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是别人还好,她大不了嫁了,偏生大宣皇储不可招惹,如敢沾染,等于宣告赤月国怀藏异心。
她牙缝里挤出呜咽,明明愤怒至极,却有气无力,成了哀怨求援。
夏暄小心翼翼将她搂进怀里,挪至画案前落座。
晴容连给他一爪子的力气亦攒不足,放弃挣扎,打了个哈欠。
闭合嘴巴时,牙齿松动,仿佛随时脱落。
凭借毛色,她猜出此刻正化身为十九岁高龄的老橘猫,金丝虎。
什么运气!竟然当了太子的老病猫!
困乏与疼痛冲淡她对夏暄的嫌弃,虽说满心希望美美睡一觉,可她至今没搞懂清醒之法;又觉老猫实在可怜,决意乖乖趴好,替它扛上一夜。
夏暄左手轻柔抚摸她蓬松软毛,所过之处的温暖和坚定,让她在煎熬中寻获丝丝缕缕慰籍。
晴容昏昏沉沉,暂且放下白日的敌意与不甘,眯了猫眼,忽听太子低声警告,“躺好!不许动!”
她白眼一翻,鬼才懒得动呢!
未料紧接着,案上有个哑嗓重复:“躺好!不许动!”
夏暄笑骂:“这鬼灵精!”
“这鬼灵精!”
那声音如回声般,一字不差。
晴容心下突兀:是只学舌鸟?鹦鹉?八哥?鹩哥?
鸟依稀在玩弄案头各类物件,击打出“劈劈啪啪”的细响,又像是以鸟喙啄金属,敲得叮叮咚咚。
夏暄由着它玩耍一阵,哄道:“辩哥儿,乖,再躺下。”
晴容心道:原来是鹦鹉。可太子为何非要鹦鹉躺着?什么鬼癖好?
疲惫、烦躁、痛楚……汹涌而来,她懒管闲事,摁下毛茸茸的猫尾巴,努力抵御病痛侵袭。
夏暄时而安静思索,时而提笔勾画,不多时,门口传来猫咪抓挠木板的声响。
“甘棠,替我放小狸儿进来。”
只听得角落里细碎脚步声起,门“咯吱”声后,小猫奶直窜向夏暄,且试图蹦到他身上。
奶声奶气,声声迫切,既有撒娇,又带抱怨,让人心麻酥酥的。
夏暄摸出小小花布球,随手往外一丢,笑道:“先去玩会儿,别吵你祖宗休息。”
小狸儿兴奋追逐,全身毛炸起,满屋子乱窜,打滚儿、抱着球一顿乱咬、后腿狂蹬……无片刻停歇。
晴容只需一眼便理解,上回金丝虎为何对她发出震悚神魂的咆哮声。
真正的小狸儿活泼好动、娇嗲粘人,岂会像她那般傻呆呆“站”着、歪歪扭扭走路?
···
不知过了多久,晴容睡得正酣,隐约听一陌生男嗓发问,“……抓获的刺客服毒自尽,线索已断,该如何是好?”
“密卫司查过,此事绝非表面看上去的简单,先等消息。”
“是,”男子复问,“北山寺外遇刺之事,殿下可曾告知公主?”
夏暄摇头。
“也对,公主那脾性,定要把咱们喷成狗血淋头,没准还将京城掀个底朝天!”
“管住小七的嘴,便无妨。”
鹦鹉复述:“管住!无妨!”
男子乐了:“先管住辩哥的嘴才对!”
“管住!才对!”鹦鹉乱叫,“管住才对!”
一人一鸟你一言我一语,展开毫无意义的对话。
晴容云里雾里:半夜三更,哪儿冒出这么不正经的男人?
却听夏暄搁笔而笑:“你倆别吵猫睡觉,到外头闹去。”
男子不以为然:“哎呀!果然是人不如猫!明知我憋得慌……殿下一点儿也不体恤,甘棠心里苦哇!”
鹦鹉嚷嚷:“心里苦!心里苦!”
“找别的地儿苦去!”夏暄摆手。
甘棠义正严辞拒绝:“我当夜值,得寸步不离守护您。”
“把松子仁拿上。”
“好嘞!属下到屋顶候命。”甘棠一手拿碟子,一手抓鹦鹉,愉快告退。
“这出息!”夏暄低笑,轻轻捋过猫背。
晴容勉强从“魁梧蒙面高手是馋嘴话唠”的震惊中回神,暗觉歇息过后有所好转,遂弓起身子,舒展筋骨,尝试探头看太子作的画。
不料夏暄顺手把她捞回:“精神些了?”
