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压下去的躁动火苗,“呼啦”一下便在他的心头重新燃起。
他心中深藏的那头野兽,就快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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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桓崇别开眼去。
他没有说话,只是手下用力,将那桨橹又熟练地摇了一把。
船尾一摆,彷如游鱼。
这人先挑起了话头,却又突地住了嘴,无忧等了半天,也没听他回应一句,只觉得好生无趣。
嘛,反正这人的性子别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觉得自己都快习惯了。
既然他不理自己,无忧遂大大方方地坐在一旁,看山望水。
可山水终有尽,没过多久,她的视线便不自觉地转到船尾那人身上。
果然,一张脸生得好看,不管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就是学着渔夫摇起橹来,也是袍袖纷飞,翩跹风流。
难怪阿父说,要做名士,有张好看的脸蛋便是成功了泰半。
... ...
青的山,绿的水,他的船上还坐了一个身着茜色衣裳的小仙子。
桓崇从没像今天这般庆幸,庆幸他昔年为了谋生,曾学过摇橹划桨的窍门。
若是当年他便知晓,摇橹能为他博得这小女郎的青眼,那他学得时候定会再认真一万倍的。
那段日子,虽然没给他带来什么美好的回忆,可若是能取悦于她,便也算值得了。
想到这里,桓崇的眉目不由渐渐舒展开来,方才胸中的郁气一扫而空。
始过湖心,他慢慢停下桨橹,屈腿坐到船头,只是任一叶扁舟随波逐流。
他刚坐下,就听那小女郎疑惑道,“你不划了?”
桓崇顿了一顿,道,“...我累了。”
他的语气里,似是藏着些因不被她理解,而积累出的小小负气。
无忧惶然大悟。
也是...毕竟他划了这么久,要是她的话,估计没折腾两下,便在一旁歇下了。
无忧点头“哦”了一声。
她双手抱膝,身子往后缩了缩,可那小巧的唇角一弯,又对他露出个甜甜的笑容,模样乖巧极了。
那人却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只见他一眼横了过来,问道,“有水吗?”
方才上船前,云娘给她装了好些吃的喝的。听他要水喝,无忧忙应了一声,她悉悉索索地从身后的包袱中取出一支竹筒来,再将胳膊伸得长长的,向他递了过去。
那人却连地方都没挪一下,他只按了按一旁泊着的桨橹,示意道,“我错不开手。”
...好吧,船上操舵的人最大。
无忧悄悄对他翻了个白眼,而后她拉起裙子,慢慢地蹭到了桓崇身边。
一抬头,她的小脸上便又堆起了真假难辨的甜笑,她将竹筒递到桓崇的身前,笑眯眯道,“桓郎君,给你。”
桓崇垂睫,先向那紧紧盖着的竹筒瞧过一眼,而后长睫一掀,眉尾微挑,却是向无忧看了回去,“劳烦曹娘子,帮我把盖子打开。”
他那眼神不冷不热,仿佛是在纳罕,他一手被桨橹占着,从哪儿再来多余的手能把这盖子打开?
他那剑眉微微上挑,又仿佛对她的迟钝感到无奈,这么明显的事情,怎么还需要他来开口说明?!
这下,就是个偶人,也要被他激起三分脾气,何况无忧这么个自幼娇养的高门贵女呢?!
只是单手握个桨,又不是断了一条臂膀!
她就不信了,那些在船上一做便是一日的船工就不能自己吃饭喝水了?!
那人见她迟迟没动静,淡淡的眼波又扫了过来,“水呢?”
无忧气呼呼地鼓起了嘴巴,她将手中的盖子掀去,猛一抬手,便将竹筒递到他的嘴边。
小嘴鼓鼓,可她硬是在脸上做了三分笑模样出来,“郎君急什么?水不就在这儿?!”
云娘从小看她长大,最是疼她。因为怕她口渴不够喝,所以每次都是将水灌得满满的。
无忧将手举得急,那竹筒里盈满的水晃了晃,一不妨事,竟在他的脸上溅上几滴。
桓崇愣了一愣。
... ...
泠泠山泉水,溅在脸上,又清又凉,消散了些许午后蒸腾的暑气。
那小女郎眼角弯弯,唇角亦弯弯,可她偏又心虚地眨眨眼睛,努力做出万分歉疚的样子,“桓郎君...我不是故意的...”
