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正朝着阿父的方向呆呆出神,一双乌黑的眸子里显出些落寞之色与慕孺之情。
然而他很快便发觉了自己的注目,短短一瞬间,他便用坚冷如冰的表情将自己武装起来。连一丝笑都没露,他便将头转向了另一侧。
后来,她从阿父的口中才得知,那小郎君名叫桓崇,年纪只比她小了一岁。他的生父在苏峻之乱中丧生,他又有心学武、有志报国,阿父喜欢他的韧性,便将他带来了陶家,亲自带在身边教导。
阿崇的性子有多么冷漠,与他相伴长大的自己,最是清楚不过。
可一向漠然的阿崇与这位曹娘子,相处得竟是意外的和谐?!
两人之间...甚至可以用“熟识”来相称?!
陶亿心中不由生出了些许的惶然,眼前的这个,哪里还是她平日里识得那个的“阿崇”?
阿崇何时这般在意过一名女郎?更别提他还主动提出,要将这曹娘子背下山去了?!
陶亿看着无忧那因着生气,而越发透出诱人粉色的小脸,迟疑道,“阿崇,阿兄若找你有事,你便自下山去忙。我在这里陪陪曹娘子,也是一样的。”
... ...
她的话音刚落,那曹家娘子便惊喜地回过头来,道,“陶姊姊,你真的能陪我吗?”
小女郎眼睛里的闪着亮亮的光,陶亿朝她微笑一下,道,“当然...”
“不行。”桓崇断然打断道。
直到这时,他才认真向陶亿看去,“阿姊,不可。她的伤需要尽快医治。”他顿了顿,又道,“另,你们俩单独在这里,更让人放心不下。”
说罢,他再次向无忧道,“别耍性子,快上来!”
“我偏耍性子,我偏不上!”无忧的一张小嘴都快嘟到天上去了。
桓崇心中鬼使神差地跳了一下。
她的唇瓣生得丰润,嘟起来不似生气,更像是小娘子爱娇般的索吻。
见他回望过来,她把那尖尖的小下巴翘得更高,似是在讥讽他,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桓崇眼神一暗,他忽地两侧双手发力,一边一下,便揽住她的两条小腿。
“桓崇,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无忧一怔,大声喊道。
桓崇回头,扯开嘴角,向她呲了下牙,森森道,“背你下山啊。”
说着,他将无忧揽在背上,便站起身来。
... ...
桓崇起得实在是太快了。
无忧的身子一下倒仰,她闭上眼睛,尖叫一声,好像行将溺死的人扒住浮木一般,双臂紧紧一圈,便死死地扒住了他的肩颈。
桓崇的呼吸瞬间变得艰难。
虽然年纪尚轻,但他已经行了冠礼,算是个成年男子了。
好巧不巧,无忧匆忙之下,刚好一手紧紧揽住了他的喉管,一手紧紧环到了他的胸前。
她的小手滑腻,这么往他的脖颈上一压,就像是“腾”地在他的喉咙里点了一把火。
嗓子很痒。
桓崇不由干咳出声。
他一咳,无忧便感到了小手之下那颗来回移动的喉结。她先是一呆,而后意识到什么似的,“嗖”得将手从他的颈间缩了回来。
她的手刚一移开,喉咙中燃起的那堆火就慢慢熄灭了。
新鲜的空气顺着喉管涌入肺里,他大口地吸了两下,刚刚胸膛上剧烈的起伏这才平缓了下来。
但他感到了些许遗憾。
没等他回过神来,忽听无忧小声嚷道,“混蛋!”
像不解恨似的,她又攥起了两只小拳头用力捶打他的后背,“谁让你...谁让你...”
可那个“背”字,她怎么都说不出口。到最后,她只好垂头嗫嚅道,“...谁让你这般待我了!”
小女郎的确使了十成的力气,可她的两只粉拳更适合打情骂俏。
在她看不到地方,桓崇唇角微扬。
然而,他一开口却是毫不客气,“这处山路难走,曹娘子若想打,尽管打便是。”
“反正你现在我的背上,我若是有了什么闪失,最先遭殃必然是你。”
... ...
无忧懊恼极了。
上又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不对,是就算她下来了,也走不了路!
骑虎难下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她可算是体会到了。
无忧愤恨地伏在桓崇背上,低低地呜咽了两声。她自暴自弃地想,他若愿意背,那就由着他背好了,最好走这么一路,能把他累死!
无忧正在胡思乱想,这时听桓崇道了一句,“阿姊?走了!”
尾音上扬,他似乎心情很好。
... ...
