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直属下属出面参云光一本, 正是个开端, 同时也是个不算小打小闹的试探。
奏本皇帝收了, 因为皇帝基本上是个面瘫,朝臣们纵然个个老狐狸,也没能从皇帝的脸上读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下朝后, 王子腾特地快走几步,赶上独自前行的林海——在王子腾看来, 林大人就是故意空出来让他找过来说话的。
说实话,王子腾实在不信这一本是林海一人故意为之,毕竟大家是拐着弯儿的亲戚,不说一荣俱荣,可他真看不出林海搞他有什么好处:几个御史头子,要么是阁老的人,要么是宗室勋贵的人,要么……就是皇帝的心腹。
走至林海身边,就听他这位姻亲轻声道出两个字“西北”,王子腾心领神会,故意“哼”了一声,再快步走远。
林海摇了摇头,心里止不住地幸灾乐祸:王大人要有挺长段时间焦头烂额了。
如今需得四品及以上官员才有资格上早朝直面君王,贵为一等将军但并无实职的贾赦当然是不行的。
所以“云光挨参,须得上折子自辩,且多少牵连了王子腾一事”足足过了五天,贾家兄弟才得以听说个囫囵。
云光固然是贾家旧识,但国公爷去世,两家便不如以前亲密,说有交情,也不过是互送年礼这种程度的交情。
所以因云光挨参,贾家兄弟便生出兔死狐悲之感……那真是想太多了。
兄弟俩无非是关心一下王子腾被牵连到何种地步,并表现出适度的忧虑罢了——反正他们不信王子腾因为云光就能折戟沉沙。
贾赦和贾政都很淡定——官场起伏是常事,在家里算得上消息灵通的王夫人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当年一同封爵的四王八公,到如今依旧过得体面的也没几家。荣府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话说贾琏已经正式入职锦衣卫,荣府知道云光被参还是他挑得头。
这天他被上峰夸奖了几句,回家心情不错,跟凤姐儿一起用饭后,他就当个谈资把他听说的各路小道消息说了出来。
贾琏正说在兴头上,平儿都听得入了迷,而凤姐儿则脸色微青。
她心存侥幸:挨参自然不是好事。但……云大人总不至于把些许小事丢出来吧?未免大家都没脸。
凤姐儿那点强颜欢笑的模样落在贾琏眼里,这位飞速成长的琏二爷眯了眯眼。
扬州一年,抱姑父大腿讨好表妹,又亲自回老家收拢赖大的罪证,再帮着姑父家四处跑腿儿……一系列经历让他获益匪浅,别的不说,察言观色的本事出了荣府都算拿得出手了。
他一眼扫过去就知道凤姐儿心虚了。
他回京时就让凤姐儿停了放印子钱这桩脏手污名声的“生意”,据他所知,凤姐儿也并不曾阳奉阴违。
那现在他媳妇又在心虚什么呢?难不成在长安那边有不上台面的生意,需要云大人庇护,听说云大人被参,便稍有不安?
贾琏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儿。不过查探他媳妇儿背着他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买卖,也不用去求姑父,他现在也是有袍泽的人,找哥们打听打听,再打发个伶俐的小厮往西边跑一趟就是。
昭儿去年一整年没少在京城和扬州之间来回,比家里的几个更能信得过。这次再打发他出门就是了。
贾琏打定主意,继续说着卫所里的各项有趣的小事,凤姐儿完全没想到琏二爷谈笑之间就做了件影响她数年地位的“大事”。
却说贾琏刚把昭儿悄悄地打发走,这日他在衙门里难得得闲,就听他新结交的哥们给他带话:你家那个大管事已经判了。
贾琏回京的当天就向贾母、贾赦和贾政禀报了一番他在金陵的发现:赖大一个家生子,家产竟有十万之巨,不亚于寻常知府人家,而且他荣府正经的二少爷到金陵打探,族人竟被赖大威风所慑,不敢说实话……
赖嬷嬷再怎么是老人,再怎么讨贾母欢心,贾母都气得脸色铁青:这一家子反了天!不能轻饶了!
而大老爷贾赦更是怒不可遏:家里正建着省亲别墅,他要花几千银子尚且要好生掂量,一个奴仆能在数年间积攒下十万家产……银钱从何而来?不言自明啊!
他当即便要把赖大拖出去打,他那一家子都关起来!
