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兰出来,魏赦的马车已离开许久,她更换了一身浅纁的薄罗齐腰长襦,抹胸上绣着朵朵妩艳红梅,外罩流云大袖缂丝衫子,丝绸轻薄似烟,于身上叠了三四层,却仿佛无甚重量,完全无碍于行走,只大袖飘曳,若云垂雾绕,腰间压一条玫瑰红的珠络穗子,以妃色丝绦固住,将轻盈宽大的裙裾压了下来,而使得华衣不显轻浮。
这便是魏赦说要送她的华服。确实华丽。竺兰虽不认得缂丝工艺,但穿在身上,美艳之余竟还轻盈,便晓得这不是凡品。方才是不肯换的,但女侍过来,说除此一件也没别的了,是公子早就备下了的,准备了好几日了。
竺兰方才便惊讶了,女侍又道,此是公子心意,她们一早猜到了,这是公子准备了要送给看重的姑娘的,一见了竺兰,便什么都明白了,只请她不要拂逆,以免公子回头迁怒于她们这些下人。
于是竺兰只好收下这身华服,随即也更了衣。
小阿宣从没见过娘亲穿得这么好看,似瞧见了神仙妃子般,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双眼珠子一动不动,直至竺兰都稍显拘泥,牵起了儿子的小软手,走了一路,方才略略定神。
一入魏府,竺兰便领着阿宣往慈安堂去,边对阿宣解释:“阿宣,娘亲带你换个地方住,那是个好地方,阿宣还有单独的小床。”
阿宣不明所以,但听娘亲这么说,也是欢喜的,“阿宣跟着娘亲去哪都可以的。”
竺氏的儿子听话懂事,活泼可爱,是魏府不少下人都知道的,她们也都喜欢小阿宣,人才从侧门入,走了没有多远,已有不少从前调戏阿宣的小姐姐过来同他问好,还塞了他不少的零嘴儿。
这时阿宣才非常惋惜地想起来,今日干爹给他买的好吃的,全因为娘亲跳水,后来扔在船上啦!
幸好娘亲没事,阿宣是愿意用所有的好吃的来换娘亲平安的,因此当时心里头许了无数的愿,也没觉着有什么,这时人确确实实平安了,又想起那些价值不菲的零嘴,阿宣一阵肉痛。
黄昏日暮,老太太正在廊下遛鸟,一根细长的草叶,让她掐在手里逗弄着画眉,金珠过来报信儿,说是竺氏回来了,带着儿子同归的。
老太君想了想自己从前是应许了她的儿子住到慈安堂来,不过区区小童而已,老太君不是个计较的人,也就随意允了。
这会儿高氏才走了不久,孟氏又来了,满面喜气,步态若杨枝摆款,脚步匆忙地跟了上来,“老太君,我娘家的外甥女儿您是记着的,马上您要过寿了,这不,特意寻了上好的东珠过来,要为您贺寿的。我想她从宿州一路过来,路途遥远,不妨先在家里小住几日,不知老太君意下如何,所以特地来问一声儿。”
老太君岂能不知孟氏之心,哼了一声,笑道:“大太太自己安置了就是了。”
她对孟氏嘴里说的那个外甥女有些印象,云家的小女儿,年岁十六,至今待字闺中还未说亲。只可惜了,那女子门第低些,配不上赦儿。老太君之前从无考虑,又因是孟氏牵线,疑心她要对魏赦不利,自然更是不肯。不过让人来家中小住几日,若不允,却是说不过去。
老太君无可无不可,若是玄陵那边没有好消息,而云氏又恰是才貌尚可,品性中正,不似孟氏,想想也不算坏。
老太君撤了草叶,随意递还一旁的迭罗,拄杖往台下走去。
孟氏见状,自然殷勤上来搀扶,老太君由她托着臂膀,两人双双走出洞门,往一侧角楼行去。
