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长老拿回了记忆?”
拿回记忆有利有弊,有人会因幻梦之事心生戒备,避免自己重蹈覆辙,而有人则会沉溺其中,反被心魔所困。
“对,我将记忆取回了。”苍柏侧过身,从袖中掏出了自己的记忆珠子,递给了盛鸣瑶,苦恼道,“鱼长老一看见我的珠子,就发出了惊叹声,特意在我获得记忆后,又将这珠子保存了下来。可惜我眼盲不能一见,不知阿鸣姐姐可否描述一番?”
这珠子体积不大,约莫是普通珍珠的三四倍大小,通体浑圆,更难得的是它完全呈雪白色,触感温润。
盛鸣瑶微怔,苍柏在幻梦中的记忆,竟让他觉得如此圆满吗?
她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将心中的疑问问出,就听身后传来了秋萱师姐的声音:“阿鸣师妹?长老们请你去前院叙话。”
盛鸣瑶迅速起身,错过了苍柏在听见“阿鸣师妹”时,皱起的眉头,以及隐隐不悦的神色。
在这之前,“阿鸣”分明是他对盛鸣瑶的专属称呼。
被留在原地的苍柏将下巴搁在手背上,心中认真地筹谋,如何将“阿鸣”霸占。
在跌落的刹那,苍柏就已在现实中清醒。他先是去找了汲南与田虚夜,将魔尊混入春炼一事交代了清楚,而后又得到了自己的记忆珠——鱼令莺确实夸赞了珠子,这一点,苍柏并未作假。
他当然圆满。
若真论起恐惧,苍柏其实并无什么害怕,他只是厌恶血色与黑暗。
血色会让他想起自己被人类囚禁,浸泡在血池中的日子。而黑暗,会让苍柏想起那压抑到足以使得任何一人发疯的漫长时光。
当生命被困于一隅且看不见尽头,才会觉得永生是一个诅咒。
——直到盛鸣瑶的出现。
每当盛鸣瑶在一个时空节点,肉身死去,苍柏就同样会陷入短暂的昏睡,而后苍破深渊的禁锢就会更松懈几分。
可以说,是盛鸣瑶将苍柏从黑暗中拯救了出来。而现在,她又同样让他摆脱了血色。
[——不放!]
少女沙哑地低吼犹在耳畔。
苍柏抬起手,轻轻摁在了眼角,琉璃珠般干净清澈的眸子闪过了金色的光芒,继而又归于平静。
或许,他们的相遇,真的可以称之为命中注定。
……
“你是说,你就是般若仙府传说中跌落山崖的弟子盛鸣瑶?”
田虚夜捋须,神情闲适,未见紧张之色,甚至抽空喝了口茶,鱼令莺也毫不在意,又将一盒点心往盛鸣瑶处推了推。
“这是用清心丹制成的糕点,你刚从那般紧张的秘境中出来,又被我们叫来问话,身体难免吃不消。”
盛鸣瑶茫然无措地接过点心,头一次发现自己半点也不明白这些大佬的意思,只能又重复了一遍:“我是盛鸣瑶,曾是玄宁真人门下的弟子。”
其余三人见此俱是一笑,纷纷起身而去,将此处小院交给了剩下的二人。
田虚夜神在在地闭着眼,等人都走完后,反问道:“所以呢?”
“你是盛鸣瑶——谁规定‘盛鸣瑶’不能修仙了?”
盛鸣瑶缓慢地眨眨眼,她似乎明白了田虚夜的意思,可这太过令人欣喜,盛鸣瑶又不敢确认,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不介意我曾经的身份,打算将我收入门下吗?”
“有什么介意不介意的。”田虚夜捋须,撩起眼皮睨了盛鸣瑶一眼,“你可还在修习般若仙府的心法。”
“未曾。我跌落山崖之时,就已经灵力全失,经脉也有受损。”
“你可是因为品行不端惹出乱子?”
“并非。反倒是遭受不公,忍无可忍。”
“那你可还对般若仙府心怀憧憬?”
“一丝一毫也无。不过倒是有一个东西留在那儿,日后势必要去取来。”
“这不就行了。”
田虚夜从座椅上起身,十分随意伸出手地在盛鸣瑶眉间一点,而后满意地点点头:“般若仙府失去了你这般有潜力的弟子,是他们的损失。”
盛鸣瑶默默低下头,憋着笑。
田虚夜收回手,扫了她一眼:“你又想到了什么?”
“弟子想起了您在梦境中的说话方式,与现在完全不同。”盛鸣瑶忍笑开口。
田虚夜奇道:“那幻境中的我会如何说话?”
盛鸣瑶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道:“那群有眼无珠的瞎子,活该损失了这么一个好苗子,让我白白捡了一个便宜!”
