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户侯——风储黛
时间:2020-06-16 06:46:26

  福全一一记在了心里,“奴婢这就去办。”
  腊月二十九,宫里大太监福全,从内务处照陛下的吩咐领了一干物资送到了蘅芷别院。
  魏赦在一旁听他说话,不动颜色,末了,说了一句谢,福全望着魏赦,笑道:“魏公子,明儿个便是除夕,宫里头照例会有宫宴,陛下说了,也请魏公子赴个宴。”
  武烈帝不想见魏赦是假的,如今又有一个家宴,怕旁人都去了,魏赦却没收邀,心中别扭有刺,当然也要请他。福全卖力地吆喝,苦口婆心说了一堆。
  魏赦噙了缕笑意,回道:“有劳公公回去回话,魏赦记下,定准时赴约。”
  福全大喜,压抑了几分,笑道:“再好不过了,明日,奴婢让宫车到别院外头停着,盼魏公子与夫人赏光。”
  “自然。”魏赦抬手,身旁的马业成等人将福全送出了别院。
  竺兰很是奇怪,魏赦一直不肯认陛下为父,她本以为他是不会收下这些的。他也不缺这些。无论是灵丹妙药,还是一应精美的宫中物件,只要魏赦想,他都可以有。说到底这些只是陛下的心意而已,他如此厌恶陛下,没想到他竟会收了。
  她有些看不懂了。
  送走了人以后,魏赦将竺兰横抱起来送回了寝屋。屋内门窗掩闭,地龙烧了起来,暖烘烘的。魏赦将她放在黄花梨木太师椅上,她还不懂他要做甚么,魏赦便蹲下了身,替她脱去了鞋袜。
  她的脚生了冻疮,一直消不下去,时不时便作疼,反反复复的,真疼起来的时候,竺兰几乎走不了什么路。
  魏赦摊开了手掌,掌中卧着一支药膏。
  方才福全大太监念的名目里,便有这个,魏赦当场收了下来。
  她的心在烛火之间轻轻地跳着,轻而平缓的血液犹如细密的电流一般流淌过四肢百骸,涌动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暖意。
  魏赦将药膏挤在左掌之中,用指腹点了,一点一点为她涂抹在受伤溃烂的脚趾头上,一股冰凉的痒意似从脚底心儿一直窜到了头顶上,让她头皮一阵酥麻,忍不住咬唇道:“夫君。”
  魏赦仰头看她,笑道:“应该好用,舒服吗?”
  竺兰点头,面颊却是鲜红如血,平添了几分娇艳之色。
  “明晚家宴,去吗?”魏赦问她心意。
  如果她不愿去,那么随便列个名目,他自己一个人去便可。
  竺兰又点了点头,“你在哪儿我在哪儿,我要去的!”
  “乖得不像话了。”魏赦咕哝一句,低下头,继续蹲在她的身边,托起她的另一只脚丫子,替她上药。
  竺兰垂眸,凝睛盯着他。
  如非事实,实难想到,曾落草为寇,收编七省的魏公子,和她温柔体贴的丈夫真是一人。魏公子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什么好男人,嘴巴又毒又坏,在江宁的时候,还不知口头轻薄过多少人家的好姑娘,才挣得一个第一纨绔的好名声。而他竟然还说,他的童子身还在!竺兰忍俊难禁,实在忍不住,望着他吃吃笑起来。
  魏赦自然听到了她的笑声,他面露不解,抬目望着她。