好在她尚有自知之明,及时止了话头,不然那一丝高高扬起的笑音便快要压不住了。
他没见过比这更拙劣的惺惺之态了。
桓崇望来的眼睛黑黢黢的,无忧赶快将脸一板,立刻将笑意收了起来。
眼帘一垂再一掀,小女娘的模样娇不胜怜,她捏着竹筒的小爪子一缩,口中却是软喏喏的,“郎君,不然,这水还是....”
面上的那几滴水,很快就干了。
桓崇微微眯起眼睛,他忽地朝她龇牙一笑。
接着,他一把就攥住了无忧握着竹筒的那只绵软小手。
他的掌心很烫,手指很是粗粝,这么一握,无忧便觉得自己的小手被他磨得又沙又痒。
她“哎呀”地叫了一声,那人却是不管不顾,一牵她的小手,便将盛水的竹筒递到了自己的唇边。
再一仰头,桓崇的姿势豪迈如牛饮,便将那筒水“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这个姿势,太暧昧了...好像她在喂他喝水一样。
而他仰着头,刚好露出了颈间那颗独属男性的喉结。
那处凸起,随着水流的节奏,有规律的一上一下。
先前他喂了她喝水,现在,他又要自己反过去喂他吗?
真是小心眼!
心中埋怨,无忧的小脸却是不争气地红了。
... ...
一竹筒的水,很快就空了。
桓崇慢慢地将无忧的小手放了下来,却始终没有让她挣脱开去。
他的眼神专注,好似端详。
无忧被他看得发毛,她垂头挣了挣小手,最后扬睫,小声道,“放开我!”
桓崇深深地再瞧了她一眼,手一松,却将那只空了的竹筒从她手底摸出,“噗通”一声扔进了湖里去。
无忧吃了一惊,她方要伸手去够,那人的手臂再来,却是一把圈住了她的细腰。
这回,换做无忧“扑”得一声,坠入了他的怀中。
... ...
桓崇身上硬邦邦的,他的力气又大,无忧的鼻子被他撞得酸酸的。
她刚用双手揉了揉鼻尖,恰在此时,那人的另一手放开了桨橹。
没了钳制,小舟悠悠地在湖心打了个旋。
而他那只空出来的手,便抚上了她的面颊。
山在转,水在转,天空也在转,只有这人的脸始终在自己的眼前,一转也不转。
他那根粗粗的手指,从她的面颊缓缓地划至了她的唇瓣。
说是划,倒不如说他只是隔空描摹了一下她的轮廓而已。
他的手指,虚虚地从她的面颊上略过,最后停在她的嘴唇之上,距离够近,实际上却根本没碰到。
就在她以为他会再次啃向自己的时候,那人突地从嗓子眼里冒出了一句,“曹家无忧?!”
声音低低,其中似乎蕴含着某种压抑的情愫。
无忧的心弦一动,浑身起了个激灵,她却扬起小下巴,嘴硬道,“怎样?”
桓崇唇角微弯,胳膊一松,蓦地将她放了开来。
他的视线向周围的山水望去,却是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这就是传说中范少伯与西施泛舟的蠡湖?”
几百年前,相传越国大夫范蠡助越王伐吴后,功成身退。他携了越国第一美女西施隐于蠡湖之畔,二人琴瑟和鸣,泛舟湖上,度过了人生中最是美妙的一段时光。
无忧愣了一下,不知他是何意,只好回道,“正是此处。”
那小舟的旋转慢慢止住了,桓崇将那桨橹再微微一拨,船过无痕。
他慢悠悠道,“你说,当年他们俩,是不是像我们现在这般游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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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晋人民风开放,桓崇的脸又生得招摇。
这一道上,路遇的村姑村妇听说这俊郎君要往蠡湖来,无不是纷纷借此典故暗示传情,仿佛只要他一点头,她们便能与他成全了西施与范蠡的佳话。
桓崇只粗粗听了一耳朵,便甚是厌烦。只有小女娘们才喜爱听这些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的牙酸故事!
虽是不屑,但他还是在心中默默将此事记了下来。
...她也是正值年岁的小女娘。兴许,她也会喜欢这种故事?!
... ...