魏府的老太君有黄昏赏花的习惯,吃多了食,走步消食是常有的事,孟氏伺候了婆婆多年岂会不知,于是搀扶着愈发小意,老太君一面走着,一面道:“往年做寿,无一不是铺张靡费,车马不行,倒弄得江宁百姓道路以目的,往后都切不可如此。今年,我看竺氏是个可心人,不妨让她做了掌勺弄个家宴罢了。”
“是。”
孟氏早想了法子对付老太君,搅黄了魏赦与永福郡主的婚事,这竺氏便是关键一环。她如今看竺兰是哪哪皆顺眼,恨不得明日绑了她送到魏赦床上去,再闹出个大事来。
不过那手段到底有些下作,再加上魏赦是个聪明的,有一便不会有二,难保不会让他识破,反打草惊蛇了。
孟氏先只能暗忍下来。
此正是黄昏时分,说曹操曹操便到了,只见道路尽处,那丛丛的丹桂芍药之后,转出竺氏那纁红华艳的身影出来,她一臂牵着自己不足大腿高的儿子,那小儿活泼乱跳,一手抱着满满的零嘴,小脸蛋红扑扑的,极是玉雪可爱。
老太太眼神不好使,及至竺兰到了近前,才看清楚。
她送竺氏的苏锦,她竟没有穿。再看她这一身的缂丝梅纹华服,老太君的脸色登时沉了。
竺兰也没想到与老太君和大太太狭路相逢,忙牵了阿宣见礼。小阿宣不知道什么礼数,被母亲按着弯了下腰,便又抬起了小脑袋,困惑地望着面前的看起来脸色慈祥的老人家,圆润黢黑的大眼珠一动不动的,似两滴凝在清水里的浓墨般化不去。
老太太本是满心的不悦,目光又不妨地转到阿宣的身上,顿时握住鸠尾的鸡皮老手为之生生紧攥!
她的目光定定地停在了阿宣的身上,十指青筋暴起,半晌没动,神色先是惊骇,随即又猛地瞥向竺兰,变得冷然莫测。
竺兰也被老太太的目光吓得吃惊,但她很快想了起来,阿宣这副得天独厚的好相貌,是随了宣卿的,虽然阿宣还小,但五官已可见端倪,与宣卿足有七成相似。
自然,那也便是说,他与魏赦长得……很像很像。
不但老太太,连孟氏,在瞥见阿宣相貌的那一刻,竟也如活吞了一只苍蝇般,既惊怔,又仿佛恶心,情不自禁地绷住了蛾眉。
竺兰惴惴难安,只想快些带着阿宣逃离。
阿宣歪了歪脑袋,有些不明,这个和蔼慈祥的老奶奶为什么盯着自己,他的小脑袋瓜飞速转动,想了想,天真地道:“奶奶,阿宣怎么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太君(一阵吸氧):不行,我老婆子需要冷静冷静,冷静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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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回去以后, 孟氏的胸口仍像揣了一只兔子跳动不停, 连险些撞见了宜然也不知, 待看见女儿困愕的眸光,孟氏吓了一跳,立即气不打一处来:“回屋去!”
宜然平白无故被训斥, 暗暗不服, 跺了跺脚, 也听话地去了。
孟氏打眼四顾, 才发觉自己竟一路揣着心事回了琅嬛阁, 勉强定下心神,装作无事地往寝房里走。入了屋,也不叫人伺候, 自瘫在胡床上挨着, 胡思乱想着。
竺氏是她一手提拔招入魏家的,如今看来,倒像是未卜先知, 事先布了一步好棋,又或是上天助她故天降神兵下来。那竺氏的儿子,她从前竟未见过。
今天若不是意外碰着了, 她还真不知,原来竺氏之子,竟与魏赦如此相像!
