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皙偷偷用指头戳陆清漪:“阿漪,警告你,文绉绉的客套适可而止,别祸害我未来嫂子!我可不想一天到晚夹在你俩中间,听这些酸腐之言!”
陆清漪“噗嗤”而笑:“是是是!清漪知罪。”
晴容见她倆神态亲昵,莞尔间不禁思念神山上与她朝夕相伴、亦师亦友的赤月神女。
宾客陆续抵达,吉时将至,夏皙率领四十余名女眷,结伴步行至附近牡丹园拜花神。
晴容自觉前日起咳喘大有好转,断定是两位公主所请名医尽心尽力之故,是以左顾右盼,欲寻乐云公主道谢,却始终不见任何疑似公主身份的女子。
见颜风荷尾随在后,她放慢脚步:“颜姑娘,乐云公主……未曾驾临?”
颜风荷勾唇:“她呀!近日忙着在府上筹办赏花会,大抵累了,玉体不适吧?”
晴容嗅出其中的忿然,失望之余,难免懊悔:“承蒙乐云公主谬爱,小九有负雅意,惶愧殊甚。他日痊愈,定当登门致歉。还望姑娘美言几句,以慰公主玉恙。”
“九公主言重,”颜风荷轻笑,“风荷孤陋寡闻,对贵国人情风俗多有误解,以致出言不逊,请您海涵。”
晴容见对方磨平言语间的尖锐,亦为当时未能圆场而致歉。
小小芥蒂,得以疏解。
至少,在她眼里如是。
···
拜祭花神后,众女将各色彩纸以绸带绑在花枝上作献礼,于园外溪边花林设席,品尝花草所制的佳酿香茗、珍馐美馔。
一盏茶过后,晴容悄声问身侧的夏皙:“公主,关于‘那点事’……”
“急什么!”夏皙将一盅牛乳炖燕窝推到她跟前,“你确定,要我当着大伙儿面前说?”
晴容哑口无言。
夏皙又哄道:“乖,待会儿小游戏,你可要给我长脸啊!否则,我心情不好,懒得多说。”
“您这算得寸进尺吗?”
“算吧?我就想……在你未成嫂子前,悄悄欺负一下,”夏皙笑得狡黠,“你这么乖巧,不会冲三哥告状的,对吧?”
晴容被语带撒娇的一句话噎得慌闷。
什么跟什么呀!根本不认识!如何告状?
她疑心赵王在妹妹面前编纂艳遇,气不打一处来,抓起一把小竹签,将那杏花水晶冻扎成刺猬,方消心头恼火。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河溪对岸喧哗声起。
透过倾垂飘逸的薄纱幔,依稀见是一群幽人雅士围坐花间,赋诗唱和,把酒言欢。
夏皙环顾周遭或娇或媚的女眷,清音懒软:“光坐着吃喝,多没劲呀!咱们也像那些士人郊游雅宴,寻些乐子呗!”
此言一出,余人积极献策,七嘴八舌。
“百花齐放,蝶飞蜂忙,不妨来个扑蝶会?”
“比试做绢花,可好?”
“我倒觉着,采花插花,共赏韶光,更具雅味。”
颜风荷历来替乐云公主张罗,跃跃欲试:“公主,相较于需四处奔忙的扑蝶和采撷,和静坐无交流的缝制绢花,宴席上更适合击鼓传花,有奖有罚,娱乐互动,雅俗兼备。”
这一建议,得到半数人附和。
谁料,夏皙淡然否决:“正月才玩过击鼓传梅,腻了。”
“那……”颜风荷微露不甘,“抽花签也不错,可卜吉凶,又……”
“每回都是吉祥花卉,没新意。”夏皙不以为然。
颜风荷遭她不留情面当众否决两回,笑容顿时一僵;和乐云公主亲近的贵女则垂首不语,未敢发声。
场面有一呼吸的静谧。
陆清漪见状浅笑:“清漪不自揣量,倒是有一动静相宜的法子,就当抛砖引玉,供大家参详。”
“你这丫头,别买关子,赶紧说!”夏皙水眸横横一睨。
“姐妹们有的旷达放怀,有的锦心绣口,有的博物洽闻……清漪便想,花朝节为百花生日,不如由我念十句不带花名的诗,斗胆请大伙猜一猜。”
颜风荷闷声嘀咕:“原来是‘听诗辨花’!”
陆清漪眼波如流泉,不紧不慢解释:“并非单纯的听诗辨花,诸位听诗后,不需道出花名,而是用你们能想到的方法,如到周边采摘组成花艺,如用丝帛作绢花,如剪纸,如另写新诗,或描绘丹青。
“半个时辰后,呈供公主品鉴,一看是否猜对,二凭技艺和意境判高下、辨优劣。胜者赏,负者罚,如何?”