贾政还算冷静,先劝母亲不要动怒,岂能为个小人伤了自己?又劝大哥说家里不兴私刑那一套,不然闹将出去,家里有理也变没理。
贾琏在一边听着,就觉得二叔这官没白做,确实比他老子有城府。
于是赖大和他的家人就被贾琏一口气都丢进了顺天府的大牢里。
有钱有人脉,赖大可不就被特事特办,赶了个“加急”:直接被判流放,非大赦不得返乡。而其余的赖家人要么挨了板子,要么就在牢里冷静了好些日子,赖向荣比较特殊,他是坐牢加挨打的唯一一个,因为嘴硬死不认罪,而板子一上身,他又哭爹喊娘地什么都说了……说得比贾琏仔仔细细查探出来的还多。
赖家被抄没的家产在交过若干好处费后,发还荣府,充入公中。
贾琏带了文书回家,贾家的主子们得到这样的结果尚算满意,而下人们则警醒了不少:主子们不止好说话,雷霆之怒也是有的。
却说赖大被丢进大牢后,他的兄弟赖升见大事去矣,老老实实交钱赎罪,贾珍拿了银子,就没太过计较,不过人是肯定不能再留了。
这一日贾琏从衙门回来,在家门口碰见喝得微醺的贾珍。贾珍见面先拱了拱手,“多亏了兄弟,让哥哥我发了笔小财。”
贾琏也不掩饰,“赖大家产逾十万,赖升交了多少银子保命?”
贾珍笑道:“那十万两也不能全收回来。兄弟没少往顺天府打点吧?”
“不给银子哪能这样痛快?”
贾珍点点头,“我收了五万,觉得油水也就这么多了。”
贾琏也笑道:“差不多了,不值得鱼死网破。”
知道这堂兄弟话里有话,贾珍也不生气。说句心里话,他巴不得这个将来要执掌荣府的兄弟再精明些再能耐些,偌大一个家族,只靠他一个,哪里撑得住?
贾珍便道:“就是这个意思。真要细究,大家面子上谁都不好看。”说着拍了拍贾琏的肩膀,“往后还要兄弟提携。”
贾琏目送这位大堂兄远去,踏进自家大门,面无表情地吩咐门子关门——昭儿到了长安,第一封信也已经送回来了,他媳妇那边还没查出什么,倒是发现他这个大堂哥其志不小。两家的老爷子先后去世,平安州的走私买卖依旧……大堂兄胆子贼大,无大人物庇护,居然都不见好就收……
现在想起姑父提及宁府必然语气微妙,原来真是意有所指!可叹他明白得晚了些,却……来得及。
就像王大人指望不上,就干脆减了往来,而跟宁府也差不多该切割一下了:要银子不要前程的亲戚,还是远着点儿好。
一转眼,林家进京已经两个多月,这段时间里林家打发了管事上门送礼问好,但林海父女两个都不曾登门,哪怕贾琏出面去请,都没把人请来。
王夫人总算回过味儿来,后知后觉地发现姑老爷是自家闺女碰破点儿油皮都能闹上一场的“小气人”,自然后悔不迭,想着不该让几个陪房四处说闲话的,简直得不偿失。
在贾母那儿没得什么好脸儿,妯娌见面就要敲打敲打她,连老爷话里话外也在劝她赶紧跟姑老爷认个错,化解了这点误会才好……于是这阵子她日子过得很是气闷。
偏偏宝玉见林妹妹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长辈们答应得好好的,总说打发人去请,但一次都没把人请来,他耐着性子等了两个月,终于按捺不住,写了信让人送去林府: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嘛。
宝玉跟前王夫人的眼线不止一个,袭人指使小丫头去告密,王夫人听说后反倒觉得她不想去认错,宝玉过去哄一哄……也不是不行。
说好了三天后宝玉到林府拜访,晚饭时凤姐儿带着几分讨好,把一天里的新鲜事儿都说给贾琏听。
贾琏又眯了眼,他长进了,眼光也随着水涨船高:他挺笃定现在的宝玉,姑父大概是瞧不上的。
所以单独宝玉一个上门,并不甚妥当,而且宝玉年纪小,无意间得罪了姑父犹不自知,所以还不如让几个姐妹一起跟着去,好歹显得二叔二婶的“结亲心愿”不那么显眼。
没错,如今整个荣府都达成了共识,宝玉最好的婚配对象就是黛玉了。姑父身体康复,这桩婚事就只能是二叔二婶上赶着姑父了。
想到这里,贾琏都要同情一下他二婶了,“为个一时痛快,何必呢。”
当时荣府下人的闲话都传进了姑老爷的耳朵,凤姐儿自然赞同丈夫的看法,“幸好都是亲戚,不至于没有回转的余地。”
贾琏看了看她,悠悠道,“做人留一线,为什么这么多人不明白呢。”
凤姐儿一听,心跳得砰砰响,也只能强笑道,“谁说不是呢。”
到了约定拜访姑父的日子,贾琏正好休沐,就送弟弟没么们一起上门了。恰好林海这天也休息,见礼后小姑娘们外加个宝玉一起到黛玉的院子说话,林海则特地留下贾琏,让这个便宜侄儿跟他到外书房来。
贾琏心里“咯噔”一下,他预感不是好事。
林海往圈椅上一坐,见贾琏都不敢坐实,他还能笑得出来,“云大人的长安念头忒久,可是挡了不少人的前程。他被参的消息传到西边,一时间跳出不少苦主来。陛下在西边亦有不少有资格上密折的心腹,这回算是墙倒众人推了。”大致情况说完,他把一封信推至贾琏眼前,“看完再说。”
贾琏看到一半都要跳起来了!