她当时观察老太君反应,就知道原来不止她一人这般以为。
若旁人也罢了,魏赦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 又在老太君的慈安堂养过几年,幼年时还有退回江宁的宫廷画师为其作画,那画如今还藏在临江仙。但孟氏没动翻看过去那幅画的念头,因魏赦那小贱种幼年时便足为人称道的模样,她还记忆犹新!
这小贱种一日不除,她心头始终梗着一根刺!
她记得自己入门几年,一直无所出,而魏赦却愈长大愈是风姿秀奇,容色如玉,如此这般,江宁总免不得称道魏大公子龙姿之辈。彼时魏赦还没养歪,在外人眼中,家世显赫,俊逸无双,自是江宁一等一的好人才。随着对魏赦的称赞日盛,她这个入了门几年却生不出儿子的大太太,难免被人暗中讥笑诟病。孟氏听在耳中,更是愤恨恼火。
后来魏赦从她心愿果然长成了浪荡子弟,她又生了宜然,这日子才算安逸些。
只是,魏赦始终占着一个嫡长子的名头,若是不彻底将他从魏家的族谱上划去姓名,她一日不能安生。
老太太动了心思要让他娶永福郡主,若真成了,他有了玄陵王的助靠,自己更撼动他不得。因此,孟氏又怎甘心令他成事?
幸而,老天竟让她发现了竺氏和她儿子这两颗遗珠!
孟氏隐隐激动地攥着手,兴奋地想道,她必要好好利用这二人,把这婚事彻底搅黄了!
……
傍晚,阿宣睡上了从没睡过的单人软床,舒坦地在小床上撒泼。
看娘亲把屋内的灯火点燃,从净室沐浴而出,身上穿着单薄贴身的衫子,灯下显得尤为清润,宛若蘸了春波的梨花般皎艳,阿宣鬼使神差地想道,啊呀,干爹说要送娘亲的衣服,娘亲穿了的,他自己却没看到!
好可惜!
娘亲穿华服是最好看的,阿宣心里想。
等竺兰走过来,把他调皮捣蛋搁到外头的小腿摆回了被衾底下,阿宣眨着眼睛,又想方才奇奇怪怪的老奶奶,问道:“娘亲……刚刚那个老奶奶是谁,她为什么那么看阿宣,对阿宣好凶!”
阿宣问了那句话以后,老太君脸色垮了下来,怒目看了一眼阿宣,转面便走了,未置一词。当时竺兰也没猜透老太君的想法,想或许是阿宣贫贱出身却生得与王侯公子相似,冲撞了贵人,老太君才心怀不满吧。
她也没多想,此刻听了儿子的话,微微皱了眉头,道:“阿宣,那是这家里地位最尊崇的人,是这家的主人。”
“可娘亲说,干爹也是这家里的主人。”
竺兰忽然张口:“以后不许唤他干爹!”
娘亲极少对自己疾言厉色,阿宣正欲反驳,张了张嘴巴,却见娘亲面色阴郁仿佛山雨欲来,他小小年纪竟也懂得“识趣”二字,立马把辩驳之语咬了回去,又心道:不让我叫,我在娘亲面前不叫就是了,在干爹面前,还是可以偷偷地叫的。
儿子耷拉着小脑袋,一副郁悒不乐的委屈模样,竺兰心软如棉,抬手抚摸他的脸蛋:“魏公子也是这个家的主人,不过魏公子也要听那位老奶奶的话,所以阿宣听不听?”
阿宣一听,立即点头,“阿宣听话!”