若是现在地上有个缝,无忧立刻便能钻进缝中,将自己埋起来。
天呐!她几乎都忘了,现在这里不光有他们二人,在场的还有一个陶娘子。
再一想想方才她和桓崇的举动,无忧脸上发烧,简直快要懊恼死了。
盯着身下一眼不发的人,无忧哼哼了两声,忽地伸出食指,用力戳了戳桓崇的后背泄愤。
可是他身上的肉都生得硬邦邦的,半晌下来,无忧把指尖都戳红了,也没听见他叫一声疼。
她遂放弃了折磨自己,小女郎刚嘟着嘴转向一侧,不想正对上陶亿那若有所思的目光。
无忧忍着发烫的面皮,朝陶亿笑了笑。
陶亿怔了一下,也回给她一个恬淡的笑容,“曹娘子...”
无忧扫了桓崇一眼,向陶亿笑道,“陶姊姊,‘曹娘子’‘曹娘子’的,叫得好生分呐!我叫曹灵萱,小字‘无忧’。陶姊姊叫我的小字就好,阿父阿母,还有杜姊姊他们,都是这么叫我的。”
桓崇一言不发,耳朵却一直留心着两名女郎的对话。
她叫“灵萱”?所以她那回扮做小郎时才会自称“令宣”吗?
陶亿神情微讶,她亦是不着痕迹地瞧了桓崇一眼,而后轻声笑道,“萱草可忘忧,是以用‘灵萱’对‘无忧’。无忧这个小字...起得真好!”
听了陶亿的称赞,无忧的笑容愈发灿烂了,“陶姊姊,这是阿父给我取得名字呢~”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谖草就是萱草,阿父说,都说人如其名,他希望我能像这个名字一样,一辈子无忧无虑、快活自在!”
她洋洋自得地说完,桓崇却突地从鼻孔中“哼”了一声。
... ...
扫兴!
无忧在背后狠狠剜了他一眼,她眼睛一转,忽地对陶亿道,“陶姊姊,可以帮无忧掐一支长草来吗?”
陶亿这下是真的愣了,她问道,“...长草?”
无忧向她的身侧一指,笑道,“喏~就长得长长的那种野草。陶姊姊随便掐一根给我,越长越好!。”
这小女郎的个性精灵古怪,此时又神神秘秘的。陶亿不知她要做什么,但不过一根草叶而已...于是,她便按着无忧的吩咐,掐了一根最长的递了过去。
无忧接过草叶,甜甜一笑,“谢谢陶姊姊!”
随后,她便将握着长草的手臂搭在桓崇的肩头,桓崇脚下每走一步,她便将那长草有节奏地挥一下。
一下一下,那根草便呼扇呼扇地,落在桓崇的头颈侧旁。
陶亿疑惑地望了她片刻,终是问道,“无忧,你...这是在...”
无忧嘻嘻一笑,眼风却瞥向了身下的桓崇,“陶姊姊,你知道吗?建康城南、朱雀航那边,常常有农人养鹅。”
“我呢,有次见到他们赶鹅,就是用一根长长的杆子,在那边挥来挥去...”
说着,她在桓崇的耳边重重地挥了一下手里的长草,狡黠一笑,道,“你瞧~”
“就这般一挥,那呆头鹅便乖乖听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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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曹家无忧,爱笑又爱顽。她往往绣口一吐,便是妙语连珠。
明明她同谁都是和和气气,唯独在面对着他的时候,两人一言不合,她的小脸总会变得气鼓鼓的。
她心中应是气鼓鼓的郁卒,而他看来,却是气鼓鼓的可爱。
当她开口朝陶家姊要长草的时候,桓崇便知道,这小女娘怕是脑中又起了什么鬼点子了。
想都不必想,她这个鬼点子,定是针对自己来的。
桓崇本打算置之不理,可那小女娘将一条细细的小胳膊就正正伸在他的眼前,而且一只凝白的小爪子里还握了根长长的苍碧色草叶。
被她那小手一衬,连那根随处可见的野草都显出了几分的雅趣。
何况,他脚下不停,她趴在他背上的身子便跟着一颤一颤,手中那根长长的草叶也随之一翘一翘。
他想忽视这样的她,真的格外艰难。
而后,他便听到她用朗脆的声音,将她所见的“赶鹅盛景”娓娓道了出来。
说到兴头处,她还频频挥起手中的长草,向一旁的陶家姊示意。
... ...
桓崇觉得自己的头穴有点跳。
此刻就是不回头,只听着她满是笑意的声音,他也能想象得出她面上的神情。
她定是盯紧了自己的后脑勺开怀大笑,而且一双眸子还笑弯成了两道月亮,一对漆黑的乌珠里更是跳跃着愉快的光芒。
定是极美,也极嚣张!