口齿不如她,才学亦不如她,桓崇踌躇了好半天,才挑了个自认为恰当的时机,吐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小女郎如他所料地愣了一愣,他方有些沾沾自喜,却见她原本红润的面色“唰”的一下,登时就沉了下去。
随即,她将头扭向一旁,硬邦邦地回了句,“我不知道。”
曹家无忧素来狡黠爱笑,桓崇哪里见过她如此冷绝的模样?!
他颇受打击,迟疑片刻,才试探着开口问道,“你...不喜欢这个故事?”
无忧微微皱起了眉,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喜欢?”
却听她嗤笑一声,“...阿父说过,这些野史传说,不过是后人牵强附会的想象罢了,终究不是事实。”
桓崇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好像要把鼻尖碰得那厚厚一层灰给拂了去。
无忧略略停了停,再一出口便是讥诮,“郎君以为...姑苏城破了后,西施娘娘担着个‘祸水’名号,越王有可能让她活下去吗?!”
桓崇讷然。
“就算西施娘娘活了下来,后来还与范大夫共结连理...”无忧的眼光向他淡淡瞟去,又道,“我却时常在想,吴王当年待她那般好,可她却背叛了吴王,使吴王最后落得个国灭人亡的下场...”
“莫说范大夫会不会心存芥蒂,就是西施娘娘自己...你说,她心中能不能承受得住这样的结果呢?!”
桓崇诧异地张了张口,却见她的眸子亮晶晶的。那里面闪着的,不是以往他熟悉的灿亮目光,却似是带着些伤心难过的盈盈泪光。
她的眼眸一闭一睁,“所以...我不知道她是个什么心情。”
“可是,我猜,就算是悠闲地游着湖,她的心情也不会如想象中...那般的美妙自得。”
... ...
一言不合,取巧反成弄拙。
桓崇对着她的侧颜定定瞧了半晌,忽而向她的方向凑过去,“你阿父...他平常就教你这些?”
无忧觑了他一眼,先是点点头,再又摇摇头,“阿父不教,是我缠着他问得。”
“而且...我会想...”
明明是个蜜罐子里长大的小娘子,她想这些做什么?她又为什么而难过?
桓崇顿了顿,道,“没来由的,做什么想这些?你又不是那家中无势的浣纱女,无论如何也落不到嫁予仇人的境地...”
他的语气听起来是这般的轻描淡写,无忧的眸子里突地涌上些怒气。
没等桓崇把话说完,无忧便冲他转过脸来,高高扬起了那只精巧的小下巴。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就拉近了许多,却见她形容睥睨,小嘴一开一合,道,“你懂什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现今世道,谁又与谁有什么不同?!就算是至高无上的皇帝、皇后又能怎样?说不准一朝就被谁推翻了去,连条小命也不保!”
嗓音清脆,掷地有声。
但这话太过忤逆,若是被他人听了去,多少会有些麻烦。
她的脸色白白的,看来是真的不大好,但一双眼睛又是极亮极亮的,若说有星子落入其中也不为过。
桓崇一呆,随后释然。
这也难怪,毕竟她身上的血统,有一半来自曹家,另一半来自司马家。
曹氏篡汉,司马氏篡魏,她家中祖上累世为王做后,体验自是比别个更深一层;再说八王之乱,曹统与临海公主二人都曾受尽苦楚,临海公主甚至落魄到为人做奴的地步,个中酸楚自不必提。
小女郎对此事这般在意,甚至在他面前竟能真情流露...
看来,为自身家世所累的,并不只有他一个。
她与他,身份上虽是云泥之别,可他们的经历,似有不少共通之处。
无论一开始是别有有心,亦或无心插柳...他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喜欢她了。
... ...
话刚出口,无忧便后悔了。
这些事情,原本都是掩埋在她的心底,是她连阿父阿母都不欲告知的。
却不知怎地,被他这么一问,她便连珠倒豆一般的全部和盘托了出来。
而且,也不知她的话,戳中了桓崇的哪点心事,他的面色也是乍然一变,看来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压抑的义愤,出口容易,收回可就难了。
难道她能让他把方才那一大段话给忘却吗?!
无忧懊恼地呜咽一声,她刚要抬起双手捂住脸,那人却一垂头,在她微微嘟起的唇瓣上吻了一记。
她蓦地瞠大了眼。
... ...
不同于上回在脸颊旁落下的蜻蜓点水,也不同于临别前在耳垂上报复似的嗜啃。
这次印在她唇上的,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