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色——苏台云水
时间:2020-06-21 09:37:05

  ... ...
  两只发苞全散,她的头发便全部披了下来。
  乌黑的长发,缎子似地落在她小小的肩膀上,我见犹怜。
  可小女郎的眼神又是极清极亮的,似乎要将他身后的底细都挖个遍。
  桓崇眼帘微垂,唇角一挑,却是不置可否道,“如曹娘子先前所言,我家只一落魄士族。既然落魄,前事便是无关紧要,更是无话可说。”
  无忧微微一笑,神情了然,她把颊边不听话的长发掖到耳后,道,“郎君觉得无话可说,那就由我来替郎君说明,可好?”
  桓崇的眉心方皱,却听小女郎清泠泠的声音响起,“桓氏本齐人,后迁入谯国龙亢,便以龙亢做了郡望。”
  “至汉时,桓家后人桓荣刻苦自励,后成一代名儒,得光武帝赏识,官至太子少傅。后,太子登基,便是明帝。明帝对这位老师很是尊敬,封其为关内侯,而桓氏一族,也自此发迹。”
  桓崇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凝了一凝,却是没有做声。
  无忧瞧他一眼,继续道,“桓家自此承袭桓君候之家业,历代研究经学。汉魏以来,世为帝王之师。”
  “桓郎君,至此...我说得,可都对否?”
  桓崇心中动了一动,他停顿片刻,道,“你一个小女郎,究竟从哪儿得知的这些消息?”
  无忧嘴唇一弯,微笑道,“我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来我所说的,并没有错。”
  桓崇嗤笑一声,手指轻轻扣了扣船舷,“‘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古来世家大族,又能撑过几代?若能存续三代以上,便是极为了不起了。”
  桓家治经学典,桓崇所引用的,便是《孟子》中的一句话。
  “我知道的。”无忧的瞳心湛了湛,她略一垂目,道,“但...我的疑问并不在这里...”
  桓崇心中一跳,只见她缓缓抬眼,直视过来,“魏与晋,相距并不很远。可我觉得奇怪,为何这样一个大族,在魏之时尚算繁茂,有晋以来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连各种典籍中也找不到留存过的痕迹?”
  “甚至南渡之后,桓家寥落,后嗣只余郎君一人?沦落到给人打渔维生?”
  “郎君,无忧心中有惑,还望郎君详加解答。”
  ... ...
  无忧的话音刚落,桓崇的脸色“唰”的一下就掉了下来,极为难看。
  只见他的唇角向下紧抿,一双眸子也是瞬息变色,其中暖意尽退,徒留一片冰寒。
  他翻脸的速度如此之快,无忧不由瞪大了眼睛。
  她的心中也跟着打了个突,仿佛方才在她脖颈处蹭来蹭去,同她顽闹做一团的那个人,只是她的错觉。
  桓崇依旧注视着她,可是他的目光,从十分温情变成了十分冷漠。
  再一开口,他的声音既涩又冷,“你查到了什么?你还知道些什么?”
  被他这样望着,无忧连一丝笑意都维持不住了。
  她咬了咬唇,道,“我查到,自晋以来的记录中,除了令尊,再没有一个桓姓之人。”
  说着,她又使劲地摇了摇头,“除此之外,我也再不知道别的了。”
  桓崇定定地瞧着她。片刻后,他微微向前探身,漆黑眼眸阴沉而压抑。
  对上他的视线,无忧红润的小脸立时变得一片苍白。就在她以为他要震怒的时候,桓崇却慢慢地靠坐回了原位。
  他仰起头,闭着眼睛,沐浴着明媚的阳光。
  可眉心那处,分明已是皱成一团。
  他退去了,无忧这才慢慢将手捣在胸口,却见那人沉沉呼出几口气后,起身道,“曹娘子的确与众不同。此等陈年旧事,竟也能被你挖个底朝天。”
  说着,他一甩衣袍,站回船尾,不冷不热道,“晚了,我送曹娘子回去。”
  那人背过身去,仿佛又变回了一株挺拔的玉树。
  只有手中一摇一摇的桨橹,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 ...
  他不瞧自己,无忧却一直瞧着他。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几乎就在刹那之间,他又变回了初见时的那副样子,冰冷又危险,且拒人于千里之外。
  瞧着他的时间越久,无忧心中越是委屈,最后大眼睛一眨,竟是涌上了一层委屈的泪花。
  生平头一次,她觉得自己被人当成了一件玩器。
  不管她乐意与否,只要他高兴的时候,便过来放肆地撩拨她;可他若是心中厌烦,别说是个笑容了,他就连一个字都懒得同她说。
  而且...若不是他说要娶她,她怎么可能会问他的家世嘛!