他在心中哂笑一声,说她是不食烟火的小仙子,倒还真不夸张。
恐怕她只偶见了赶鹅的趣味,却不知,就是再呆的鹅也是极凶猛、会咬人的。
想到此处,桓崇一言不发,他忽地将紧握住她两条小腿的双手向下一滑。
... ...
呆头鹅!呆头鹅!
占了上风,无忧开心极了。
她一面在桓崇的背上挥着草叶,耀武扬威;一面在心中默默地按着节奏念他,“桓崇呆头鹅”。
她笑得正灿烂,不妨他的双手忽地一松。
无忧的身子顿时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她吓得惊叫一声,随后手脚并用,奋力扒在他的身上,连不小心将那根飞扬跋扈的长草落了地,也是顾不得了。
无忧尖声喊道,“桓崇,快帮帮我呀!”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狠狠摔在地上的时候,他伸出一手提住她那条未受伤的腿。
有了他的支持,无忧心下稍安,她刚刚微舒了一口气,却感到他的另一手像是调整姿势似的,将她向上一推。
推便推了,可他那只手“啪”得一下用力,却是照着她的臀瓣半打半推,将她托了上去。
... ...
声音虽响,桓崇的手劲却并不重。
饶是如此,无忧还是当即就被他打懵了。
阿父阿母婚后多年,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
从小到大,无忧便被他们二人爱逾掌珠。
就连小时顽皮,她泼污了阿父珍藏的书画,摔坏了阿母心爱的玉镯,把阿父气得直唏嘘,把阿母气到眼睛红,他们都不舍得动手打她一下。
可这桓崇,算得什么?!
他凭什么打她?!
无忧委屈地紧咬唇瓣,眼圈一下就红了。
不就因为她笑话了他几句吗?!
什么为国为家的男儿大丈夫,就是懦夫,小气鬼!
... ...
桓崇将无忧背好,大步一跨,便又向前迈了出去。
侧旁的陶亿却是呆住了。
阿崇...怎会动手打一位女儿家?!而那女儿家,还是身为皇帝表妹的曹家女娘?!
无忧的小脸泫然欲泣,桓崇却是不言不语,他脚下不停,已是渐渐走远了。
陶亿赶忙快步追了上去,道,“阿崇!你...你...”
桓崇仍是面无表情的,他风情云淡地解释道,“抱歉,刚才手滑了一下。”
他的声音平平板板,听不出一丝的诚意。
也不知他究竟在同谁道歉。
陶亿狐疑地看着他的侧脸,怕无忧误会,她又赶快向无忧致歉,“无忧,真对不起,阿崇手滑了一下。他...不是故意的,你千万别同他生气。”
从方才起,无忧便住了声音,她把一张脸埋在曲起的手肘里,让人看不清表情。
听了陶亿的话,她将脸在手臂上蹭了蹭,随后抽了抽鼻子,抬起头对她道,“陶姊姊,我没事。”
她还是笑着的,可嘴角上似翘非翘,看上去矛盾极了,“陶姊姊,我累了,想先歇一会儿。”说罢,她便将头埋了在桓崇的肩颈处,再不发一言。
... ...
杜陵阳的身体确是孱弱。
方才无忧掀她衣袖的时候,司马衍也看到了,她的胳膊上被割出了一道血肉狰狞的伤口。
这都好半天了,那伤口也不见好,甚至还偶有渗血的情况出现。
司马衍心中焦躁无匹,若是杜陵阳出了什么事,杜家父子定是饶不过自己去;然,若是无忧出了什么事,他连自己都饶不过自己!
杜陵阳一偏头,便瞧见了司马衍那双皱起的眉,那只抿下的唇。
她眨了眨眼,便有泪盈于睫,“陛下...都是我不好...”她嗓带泣音,“若不是我方才踩空,也不会受伤...无忧也不会一个人留在林中...”
司马衍脑中正另思他事,听杜陵阳突然发话,他怔了一怔,忙转过头去瞧她。
这一瞧,便刚好对上了她那双饱含热泪的眼睛。
小女郎的眼眶,哪里能承受得了这样多的眼泪?
只见一滴泪珠好像珍珠,顺着她光洁的面颊便滚落下来,“陛下...”
能与无忧并称为“江左双姝”,杜陵阳的容貌生得自是不差。
然而与无忧的天真开朗不同,杜陵阳因着体弱,别是一副单薄之感,偏她的五官精致,此刻盈盈垂泪,更显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