  竺兰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因何发笑,可就是忍不住笑,笑着笑着,魏赦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起身朝她迫近,她也不怕他,谁料魏赦突然伸手去呵她痒,沉面问她笑什么。竺兰被闹得捱不住了,“哎哟”几声,见他还要寻根究底誓不罢休,竺兰便忍住了笑,附唇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什么。
  他当时的身体一动不动,可当她离去时,便发觉魏公子耳朵都是红的。
  “魏公子,你好可爱呀!”竺兰忍不住,朝他凑近亲了他嘴唇一口。
  他望着她,仍是不动。
  末了,便也勾了勾唇,笑道:“我忘了,你原谅我。”
  “哼。”
  他朝她发出可爱哼声的红唇寻了过去,一下便找准了她的唇,浅尝辄止地索吻了起来。
  这一室暖若春融。屋外的雪花静谧了纷扬了起来,充斥了整片天地。
  唯他们所立之处,犹如风雨不侵,静卧于此。
  屋内,是彼此舔舐伤口的人。
  ……
  腊月三十于爆竹声中如约而至,这一天,宫里的车马早早地停在了蘅芷别院的门口。
  竺兰也不到天亮便起来梳妆打扮,穿上了昨夜里让魏赦挑的一身桃花色的轻罗曳地长裙,裙裾丝绦飞扬,披帛藕中隐紫,轻盈如游丝。竺兰是清丽淡雅的长相,换上桃花色罗裙,别有几分娇媚清艳之感,再挽上发髻,点上绛唇,便更是美貌罕见。等魏赦出来,她便朝他走了过去,挽住了他的臂膀,有些赧然。
  出了庭院,只见阿宣静静地停在拱门口,一双大眼睛饱含哀怨。“爹爹娘亲,你真的真不带阿宣去吗?阿宣像个捡来的娃。”
  竺兰心软,立马动了恻隐之心,但不待阿宣的慈母开口,魏赦便凉凉一笑:“你怕不是惦记着凑热闹,而是想吃宫宴上的山珍海味吧?”
  被戳中心思,阿宣坚决不认,脑袋往外歪了出去,轻轻哼了声。
  魏赦继续笑:“好,我让御厨房给你打包一大份带回来,好不好?”
  他一把抱起了儿子,拍了拍他的屁股,见他有些心动,魏赦又道:“你不知多少人你对你虎视眈眈,今晚你去不合适,毕竟还小,说错了话得罪了人并不是什么小事,陛下又喜欢你,万一他叫你留下来,那爹爹也爱莫能助了。”他说罢,甚为惋惜地摇了下头。
  阿宣咬牙,勉为其难道:“那好吧,我去睡觉了,睡醒了,你必须回来!”
  “一言为定。”魏赦与儿子拉了勾。
  登车往皇宫行去。
  今早集市上热闹非凡,车水马龙,魏赦拨开帘帷瞧了瞧,扭头对竺兰道:“等晚间火树银花,应是更热闹些,到那时我们应该也回了,把儿子拉出来瞧瞧!”
  竺兰心里有些紧张,点了点头。
  魏赦又靠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低低地问:“兰儿,你可愿,与我同游天下?”
  竺兰微微一怔,但望着魏赦那充满了认真和温柔的眼睛,只觉心跳如雷,她咬了咬唇,“愿意,夫君,和你在一处,去哪里都愿意!”
  魏赦笑了起来,亲她的嘴唇,声音低得恍若喃喃自语:“你可别太乖了,千万不要有勉强。”
  竺兰坚定地摇头,“才不勉强,一点都不勉强。”她抱住了魏赦的胳膊,心动地想。这可是她兜兜转转终于找回来的夫君,她才不会撒手呢!