毕竟凤姐儿是拿着他的帖子找上云光,为凤姐儿牵线搭桥的老尼姑也经不住衙门的一顿板子……云光的罪证一大堆,苦主们的证词也一大摞,查实的却不算多,而凤姐儿弄权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反倒因为太容易查证而直接“浮于表面”。
平心而论,这个时候凤姐儿造孽不算多,但自己为了几千银子就坑了两条人命,而且两个孩子家里都非白身……还是非常惹眼且招人厌的。
这个时代的内宅妇人心里如何阴暗另说,但表面上都得做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看看王夫人就知道了。
林海见贾琏又惊又怕,又笑了,“想想怎么收拾残局吧。”顿了顿又给了粒定心丸,“参你家的奏本我扣下了。你也不必记这份人情,递上去陛下也会留中不发的,毕竟你家的娘娘的颜面总值得过几千银子。”
不参你不代表能当无事发生。
贾琏心念如电转,“我立马打发人找苦主你,是赔银子赔礼,一概都认了!”估计想平息此事,两家都得拿前程找补才成。
破财免灾,他不认也得认。
却说后宅之中,宝玉和一众姐妹其乐融融,尤其是见到黛玉,他更是心花怒放,完全不知道堂哥正经历何种煎熬。
贾琏也当机立断,揣着这封信赶紧回府,同时让长随到衙门去请二叔——贾政待的是冷衙门,请假再容易不过。
回到家,当着贾母,他老子和他二叔的面儿把他从姑父这儿得到的消息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贾母已经气到说不出话。
贾赦又是滔天大怒:包揽诉讼这种事儿他都不敢也是不屑去做,这个儿媳妇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
相对而言还是贾政更冷静,他也不顾是不是火上浇油了,“琏哥儿媳妇仗着出身,为了银子委实下作了些。”
以前横竖就是几千银子的事儿,御史们懒得较真,但提醒不是没有。贾政也觉得为几千银子跟王大人的侄女翻脸不大值当,哪里想到这牵扯到了人命……早知道就不姑息了!
想想就知道,已然很是收敛的王大人知道此事,也必定不会包庇:他自己在涉及人命的时候都是慎重慎重再慎重,哪里想得到亲侄女比他这个一品大员还“勇猛无匹”。
实际上,这件事儿王子腾比贾琏知道得还早,因为林海打了个“小报告。”
于是这天下午,凤姐儿被拎到贾母的院子里,经历了一场不愿回首的“三堂会审”。她的亲姑母兼婶子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不为凤姐儿说上半句好话。
而凤姐儿只觉得自己的颜面被人踩在脚底下,她又羞又恼哭着回了房,结果没等来丈夫贾琏,先把大伯母,也就是王子腾之妻等来了……
王子腾之妻作为娘家人,更是不留一点面子,当着贾母等长辈的面儿,又是把凤姐儿好一通教训。
王子腾之妻是一品诰命,敢说敢做,尤其是这个“无知而无畏”的侄女险些影响了自家老爷的声名前程,她如何肯留情?一次不能教训老实了,下次再借着丈夫的名义肆意妄为,没准儿真把自家老爷给坑住了。
“你还不服气?几千银子,两条人命,你就没点动容的?王家怎么养了你这样毒辣的姑娘?!”
凤姐儿就差嚎啕大哭,这会儿其实听不进什么话。
而王夫人则是越听脸色就越白:这事儿太过了,逼得她大哥让大嫂上门来教训凤姐儿……可见这次半点没有容情的余地。
所以银子要赔,苦主要前程,自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想到这里,王夫人也只能苦笑:修了园子,留下日常用度,能动用的银子就那么些。就算有娘娘的体面在,那些银子想给宝玉买个监生都未必够用……不然她何至于宁可自打脸也要宝玉上门去讨好他姑父?
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还要动用公中银钱去平息苦主的怒火满足人家的要求……王夫人越想越不是滋味:她不乐意!凤姐儿有钱,先让她把体己都掏出来,实在不够公中能贴补些,但大头必须凤姐儿自掏腰包!
一时之间,越琢磨心火越蹭蹭往上涌的王夫人也不顾平日里自己都是什么慈眉善目的模样,为了宝贝儿子她不怕做一次恶人,就把心里话往外一说……
于是她的想法立即获得了满堂彩,连王子腾夫人就觉得合该如此:毕竟荣府不是泥捏的,惹怒了贾琏,凤姐儿被赶回家不是更不好收场?
唯独凤姐儿觉得山崩地裂不过如此,她双眼哭得红肿,余光扫过八风不动的丈夫贾琏,无意间跟丈夫对视了一眼……她吓了一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