两人对视,几秒后,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无论你之前是谁,如今,你都是我田虚夜的弟子。如果你愿意叫我一声‘师父’,那就有大荒宫在你身后为盾。”
“从今往后,你再无需畏惧人言,若有人再胆敢欺辱于你,为师替你撑腰。”
盛鸣瑶红了眼眶,拼命眨眼,褪去了眼中的泪意,直接跪在了地上,双膝触地时,发出了一声闷响。
“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看着这个命格奇特的弟子,田虚夜心下感慨,上前扶住了她,又问道:“盛鸣瑶——待之后誊写弟子录时,你可还是用这个名字?”
盛鸣瑶垂眸沉思,一时拿不定主意。
田虚夜见她纠结,心中叹息,又道:“这个决定没有好坏,对于我而言也没有影响,你不必太过多虑。只不过一个名字罢了,你遵从本心便是。”
“我大荒宫虽不至于问鼎修真界,可保住你一个弟子,还是很容易的。”
说完后,田虚夜负手而立,闭着眼,心中感慨万千。
也不知道这孩子在般若仙府经历了什么,看她处理事务时分明是个果决坚定的性子,可偏偏对自己要求太高,又总是生怕伤害旁人。
活得这般小心翼翼,盛鸣瑶的过去想必如那位小祖宗所言,无依无靠,过得极为艰难。
般若仙府这般欺负自己命定的弟子,田虚夜不由在心里又给他们记了一笔。
“既如此,弟子不愿改名。”
“嗯?”田虚夜撩起眼皮,揶揄道,“不怕麻烦了?”
盛鸣瑶恭恭敬敬地对田虚夜行了一礼,说道:“以前曾听说那些纵横江湖的侠客皆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坦荡做人。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体验一番这样的潇洒,哪能轻易放过?”
“天地之大,倒也不至于放不过一个‘盛鸣瑶’。”
她模样恭敬,口中的话语却再是肆意戏谑不过了。
老狐狸田虚夜哪里能不明白盛鸣瑶的意思,轻哼一声:“你且放心,我看般若仙府那群家伙也是到头了……他们找不了你的麻烦。”
师徒二人达成默契,田虚夜难得收徒,心情颇好,索性带着盛鸣瑶一同飞升登顶了上了大荒宫所在的荒山最高峰。
站定后,田虚夜静默了片刻,开口问道:“说说,看到了什么?”
盛鸣瑶站在山顶,山顶并非荒芜不可及,而是开满了彩色的花。这些花有大有小,更不拘品种,一簇色彩艳丽明亮中也许会有一朵纯白,一丛不知名的杂草中也混混着一朵牡丹。
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肆无忌惮地在空中舒展着自己的身姿,向天地展现自己的风采。
盛鸣瑶闭着眼,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都飘了起来,风裹挟着她,她混杂在风中,一路飘去了远方。
入目所及的风景极其开阔,不似在灵戈山山巅那么浩渺如仙境,也没有那么工整的海运天池,高洁如雪。相反,盛鸣瑶目光所能触及的地方,近处是苍绿无际的草木,远处是湛蓝无边的山水。
一花一草,一座山,一池水——它们都是无边无际的。
这些景物不是泾渭分明的,它们是混在在一起。
花边有草,草边有水,水里又倒映着山,山巅上也许还开着很多很多的无名花草。
这些纵横交错的东西,是……
“生机。”
盛鸣瑶睁开眼,望向了田虚夜,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与明亮。
“乾坤之大,在于生机。生机所依附者,在于一草一木。”
这才是她的道。
草木也好,蝼蚁也罢,众生忙忙碌碌,所寻不过一丝生机。
田虚夜同样在眺望远方,在听见盛鸣瑶的回答后,沉默了许久,朗声笑道:“好一个生机!”
“盛鸣瑶。”田虚夜转头,直视盛鸣瑶的眼眸,“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万物有灵,终会等到那一线生机。
……
大荒宫主殿心源殿内,所有的弟子被召集在了一起,他们穿着进入春炼前门派统一的服饰,只是原本纯白的衣摆上都或多或少地染上了别的颜色。
田虚夜与盛鸣瑶一起远处,他见盛鸣瑶多看了那些人几眼,出声解释道:“仗势欺人、滥杀无辜者自衣襟处有猩红暗沉的血色,仔细闻还能闻到一股臭味。”
“是非分明,救济天下之人是蓝色。助人为乐,不染尘世的隐居者,是黄色。”
“其余种种,各有不同。衣襟处,是个人心性,衣摆处,则是老天赋予众人的资质。”
盛鸣瑶扫了眼底下的弟子,若有所思地点头。
拿到珠子后,这些弟子有的神色茫然,有的懊悔,有的一片灰暗,又哭又笑。
众生百态,竟在这一刹那尽情展现在了眼前。
“倘若一个弟子心性不佳,可有天资极妙,又该如何处置呢?”