  “魏公子,夫人,到了。”
  马车停了下来,外头传来宫人冷淡的告知的声音。
  竺兰立刻撒开了手,正襟危坐起来。
  魏赦失笑,自己先下马车,随后将她也抱了下来。
  前来赴宴的不少,就藩的几个皇子,年节回宫述职,这一次也回了,宫门外停了林立的十几辆马车,连同分封的公主,也均赫然在列。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的,想要一睹,他们的父皇这些年来最是爱重偏疼的魏赦,到底是何许人也。传闻不可尽信,眼见方能为实。
  他们等了很久了,直至魏赦抱竺兰下车,两人还黏黏腻腻地胶在一块儿,耳语说笑,浑然不把他们这些龙子凤孙放在眼底,一时之间,众人眼中都隐有不满,甚至露出怒容。
  连竺兰都似有察觉,但魏赦却仿佛目无余子,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护着竺兰的纤细得不盈一握的楚腰,相与越入宫门。
  他们怔怔地恼火地看着,魏赦竟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无视他们而去。
  眼见得那一双人逐渐走远,这时,太子朱又征走下了车驾。
  这时,太子俨然成了他们这群人之间的主心骨,他们不约而同地齐齐看向太子。这几年,他们这些皇子公主,各自去了分封地,也不再能时时回神京,不知今日,陛下竟已偏爱来历不明之子,忽视正统嫡出至此地步!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
  昌国公主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看向朱又征,轻细的一把嗓音铿锵有力:“皇兄!众位皇子皆未前行,乃是为等太子先行,如此方才是礼数。他魏赦何敢如此大胆?难道真是仗陛下宠爱,就敢如此横行无忌?”
  一人出头,登时声讨魏赦之人无数。
  朱又征在一片讨伐声中,澹澹地勾了一下薄唇,望向他的亲胞妹昌国公主:“如有不服,自己去找魏赦单挑罢。”
  昌国公主一愣,只见朱又征已弃了他们,径自从宫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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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朱又征很没有给她这个同母胞妹的面子, 径直入了宫。昌国公主惊愕不已, 眼见皇兄的背影消失在了宫门之后, 暗暗咬牙,对身旁心腹女侍恨声说道:“走,咱们也去。”
  昌国公主乃是正经嫡出的皇室公主, 封地不下万户, 地位尊崇而超然, 她一发话, 自然都遥遥随她入宫。
  宫宴设在崇明宫的正殿。
  崇明宫是大梁皇宫建筑群中规模最大最宏伟的宫殿, 巍峨高耸,此际白雪披覆,犹如玉宇琼楼。崇明宫以往是皇帝接纳万邦贵宾所用, 平日里不常用的。
  昌国公主对近日里发生在神京的事早有耳闻, 包括此前太子皇兄朱又征为了阻止魏赦赴京在飞龙径设下埋伏,最终功败垂成的事。年节宫宴是年年都有,但要像今年这般设在崇明宫里, 却不常有,昌国公主甚至不用想也知道,这是陛下为了什么在大张旗鼓。他们这些子女, 除了储君地位稳固坐镇东宫,其余的人,父皇都予了封地,除了一人,魏赦。她也真想见识一下, 陛下到底偏心魏赦到了何种地步。
  殿外积雪尺深,但大道均已被宫中女侍扫了出来,龙子凤孙、皇亲国戚,络绎不绝。
  筵席上有不少点心,像是糯米糕、豌豆黄,宫中的御厨都挖空了心思,做得精美如核桃雕,用百合、白芷、芦荟等混合甘蔗汁凝成的晶莹如玉的糖块,雕成了一座莹然雪白的宫殿,犹如月中广寒,宫殿前更有两株姿态尽妍的桂树。香气逼人,造型精美,竺兰一见之后视线就简直离不开它。
  这道菜的食材均可食用,魏赦又不大管什么规矩,掰了宫殿的一角宝顶给她尝鲜,竺兰怪是不好意思,偷瞄了筵席上众人,见他们食不言寝不语,各自用饭,于是低头凑着魏赦的食指,尝了一口。
  入口即化,香盈檀口,只是有点可惜了,色香极佳,味道差了一点。若这白芷用米酒浸泡一下会更好,增添一份清甜,也可免了艰涩之味。
  武烈帝虽是让众人不必拘礼,但他很快停了箸子,于是太子等人也纷纷停下,唯独魏赦,又取了一只大虾,剥去了虾头,将鲜嫩的虾肉就着御厨调配的酱料汤汁,蘸了三下,放到竺兰碗中。
  竺兰还在挨个儿尝鲜,尝了一口,又抬起脑袋,对魏赦摇了摇头。河虾蘸海鲜味,难免有些不伦不类的。御厨手艺虽好,也是顶尖,心思却不怎么灵巧。如果她在江宁的结海楼杀到最后一轮,应该能碰上比御厨厨艺还要更佳的顶尖庖者。但这难怪御厨。闲来无事,她在蘅芷别院也瞧过女侍拿来的宫里头的食谱,为了不至于太咸,不至于过辣,不至于重甜,又要配合养身,阴阳相调和,御膳的食谱是固定的不能随意更改,这样,庖者在宫里头当御厨久了,渐渐地就会失去创新。
  武烈帝停箸望着竺兰,忽然开口:“竺氏,是宫里的御膳不合心意?”
