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拨人的领头者年岁更大,但其周身的气度很是潇洒。
当先那人手持羽扇,他每走一步,脚下的木屐便发出了“咯吱”的声响。那人便在这“咯吱咯吱”的配乐中,半是揶揄地发声,“今日重九佳节,元规亦是毫不放松,如此谨礼?!”
那群人很快便走到了众人跟前,无忧注目一瞧,发现方才参加戏射的王家二郎,正面无表情地跟在当先那人的身后。
... ...
“王与马,共天下。”
这句童谣,连现在的江左小儿都能朗朗唱出口。
马,指得便是晋廷王族司马氏,而这王,指得便是南渡的大族琅琊王氏了。
为首那人正是王导,他既是现今一代琅琊王家的家主,也是庾亮在朝堂上最大的对手。
王导其人,与司马氏交情匪浅,他历经了元、明二代,而如今的司马衍是他辅佐的第三位江左皇帝。
也因此,司马衍对王导极是尊重,他恭敬颔首,道,“王公。”
王导侧身不受,他先对着司马衍回了一礼,再微笑同众人问好,“元规,文盈,你们都在。”
相比常年镇守荆州,不在建康的陶侃,王、庾二人,同居朝堂,又各自为家族利益争斗,隔阂更深。
王导来了,庾亮的注意力便被他吸引了去。
只见两人视线交锋,庾亮笑容淡淡,“真是好巧。王司徒,你也过来了?”
王导微一振衣,跟着笑道,“陛下不至,枯坐未免无聊。”说着,他侧头挥扇,向自己身后的一众少年郎君指去,“老夫便携子侄出来走走。”
王导的视线,虽不如庾亮那般锋芒毕露,但他亦是一面回话,一面向周遭众人细细打量。
而同庾亮一般,他目光最后的落点,亦是从司马衍的身上滑至半掩在其后的无忧身上。
只见王导默了默。而后慢悠悠地挥了下羽扇,从容道,“陛下若实有不便,臣等可先行告退。等陛下忙过,宴上再见不迟。”
... ...
庾亮、王导,在场的二人,哪个不是浸淫朝政多年的老狐狸?!
曹统在心中几乎是将那司马衍骂了千万遍。
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既然无事,那吾便同家人先行告退了。”
他刚对众人做出个“请”的手势,司马衍忽地抬头向他喊了一声,“姑父,且慢!”
司马衍的神情越是真挚,曹统的牙根越是恨得直痒痒。他竭力克制住自己脑中的冲动,却听司马衍道,“姑父,大舅,你们稍待,阿衍...只需一会儿便好。”
说着,他伸手取过了那宫人托盘上的花球,转向无忧。
他的声音轻轻,其中语调却是无比的认真和十足的歉疚,“无忧,今日是我不好...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你收下它,就当做原谅我了...好吗?”
... ...
被架在火上炙烤是什么滋味?
如她现在这般,便是了!
当今士族虽不少,但真正有权有势的几家,用五根手指头便可数得出来。
而此刻云集在无忧面前的,便是其中最顶尖的两家。
当司马衍转身面对着她的时候,她的身形便再无任何遮掩,彻底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无忧少交际,世人只闻曹家女姿容绝美,亲眼见过的却是寥寥无几。
就在她抬首的那一瞬间,方才因司马衍那模棱两可的言辞而引发的窃窃私语,倏地便如疾风一般,转逝无踪。
刹那间,周遭无数的视线全都汇聚在了这曹家女郎身上。小小年纪,便生得如此颜色...在场众人,惊艳有之,审慎有之,遗憾有之,甚至起了贪念污念的亦不乏有之。
无忧两排密密的长睫,如蝶翼般颤了颤。
她忽地掀开了眼帘,向人群的方向望去。
曹女郎的眸子又黑又亮,望来的时候,不少郎君们霎时心中一跳,都觉得小美人是将自己望进她那双明亮的大眼中了。
... ...
桓崇早就注意到了。
那颗金黄色的花球,灿烂又耀眼,用得扎花也是最为极品的泥金九连环,花瓣层叠卷曲,繁复致密,因为稀有,单是一朵花的身价便是不匪。
可是小皇帝为了搏美人一笑,便直接用了这华贵的泥金菊给她做成了一只圆圆的大花球。
那司马衍是皇帝,而他桓崇,只是名刑家出身的军汉。
他的追求,就像他强要她握住得那朵菊花一般,半死不活,拙劣至极。
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他是最差的选择。
何况,她非但不傻,还是那般的聪明。
... ...