“依情况而定,各人不同。”田虚夜从袖中摸出了一个三角形的物件,向下散去。底下瞬间飘起了白茫茫的点,有些像是雪花,也有些像是光芒。
这些光点落在了每个人的头上,又在刹那间,化作虚无。
盛鸣瑶看得着迷,隐隐感悟到了什么,又听田虚夜对她说道:“走吧,该去看那群老家伙挑选弟子了。”
他话音落下,直接提起盛鸣瑶的领子落在了殿内正中央的位置旁,泰然自若地撩开衣袍坐下,又一挥手,在自己身侧幻化出了两把座椅来。
“来,坐下。”田虚夜顿了顿,又继而转向了新弟子汇聚的地方,在目光触及到某人时,眼角微抽,“……苍柏,你也过来。”
无需旁人帮助,一身白衣干净无比的苍柏径直走到了田虚夜的身旁坐下,又对着盛鸣瑶眨眨眼,像是一个在课堂上顽皮捣蛋的学生,惹得一旁站着的亲传大弟子们善意地笑了起来。
田虚夜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徒弟,索性在周围布下了一个隔音罩,以此为他们介绍起来。
“这是我的大弟子寄鸿,还有一位木师兄在闭关,等他出来后,再介绍你们认识。”
“这是我新收的弟子,盛鸣瑶——以后她就是你的师妹了。”
穿着碧色衣衫的俊俏男子点头,含笑上前道:“我名寄鸿,师妹直接叫我寄鸿,或是师兄都可以。”比起田虚夜的闲适清淡,寄鸿更为沉稳些。
寄鸿生得剑眉星目,又风度翩翩,眉宇间自有一股旷达宽和之意,很是让人有好感。
盛鸣瑶也笑着回礼:“师兄也一样,叫我师妹或者名字都可以。”
寄鸿点头,目光又转向了苍柏:“不知师弟如何称呼?”
“我叫苍柏,师兄不如直接叫我名字好了。”
少年举起茶杯,冲着两人眨眨眼,又侧首看向了田虚夜:“田先生觉得如何?”
他神情放松,举止从容,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随意,精致到挑不出一丝毛病的五官极容易博得陌生人的好感。
田虚夜心中腹诽,嘴上按照一开始商议的说辞:“苍柏乃是汲南故人之子,因此若按照弟子排辈不太妥当。你们便随意些,直呼其名好了。”
若是让自己的弟子叫这老家伙“师弟”,田虚夜也担心寄鸿折寿。
万幸,妖族辈分混杂,极易出现各种奇怪的状况,因此寄鸿轻易地接受了田虚夜的说法,笑着叫了一声“苍柏师弟”。
寄鸿喜欢热闹,能多几个师弟师妹,他最是开心不过了。
苍柏点点头,眉眼上扬,转向了盛鸣瑶,左手点了点眼下的泪痣,睫毛轻颤,浅笑道:“阿鸣姐姐的话……在外,我们还是称呼姓氏为好。人类规矩繁多,若被有心人拿名字大做文章,反而麻烦。”
对于这些小事,田虚夜和寄鸿自然不会不答应,唯有盛鸣瑶似笑非笑地睨了苍柏一眼。
在此时,剩下的那三位长老已经开始挑选弟子,田虚夜也不能太过离群,他瞥了苍柏一眼,起身撤下了之前布下的隔音阵,有重新拢了一个碧色透明的隔音罩,独独纳入了苍柏与盛鸣瑶。
“你们两个商量好了,自信将这东西拨开便是。”
见无关人等已然离开,苍柏敛去了笑意,歉疚道:“在浮蒙之林相遇时,隐瞒了我身负妖族血脉之事,欺骗于你,实在抱歉。”
其实也没什么好抱歉的,盛鸣瑶觉得自己对苍柏隐瞒的事情,恐怕更多。
“这倒没事,我之前也曾从未告诉你我的全名。”盛鸣瑶伸手在自己垂下的发丝上打了个圈,并没有揪住此事不放的意思,“今天我们两个就算彻底的相识了,以后你若再骗我,我可就要生气了。”
谁还没几个不想告诉旁人的往事呢?那些过去,盛鸣瑶不愿刨根问底。
她认识的人是现在这个苍柏。
“妖族血脉……”盛鸣瑶心中好奇得紧,难免追问,“你这么好看……难道也是狐族、鲛人?”
“都不是。”
苍柏上身前倾,靠近了盛鸣瑶,压低了嗓子,总是清越的声音变得暗哑,像是来自于深渊底下呼啸而过的疾风。
“……是龙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