此提议新颖,既能切中“花朝节”主题,又照顾不同的脾性与爱好,更有雅赏乐趣,可谓一举多得,不落俗套,当即获众人赞赏、夏皙首肯。
当侍女们捧上花瓶、花盘、针线、丝绒、文房用具后,陆清漪略微思索,朗声念道:“第一句是,‘艳寒宜雨露,香冷隔尘埃’。”
晴容本想偷个懒,让菀柳和鱼丽去寻花,随便捣腾花艺。
不料夏皙备了笔墨与矿物研磨的色料,还朝她眨巴眼睛:“好好为我画一幅。”
晴容只得乖乖构思,鼻腔中却挤出如小狗委屈时的闷声呜咽。
如此短暂的时间,画个鬼呀!岂不丢人现眼、贻笑大方?
“第二句是——争开不待叶,密缀欲无条;第三句,‘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中’……”
陆清漪字正腔圆,诗中不含花卉名,旁人需加以思考,才能猜出所言为何物。
闻者低声议论:“不愧为京城有名的才女,涉猎广博!”
“是啊……信手拈来,不费吹灰!”
“深浅兼杂,某几句难以辨识,但‘国色深无对,天香亦不堪’,则容易多了,分明有所照顾。”
晴容静心听完,稍作揣摩,提笔落墨。
其余贵女或苦思冥想,或挑选花器,或研墨赋诗,或提裙离座,四寻花材。
夏皙浅尝桃花酒,与出题者陆清漪闲谈说笑,仿佛没多关注忙碌的女郎们。
···
相反,对岸的雅士纷纷停下吟诵,好奇窥探。
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们泰半是京中未婚公侯子弟,有人遥遥对嘉月公主执礼,有人与贵女攀谈,有人装作豪饮,实则暗中留心。
诚然,一旦多看两眼,目光皆被那即席挥毫的脸生少女吸附。
众所周知,嘉月公主素获“艳冠京师”之名,固然有道不尽的绰约风姿;但那姑娘娇容带倦,衣裙素雅,竟丝毫没被比下去。
她聚精会神,眉似青山远黛,眸含秋水澄光,举手落笔间,恍若清莲扶风。
温风摇曳稀疏花影,悠然投在月白褙子,为其纤柔之姿添灵动意趣。
兴许众议纷纭断人思路,少女轻移镇尺时,抬眸不经意向他们的所在一瞥。
那名苍蓝锦袍青年与之眼神碰撞,俊容微僵,两耳泛红。
他用手肘轻撞身畔友人,以几不可闻的沉嗓发问:“阿皙下首的那位姑娘是……?”
同伴贼兮兮揶揄:“满堂兮美人,独伊人与‘君’兮目成?令妹所请的贵客,还能有谁?”
作者有话要说: 依照惯例,需要标明本章引用出处:
艳寒宜雨露,香冷隔尘埃。【早梅】唐·朱庆余
争开不待叶,密缀欲无条。【桃花】宋·苏轼
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中。【杏花】唐·王涯
国色深无对,天香亦不堪。【牡丹】宋· 王禹偁
最后一段的调侃,意为“满堂美人,独一伊人入君青眼”,化用《九歌·少司命》中的“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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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夏皙饮尽杯中残酒,循声望向数丈外的溪边。
飘飞纱帘外,花影迷蒙处,那疏眉朗目、神清骨秀的蓝袍青年,不是她那热衷微服出游的四哥,又是谁呢?