  皇帝突然叫到了自己,竺兰一愣。
  环顾四周,众皆哗然,各种充满了敌意的目光扫到了自己身上,仿佛在讥笑她的不自量。
  仿佛受了惊吓,竺兰的汤匙一下落回了碗中,她何敢把心思说出来让人取笑,无助地望了望身旁的魏赦,他也挑了唇,目含纵容,像是鼓励她唱反调似的。
  她却不太敢扫大家的兴,咬了咬唇,“不敢。臣妇见识浅薄,不敢说不合心意。”
  武烈帝笑道:“无妨,南方人不惯北方口味实属寻常,朕亦让江宁的名厨做了几道淮扬菜,稍待片刻便能呈上。”
  宫宴有宫宴的规矩,这一轮天子每道菜只能食用三箸,再多便是不合规矩了,因此单是酒菜都要上三轮,此还是头遭。
  趁着宫人下去布菜的空隙,武烈帝环顾周遭,道:“今年这一场瑞雪下了许久了,断断续续的,亦不见停,想雪停时,南山蛰伏的野味也该出来了,正巧赶上朕的皇子公主们回京来,朕决意举行一次春狩,朕今年已特地准备好了彩头,到时候春狩之中的佼佼者,朕有重赏。”
  “除了太子,朕的儿子也都个个精于骑射,就连公主们,骑术也都不弱,走马击鞠,均是各种好手。朕心意已决。”
  各个皇子本就嫌弃封地无聊,长年不见父母手足,如此一来,正好打发京中时日,一家人共享天伦,因此都摩拳擦掌起来,蠢蠢欲动,嘴角还压抑了喜色,山呼圣明万岁。
  魏赦的指尖停在杯沿,若有所思,一动不动。
  天子似无意地瞥了他一眼,转面看向太子:“朕今年特许携家眷同行,太子妃亦可随同前往。”
  得了这个恩准,太子妃立时面露喜色,急忙起身对武烈帝谢恩。她乃是世家之女,平素里学的可一手马球的好本事。可自从嫁了这个没用的太子以后,却要把自己束之高阁,实在太委屈了一些,她去年被御医诊断再也不能生育以后,太子待她总没有从前那么好了,既然如此,何必待在东宫受他的窝囊气!她也正要教这个无能的男人瞧一瞧她的本事!
  但身旁的太子朱又征却并未见什么喜色,于是太子妃轻轻娇哼了一声,不再理他。朱又征低低地扬起了薄唇,发出一道叹声。他娶回的这个妇人,空有世家贵族的教养,却无世家之女的眼光,短视孤陋至极,竟瞧不出来,这番话压根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魏赦的女人听的。
  而竺氏……若没有那一夜孟氏和魏三的搅和,也许被魏新亭送到雨花台便是竺氏。
  他的目光停在竺兰的面上,凝住了片刻。越是细看,他越是感觉到,竺氏是真的很美,难怪魏赦对她如此温柔细心。看着他们两情缱绻,如此合拍,他既羡慕,又隐隐恨妒。
  他这一辈子拥有的女人很多,唯独魏宜然是能够真正让他觉得有几分怜爱和畅快的,如果当初纳了她,将她带回东宫,会不会,他们亦能发展成如今魏赦与竺兰之间这种神仙眷侣一般容不下第三人的感情?他发现自己对此,也不是没有过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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