就在众人沉迷于曹家女郎的美色中时,桓崇突地低低嗤笑了一声。
恰在此刻,无忧的目光触到了面露嘲讽的他。
二人四目,于人群之中遥遥相对。
他笑了,她的眼中似乎也现出了笑意,就连时间在他们对视的那一刻也变得似短、又长。
无忧终是别开了眼去。
她接过了司马衍手中的花球,唇角一翘,笑容恬淡。
她道谢时的声音清冷冷的,彷若山涧中叮咚滚落的泉水。
“阿兄与我,何必客套。”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发文章的时候又忘了是元宵节了...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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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娇女被迫接过那颗花球,临海公主的肺都快气炸了。
出身司马氏王族的她,如何看不出司马衍这个旁支后辈所使的小伎俩?!
幼年时享尽荣华,少年时流离颠沛,她太了解晋廷之内的种种阴私,也太清楚司马氏为争权逐利,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可她也明白,既是做皇帝,多少便要存些心眼。不然便只能像她那可怜的生父惠帝一样,一生为人傀儡,最后还被自己的亲族叔东海王所杀。
但是,她绝不能容忍司马衍把脑筋动到她的无忧身上!
见侄儿的双眼还牢牢地盯着自己的女儿不放,临海公主面上犹带三分笑,心中的火光却是窜起了三丈高。
她腰肢一扭,走上前来,先是将那一大团花球顺手接过,再是伸臂一搂,无忧便像只小娃娃似的,“噗”地跌进了她的怀中。
那只昂贵精致的花球就在眼前,临海公主却是一眼未瞧。她轻轻安抚了女儿的背,随后秀目一挑,径直向司马衍望了去。
临海公主的长相酷似其母羊皇后,眼尾天生就有些上挑,她本人又是一朵出了名的刺蔷薇,平日里雍容不显,此刻乍看过来,竟有些睥睨凌厉之色。
司马衍的脊背当即一凛,却听临海公主笑道,“陛下用心良苦,我便代小女道谢了。”
司马衍慌忙摆手,却见临海公主爽利一笑,眼光四顾,“既已无事,那我们这便归家了。”
妻子是司马衍的亲姑母,说起话来,可比他这个姑父有分量的多。
只听临海公主话音刚落,曹统便乐得接口,“如此...陛下、王公、庾公,请!”
... ...
美人一现,宛如惊鸿。
尚未瞧够小美人的那张玉颜,曹统夫妻便要携女而去,围观众人不由遗憾纷纷。
就在这时,庾亮突地出言道,“文盈且慢。”
曹统登车的步履一滞,他回身淡淡道,“庾公,还有何指教?”
庾亮微微一笑,“若论玄学高评,诗书才艺,文盈造诣远高老夫,指教当然谈不上。”
“但...”他话音一转,踱步而出,向周围的儿郎们瞧了一圈,笑道,“既然诸位都在,老夫想在这里引荐一人。”
在场众人,除了曹统一家以及司马衍,其余众人多出身于庾、王高门。庾亮说“诸位都在”,那么,看来在他心中早将这些儿郎们默认为是未来江左的支柱。
可现今的士族大户,谁又会不认得谁呢?!
若说引荐,那便只有...
无忧想到此处,倏地从临海公主的怀中抬起头来,却听庾亮声带得色,道,“子昂,上前来吧。”
... ...
无忧的心,在那一瞬间跳得厉害。
只见桓崇慢慢抬头,他步子缓缓,走到了庾亮的身边,而后,他向着在场众人行了一礼。
即便周遭郎君皆是高门玉树,桓崇形貌亦是毫不逊色,其秀挺之态甚至可与那最顶尖的王家二郎比肩。
王导看着那人群中央的少年郎君,微微眯眼,面带深意,却听庾亮道,“陛下,此人便是...”