晴容不搭理他,并甩了一个嫌弃眼神。
——白天惹恼她本人,夜里哄的是老橘猫,她才不要轻易原谅他!
她的确有错,但……就是殿下不对!
察觉猫在生闷气,夏暄唇角弧度扬起,改而挠猫下巴。
晴容瞬间舒服许多,喉咙不自觉溢出“咕噜”陶醉声。
虽然万分羞耻,她仍以“我是猫祖宗”为由,没骨气地伸长脖子,半眯着眼,任他顺毛。
夏暄动作娴熟,忽而暗叹一声。
“金丝虎,你看着阿皙长大,晓得她多倔强。母亲在时,我尚能管住,现今为储君,反倒管不住她了!”
晴容略微歪脑袋仰视他:看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也是“欲语心事,无人可诉”呢!
她厌恶他今日趾高气昂的冰冷面孔,可若以他的立场,秘密前去和妹妹讨论要事,却遭素未谋面的女子偷听且打断,君王之怒可想而知。
她之所以忿忿不平,一则遭人陷害,二则见识过他平易近人的一面,故而愈发愤懑,乃至出言相怼。
忆及曾有过的同病相怜,迷朦猫眼泛起湿润水雾。
夏暄揉她脑门,温声道:“你在母亲身边呆了十六年,会不会时常想起她?”
晴容则想起画卷上亡母的清丽容颜,鼻翼发酸——无缘亲见,抱憾终天。
夏暄并未留心猫的变化,转目望向跳突灯火,语气平添坚定之意。
“我定会想方设法查清她和哥哥的死因,前提是,我得坐稳这位子,护好家人。”
晴容早闻当年前太子因国舅出言不逊气得暴毙,先皇后悲痛过度,翌日撒手尘寰。事后,皇帝严惩国舅一家,但具体的……她身在赤月国神山,未闻详情。
——娘和大哥不在了,所有担子全落我身上。你俩,绝不可再添乱子。
——我和你一样,身上流淌着的另一半血液,在世人眼里,点点滴滴满是耻辱!赤族之罪,你就不想洗清冤屈吗?
——我有隐衷。
晴容回想天家兄弟妹的对话,已然猜到,先皇后和前太子之死,另有隐情。
而夏暄继任储君之位后,摆出置身事外的态度,激怒了妹妹,殊不知,这是他保护她和弟弟的方式,就连“遇刺”也未漏半点口风。
晴容心生窥探机密的忐忑和得意,也混杂了一丁点难以言述的怜惜。
他由闲散宗亲摇身扛起家国大任,面对未知势力的谋刺、未昭雪的冤案、至亲的误解……不容易啊!
正自感概命运无常,忽觉他手指穿过下颌浓毛,寸寸往下……她恼羞成怒,快狠准赏他一爪。
摸、摸哪儿呢!坏蛋!
早上还没玩够?朝“狐”暮“猫”,见异思迁!未来嫂子可以随随便便乱揉的?
夏暄猝不及防,被抓了正着,还遭她狠狠斜瞪,不由得一头雾水。
所幸猫指甲都修过,没伤到手。
晴容决定不再给他任何占便宜的机会,谨慎从他大腿滑落。
她本就未适应猫的肢体,外加病中手脚发软,步姿东歪西倒,如喝醉了似的。
夏暄装作不紧不慢尾随,眉间忧色愈浓。
恰逢调皮捣蛋的小狸儿从书架一侧蹦出,对准“金丝虎”脑袋挥了一爪子。
夏暄未及喝止,只道脾气暴躁的老猫定会勃然大怒,如常以暴力修理小奶猫。
然而“金丝虎”无动于衷,迟疑须臾,轻嗅小狸儿,自顾懒洋洋寻了软垫趴好,揣好两只前爪。
小狸儿大抵被“老祖宗”的反常惊到,蹑手蹑脚靠近,“呜呜”两声认错。
晴容心疼曾经被怒吼的自己,伸出舌头舔了几下以作安抚。
唔……奶酥奶酥的。
她固然不愿侵占动物的身体,但太子更不希望她入侵猫狐,将大小隐私听了去。
骇人秘密,务必守到百年之后。
否则,即便太子不杀她,她也会把自己羞死。
因久病不能碰毛孩子,晴容难得如愿,索性一把搂着软乎乎的小奶猫,侧卧而眠。
小狸儿感受长辈的慈爱,满足地发起“咕噜咕噜”音。
夏暄惊奇目视相拥而眠一老一小,从前所未见的和谐美好中觉察一事。
——堂堂太子殿下,被猫们彻底抛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让你乱摸,生气气!