夏皙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假装没发觉,省得招呼。
平心而论,她之所以不爱与乐云公主和魏王交往,起初源于母爱被占据。
乐云公主乃宗室女,由太后抚养长大,却记在夏皙母亲先皇后余氏的名下。无独有偶,四哥生母宁妃因娘家获罪、口出恶言等原因遭父皇厌弃,不但降为贵人,还被剥夺孩子的抚育权,四皇子转由余氏照料。
夏皙那时不过四五岁,本有两位嫡亲哥哥,又忽然多了养女姐姐和异母哥哥。先皇后仁爱慈和,视为己出,虽说两人并未刻意争宠,仍予夏皙母爱遭夺之痛。
她性格直率,故与同样坦荡的三哥交好,越发觉得四哥嘴甜,太过圆滑世故,笑里藏刀,心思深得很;乐云姐姐则眼高于顶,比她这真正的嫡公主还要嚣张,让她非常没面子。
年幼时的小小嫌隙,随年月增长而扩大,久而久之,处成“面和心不和”的局面。
可若仔细回想,除去四哥获父皇一句“听说赤月国九公主才貌俱全”的试探,极可能争夺三哥的意中人,而乐云公主则趁她赴北山上香,派颜风荷去行馆邀约……别的事,倒也没多恶劣。
所幸,她两度亲顾赤月行馆,软磨硬泡,总算将贺若家的小公主哄到自己这边。
念及此处,夏皙略感得意,笑眯眯看向晴容,如欣赏一件光彩亮丽的战利品。
···
未时,“听诗辨花”比试结束,各府侍婢依次奉上千金们的作品,先由陆清漪判断对错,再请夏皙评定优劣。
让人意外的是,十句诗全猜中者,寥寥无几。
关键在于“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不少人猜出为莲荷,却误把“双影”视为花与水面倒影相映,没想到实为并蒂而开的同心莲。
临时从附近采撷的各色花枝扦插瓶花,缺少题目的梅花和莲荷,半数艳丽庸俗,无甚雅趣;绢花本就需慢工出细活,仓促间难出精品;而现场作诗,哪怕一首诗道尽十种花,也不易得惊人之句。
侍女们先后铺开画作,洪侍郎两位千金分别画了四幅和六幅,笔墨酣畅,豪迈写意;待观赏赤月国九公主所绘时,惊叹与争议混杂交替。
晴容只作一四尺横幅,却囊括了十种花,以水墨为主,间或设色点缀,有简有繁,且形神兼备,确是前所未见。
画面下方为牡丹、兰、菊半丛,绕石而植,精描细画,栩栩如生;海榴、桂枝、落梅等稍作点缀,无喧宾夺主之感;上方桃李两三枝斜飞,另有两三杏花瓣与蜂蝶翩然在留白处。
兼工带写,近景笔法细致,笔精墨妙;远景放纵写意,逸笔草草,神采飞扬。
一人情不自禁夸赞:“九公主构思精妙绝伦,下笔如有神,这兰草如玉剑摇光,自带芳骨,清雅无尘……”
“众花齐放,笔力刚健,不失细腻入微!”
“如此短暂时间内速绘成此作,教人大开眼界!”
有人提出异议:“但陆姑娘诗中提及的花囊括四季,岂可出现在同一场景?”
陆清漪闻言,适时替晴容作解释:“非也!诸位且看,画中所绘,梅已落尽,细叶露芽,仅残留一花一蕊;本该属于夏季的并蒂莲才露尖尖角,海榴则是未开花苞;至于桂菊,素有常开品类……画上真正叫人拍案叫绝的,是这随风飘来的杏花瓣,以及蜂忙蝶舞,笔墨无香,香气已跃然纸上。”
晴容本不喜画艳俗花卉,为讨巧省事,才一气呵成将群芳融于一图,听得陆清漪赞许,颇觉不好意思。
“游戏拙作,博君一乐,陆姐姐谬赞了。”
夏皙先前对晴容的亲近缘于爱屋及乌,此番确认她才名不虚,瞬即喜笑颜开:“不愧是青川先生的关门子弟!”
“青川先生”大名一抖出,不仅贵女哗然,溪流对岸的士子也沸腾了。
毫无悬念,因十诗全对、画工精湛、立意超群,晴容所绘独占鳌头,被围得水泄不通。
颜风荷这回写下春夏秋冬四首诗,尚算工整,可圈可点,但因猜错了两种植物,只能排在中上游。
眼看晴容备受瞩目,连远处的魏王也频频探看,她心下不是滋味,正想寻法子挽回颜面。
乍听将军府千金提议投壶,恰是她所长,遂欢然赞同。
想来那九公主为异域人士,且病恹恹的,应不懂勋贵人家的投壶之礼。
···
准备壶矢过程中,夏皙命陆清漪招待客人,自己则拉了晴容,往花林深处漫步,以远离四哥视线,顺带道出未来嫂子反复追问的“那点事”。
前年赵王出使赤月国,一度随官员上山,拜祭赤月神。因不愿大张旗鼓,免除出迎接见等俗礼,故而未禀报山中清修的九公主。
而晴容名为“修行”,实际却满山乱跑,到处撒野。
赵王便是在她与侍婢们打闹游戏中无意间闯入,目睹众人朝半空抛飞野果,而她以布条蒙眼、听声辨位、挽弓而射、每发必中的惊人射艺。
当时,晴容觉察有陌生人靠近,只道是路过信众,未解脸上青布,还委婉劝对方离开。
而赵王不知她身份,深觉有趣,向随行人员讨了几颗青桃,笑言请她一试。
青桃直直掷向晴容,速度奇快。
晴容弯弓搭箭,以迅雷烈风之势,将三枚桃子直直钉在他身侧树干上,博得围观者欢呼。
她那会儿没计较“信众”的唐突,还赠予李子,笑请他们绕道回避。
落在赵王眼中,此举成了“投桃报李”,别有深意。
再闻这笑容甜美的小姑娘竟是赤月国九公主,他寤寐思服,回大宣后暗戳戳怂恿父亲实行联姻之政,好将心上人娶回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