“大舅,朕知道。”司马衍向站出来的桓崇看去,突地出言打断了庾亮的话。
小皇帝停顿了一下,又刻意加重了语气,续道,“这位,就是荆州军中的桓崇、桓校尉。”
晋人尚风流,厌武事,在场的郎君有些不识得桓崇,起初还以为他是庾家的远亲。也有一些脑筋活络的,听了他的名字,瞬间便知晓此人便是方才在戏射场上胜过王家二郎的武夫。
然无论知与不知,一听皇帝亲口承认此人是名贼兵,众人脸上都浮上了一层淡淡的轻蔑之色。
若非碍着庾亮在场,那蔑色恐怕还要更深一些。
无忧对着司马衍的背影瞥了瞥唇角,她环顾一圈,最后双眸一眨不眨,只向正中心的那人望去,却见桓崇眼帘低垂,长睫蔽目,纵使遭受众人非议,他仍是一贯面无表情的冷酷样子,看来竟是完全不为外事所动。
庾亮不虞地扫了司马衍一眼,他忽地轻咳一声,周围立即就安静了下来。
只听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子昂之父,乃是苏峻之乱中牺牲的宣城内史桓彦。”
“桓内史殉国前,曾给老夫写过一封绝笔信,他在信中请求老夫,代他将年幼的独子抚养成人。”庾亮顿了顿,又道,“然,在平叛义军的大营中,陶公看中了子昂的资质,因此这些年间,子昂一直随着陶公,居于武昌。”
向着高门大户介绍一名军汉,便已是惊世骇俗。
司马衍只知桓崇出身不显,起于行伍,不料此人竟与陶家、庾家颇有渊源,他吃了一惊,道,“大舅...何意?”
庾亮拍了拍桓崇的肩膀,道,“襄阳大捷,子昂立了大功。刚好今年重九宴,荆州军的小将们有不少来了建康,老夫借此机会,想为在场的诸位介绍一下...”
他缓声道,“子昂出身龙亢桓氏,乃是老夫的螟蛉子。”
... ...
螟蛉有子,蜾赢负之。
螟蛉子,即义子也。
庾亮此语,便是将桓崇纳于自己的羽翼之下,故而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连最是淡然的王导也停了手中挥摆的羽扇,他盯着桓崇,口中却是低语,“桓彦...桓崇...龙亢桓氏...”
扒在阿母怀中的无忧也呆了,她长大了一张小嘴,只呆呆地望着那眉眼低垂的少年郎。
桓崇似是对庾亮的话早有所料,他的容色依旧是淡而又淡,从头到尾,竟没有分毫的波动。
司马衍道,“这...”
庾亮道,“陛下,另有一事,老夫已与陶公去信。此次之后,子昂便从荆州军中调入老夫麾下,编入扬州军。”
说到此处,他这才在一旁伫立不语的曹统望去,“文盈,你最善品评。若是他日有感,子昂有幸能得你点拨一二,老夫便在此先行谢过了。”
曹统直勾勾地盯着桓崇,听过庾亮之语,他轻扯嘴角,应道,“...这是自然。”
... ...
临海公主只能在女儿面前勉强维持住良母的角色。
刚归了家,她先是温声细语,让医师给无忧细细地看伤,随后又让云娘带无忧回房休息。
等确认无忧回了房,她忍了半日的暴脾气“噌”得一下全都爆发了。
“公主,这花球...”恰在此时,一名婢女捧着司马衍送得那大花球上前,迟疑问道。
临海公主一见那花球就起了膈应,她挥了挥手,道,“拿走拿走!现在就给我扔掉!”
曹统却是一笑,他对那婢女招了招手,道,“拿来给我。”
临海公主眼波一横,却见自家夫君优哉游哉地躺在榻上,眼带未尽之色似地,研究着手中的花球。
她顿时高声怒道,“曹统!那东西,就那么好看?!”
“你到底看没看到啊?那些人...几乎将我的无忧当成了一块肥肉!”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司马衍这个小崽子,明摆着就是侵门踏户,踩着老娘的面子,欺负我的女儿!真是气死我了!”
毕竟是体验过最下等人的生活,临海公主口出俗俚,毫不避讳。
曹统将那只花球在指尖转了转,他淡淡道,“小皇帝想得简单,可此事定然不能如他所愿...”
“真的吗?”临海公主呼地趴到他的塌边,蹙眉道。
曹统点点头,“自古皇后家出外戚。不说王导,单论庾亮,他就是外戚出身,对此事再了解不过。就算我们不反对,他也定然是不愿的。”
临海公主嗤了一声,不屑道,“这些人,真以为给皇帝做皇后,是件指得庆祝的事吗?!”
曹统轻声一笑,脑中突地闪过那青竹般的少年,他眼神转暗,缓缓道,“阿奴,我担心的,倒不是你们司马家的小皇帝...”
临海公主刚放松下来的肩膀又立刻端了回去,她紧张道,“那是谁?!”
曹统思索片刻,却是摇了摇头,他忽地将那花球随手一抛,再一下握住了妻子的手,无比热情道,“阿奴,咱们收拾收拾,这便去吴郡住一段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