太子:我错了(下次还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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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双猫同眠,太子没多打扰,自行回案前批阅公文。
晴容睡得四仰八叉,甚至梦里有梦,见到一端庄美丽的华衣妇人,温柔地抚摸她的猫脑袋,一旁则有三个俊秀男孩在追逐打闹,欢声笑语盈满耳边。
醒时,人去楼空。
她正愁如何回到人身上,又觉腹下坠胀,几番思量,沿榻爬上窗台,慢吞吞溜下地。
户外当值内侍恭敬招呼:“虎爷醒啦?”
晴容“喵”声回应,环顾四周。
东方天色温润,渐露鱼肚白,院落里花木扶疏。
她转悠一圈,见墙根设有矮小木棚,底下为沙池,踏着小碎步走去。
那名内侍竟尾随而来,时刻准备“善后”。
晴容心中着急,一晃神,醒在行馆温软舒适的大床。
还能有这样的醒法?
残睡未消的娇容浮涌不知该哭该笑的窘迫,再度入眠时,又是寻常梦境。
···
午膳过后,晴容闲坐花园,侍女桑柔送来一卷画。
“小的奉命给妙妙送小鱼干,受余叔所托转交此画。”
晴容小心翼翼展开画稿,两尺熟宣上描绘山石花草,笔墨淋漓酣畅,花蕊则开出剪子、匕首、箭头等物,以工笔勾勒,鲜明逼真,教人背脊发凉。
此画,有笑里藏刀之意?
晴容苦思无解,将画作卷好,问了叔侄情况。
桑柔笑答:“余家小哥似是身体不适,抱着妙妙,连日卧床深睡;余叔说,香丸子很好吃,还问您是否乐意去逛花市、放莲灯。”
晴容知花朝节的花灯夜市将延续七日,士庶同游,万民同赏,最是热闹。
眼看这两日身体确有好转,她莞尔一笑:“约在后天下午。还有,问清余家小哥病由,送些常用药物。同在京城,举目无亲,多照应吧。”
“是。”桑柔见菀柳奉药而入,退下忙活。
菀柳不悦:“小的苦口婆心,您就是听不进去!”
“我只约余叔,让他充作我行馆长随,有何不可?”
菀柳无言以对,待她饮尽汤药,递上一小碟蜜饯。
晴容却记起平日送药的丁沉煎丸,念及余叔爱吃,提笔列下两道方子。
“丁香、沉香等份量按照原先的,甘草加倍;另外再做两份木香饼子,用蜜调和。”
菀柳垂眸接了纸张,应声而去。
···
午后,夏暄议事完毕,骑马回东府。刚踏入府前长街,远远见门外停靠一辆黑楠木马车。
夏皙华服如霞,怀里揣着一团熟睡的白兔,由一众侍婢搀扶而下,盈盈行礼:“昨日殿下驾临,妹妹招待不周,特来请罪。”
兄妹四目相望,会心一笑,移步湖心亭。
待仆侍奉上茗茶点心后,夏暄挥了挥赤色袍袖,命余人退至九曲回桥待命。
夏皙亲手为兄长倒了杯果酒,开门见山:“哥,‘请求宽宥’的虚话,我不多说了。”
“兄妹之间,何必计较?”夏暄饮尽杯中酒,“可你此番前来,不像聆听教诲吧?”
“依然为那桩案子,殿下要管,还是不管?”
夏暄定定注视和自己五分相似的精致眉眼,犹豫片晌:“我可以管,但何时管、怎么管,你必须保证,绝不干预,且装作若无其事,安心当你的嘉月公主、首辅长媳,别冷落你家驸马。”
夏皙容色掠过不甘:“我没冷落他。”
“那你说说看,有多久没召见过驸马?”
夏皙一时语塞:“月初……才一同去给陛下请安。”
“而后这半个月,就把人家晾着?朝臣会怎么想?坊间又作何议论?”
“我历来行止由心,不受他人束缚,答应嫁入齐家,已经是最大让步。”
夏暄苦笑:“陛下赐婚,你若不愿,大可力拒。他老人家为你破的例,何止一回?既然允婚,驸马亦真心待你,你却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
“成,我会按祖制,允其定期留宿公主府,以止悠悠之口。”
“阿皙,”夏暄语带无奈,“你真打算,这辈子不负责任,无休止耗下去?你以为能等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