里……
一念及此,竺兰的身子惶恐地颤了一下。
身后却传来一道怪异的笑声:“屋内有干净女服,先更衣。你也不想衣衫狼狈地回魏府,让人瞧见以为你我有了什么苟且好事。”
魏赦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又闷又酸,几乎要酸倒了牙。
竺兰却深以为然,是的,不能如此浑身湿透地回去,魏赦考虑得在理。
她举步欲下,身后却忽有一条臂膀探来,再度握住了她的细腕,这一次,竺兰终于又忍不住火了,回眸瞪向魏赦。
他姿态放松而慵懒地靠在马车后壁之上,一双桃花眸子如蘸了水般溢出几分潋滟光采,却定定地望着自己,甚至看得令竺兰一阵莫名地慌乱。
他道:“竺氏,我是喜爱你,且心思没你想得那么不堪,若你心里有我,只要点个头,我叛出家门,以正妻之礼娶你。横竖魏氏于我而言,不过是片吃人的虎狼窝,我从没放在心上。竺氏,这般的话,我只对你说过。”
竺兰微愣。
她一瞬不瞬地望向神色褪去了玩世不恭和假笑,无比严肃端凝的魏大公子,有那么一瞬间,她相信他的话是真的。
不过,只有那么短短一瞬罢了,便如雁过无痕。
魏赦终于是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道:“下去吧。”
魏公子容貌生得洵美,清隽雅逸,是人中之龙的外表,五官挑不出错处,身材亦是时下最兴的高颀、瘦而有劲,家世极好,门第极高,魏家几代素有郡望,他这么一个人,若说对什么女子动心,至少在江宁,该手到擒来才是。
他又怎么会,真的对一个贫贱出身,长相也绝非是同样出身不高的西施昭君那般的顶级美人有什么真爱,魏大公子所谓的喜欢,大抵有一时皮相所惑的惊艳,待遇上比她稍美艳一些的,很快便会移情别恋。
她不怀疑他此际心思是真,但他移情别恋了以后,对别的女子心思也是真。那么这种真,也就不值一文了。
竺兰慢吞吞地下了车,并抱着阿宣也一并下了。
他们母子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洞门后。等人影完全不见了,魏赦彻底地放下了车帘,靠住车壁,似有几分疲倦,揉了揉发胀的眉,“一会另派别的车来接她。”
于是车夫将马车赶动起来,缓缓掉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