“乖,时辰不早了,早些睡吧。”
阿宣顺从地被娘亲推倒,躺了下来,侧卧向着外头。竺兰替他把棉被掖好,吹灭了阿宣床头那盏微明的小灯。未有一语,叹了一声,也回了自己床榻。
放下帷帐,将最后一只火烛的幽暗微芒抵在外头,惟余一粒豆子般的亮点,有些微地刺着竺兰的眼睛,令她难以入眠。
其实她心里清楚,她不是为了这盏灯而睡不着。
渐渐地,连儿子翻身的动静都没有了,想是真的已经睡熟了,而她依旧睁着一双眼,对着空荡荡的帐顶,始终睡不着。
今天又发生了一些事,令她隐隐不安。
魏赦又救了自己一次,这一次算是救命之恩了,纵然他举止有些轻浮放荡,说了那些让人听了去脸红心跳的话,她也不能真的如同对待调戏她的登徒子一般凶恶回绝。
夫君走了以后没两年,她就又惹上了桃花债。尽管她克己自持,又带着一个儿子,但那男人却如狗皮膏药般阴魂不散,见了她,便色眯眯地用那一双看起来因纵欲过度眼泡疲乏青肿的恶心双目盯着她,露出一口镶了大金牙的血盆大口,像是她活吞她似的。若是等闲未嫁小姑,只怕要吓破了胆,但竺兰没有,她刻意引他到闹市去,他还不知收敛欲轻薄她,竺兰就拿起剪子,当街捅伤了那个贱男人。
事后就闹到了官府那儿。
但闹到官府竺兰也不怕,横竖自己是清清白白为夫守孝,加上她常出入市镇,始终一身缟素,对人对事无比端庄守礼,静容自好,在民间颇有赞誉。本朝为彰寡妇之节义,会赐予贞节牌坊以示嘉奖,并享十户食俸。竺兰有数十人证,再对比那登徒子素日一贯作风,府衙清明,当即断定登徒子受杖刑二十,而竺兰无罪,非但无罪,反而为正清明怒斥狂徒,实为妇人之表率,得了县官赞扬立传。当时,竺兰还在她们的县镇小赚了一个好名声,也为后来顺理成章地入魏府有了一个机缘。
可以说,她从来就不怕登徒子的闹事。
但是这个魏公子……他是个例外。
第一,他家世显赫,绝不是闹到府衙就能管的。
第二,他是她的主人家,又对她屡屡施恩,作为被施恩的人,不能以怨报德。
若还有,便是魏赦那人,真的生得一副好相貌,她有时会无法控制地想到宣卿,若教她也拿剪子对他狠狠扎一下,她舍不得。
她舍不得看到那张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一点也不。
即便不把对夫君的爱慕转嫁给魏赦,她也不希望看到他皱眉的样子。
竺兰懊恼地砸了下脑袋,黑夜里头无比清晰,便就此睡了过去。
她本以为魏公子脸皮既厚如经书,想必不会立刻就知难而退的,但从那日以后,她竟足足有两三日没见着魏赦了,也听说,这两日他常常不在魏府里头。
老太君一如既往地让她每日准备早膳清粥,这日用膳毕,老太君单独留了白神医下来,连金珠也避着。白神医精明着,知道是大事,先立了毒誓不会把这事说出去,老太君这才稍安,开了口。
其实这两日,老太君也想过把那小孩儿面容抛下,只不去管,但心头实在耿耿,又打听到魏赦对那小孩儿的种种维护之处,前不久竟为了他警告了千户李玄礼,老太君怔愕地想道,恐怕不能继续放纵下去了。
她召了白神医来,起头:“你可知,有什么验亲的法子?”
白神医行医多年见多识广,也曾熟读各类医学典籍,老太君对他十分信任。
当下,他便摇了下头:“尚无确凿之法,可证亲缘。”
见老太君张口似欲说什么,白神医想了想,又道:“民间所谓滴血验亲之法,其实不可尽信。小人就曾经见过二妇争子,血皆相融的奇事。”末了,白神医又觑了老太君脸色,小心地道,“若真是有,二十五年前,不是……早该试了么。”
“住口。”老太君突然色厉内荏地命他打住。
白神医晓得这事戳破不得,在魏家便只能永远是个秘密。他佝偻着腰,将药箱子往肩上又挎上了少许,再度说道:“老太君如果有什么想不破的,不妨直接去问,或许可得出什么呢,这也说不定。”
老太君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