  委屈、着恼...过后,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伤心。
  罢了!这种没心肝的人,她再去看,又能如何?!
  就算将他盯穿,这人也不会再平白长出一副心肝来!
  无忧转了转眼睛,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而后使劲将那几滴眼泪逼回了眼眶之中。
  眼酸、鼻子也酸,她猛地转过头去,小声地吸了吸鼻子。
  ... ...
  桓崇的情绪简直糟糕透了,甚至,可说是心烦意乱。
  若她是他的敌手,那么他早就输得连命都没了。
  就是当初跨马直至襄阳城下,面对着城墙上张弓待发的万千箭矢,桓崇也没有这般狼狈不堪过。
  她要问什么都行...可她想探究之事,偏偏是他想掩埋之事。
  他的家世,始终是他心中的一处禁区,是他自出生起便背负的枷锁。
  唯有这件事,还有他那阴暗的意图,是他不欲让她知道的。
  然而,当她那小嘴一张,直接道出疑惑的时候,他胸中那团火焰还是立时就窜起了数丈高。
  隔了好久,在他微微扯开衣襟,吹了顷刻湖风后,他才将心绪勉强平复下来。
  这时,他竖起的耳朵里,却听到背后那小女郎吸鼻子的声音。
  那声音很浅、很淡,听来却不乏伤心。
  ... ...
  她没有说话,只是吸了两下鼻子。
  喉中隐约呜咽的时候,似乎还能听到些许低低的鼻音。
  桓崇心中一惊,他犹豫再三,还是回首向她望了过去。
  红衣的小仙子,正安静地侧坐在旁,一动不动。
  她一手抚着胸口,长发披拂,模样乖巧,小小的红唇还是微微翘着的。
  可那秀气的鼻尖和眼圈,却泛着些可疑的红,在玉白的肌肤上很是显眼。
  一时间,血液从他的四肢一下全冲进了他的心脏,桓崇的心音大动,竟如擂鼓。
  她是...哭了吗?!
  曹家无忧,最是狡黠爱笑。
  她怎会哭泣,又怎能哭泣?!
  此刻,一向自负的桓崇对着她,竟无端地生出了一种歉疚来。
  小女郎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洞察敏锐、好奇旺盛而已,他又何至于待她这般苛刻?!
  而他一旦发起怒来,便是凶神恶煞。方才那时,她一定是被自己吓坏了...
  小舟划得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桓崇沉默了片刻,他忽而低声开口道,“曹家无忧,你别难过...”
  ... ...
  小女郎仿佛根本没听到他说得话,她像个木木的小玉人似的,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甚至连个眼角风,她都没向他扫来一个。
  桓崇挫败地低下头去,他搓了搓牙花,顿了顿后,终是道了一句,“...是我不好。”
  致歉不难,难得只是之前心中的那道坎。
  桓崇望着她,却见小女郎的眼睛,这时才轻轻眨了一眨。
  隔了好半晌,她小嘴一张,冷声道,“郎君无有不好。古人云,‘交浅而言深者,愚也。’是我不好,是我蠢到要和郎君攀交情,才会惹得郎君这般不快。”
  桓崇张了张口,一时哑然。
  ... ...
  后半段的回程里,无忧不去看桓崇,桓崇的眼光却尽在她的身上。
  无忧被他黏腻的眼神瞧得厌烦,于是干脆转过身去。
  可就算她只留给他一个背影,那人的视线却还是流连在她的身上,没有一刻移开过。
  眼见着河岸就在对面,连云娘的身影都能望个影影绰绰了。
  桓崇将手中之桨划得愈发慢了些,他想了想,又道,“今日之事,终是我之过。还望女郎...莫要放在心上。”
  眼见着上岸就能甩开他了,无忧再没什么可顾忌的。
  她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像话家常似的道,“我曾见吴郡农人养驴的情景。若是那驴子不听话,他们就会先拿藤条使劲地抽,等把它们抽疼了,性子都磨下去了,再喂给它们甜枣吃。据说,这样调丨教出来的牲畜会更听话。”
  桓崇怔愣一下,却听她一语至此,突转讥讽,一字一句道,“桓郎君不愧是落魄世家出身,说话亦是深谙农人之道。先狠狠地给无忧一个巴掌,这时候又来伏低做小...”
  她眼睛再一转,言辞直切要害,“我真不明白了,郎君是单纯地想让我忘记方才的事呢?”
  “还是...郎君此时此刻,仍存了一颗求娶之心?”
  ... ...
  你不是驴子,就算是驴子,也是驴群中最好看的那只。
  桓崇瞧了她一眼,在心中默默回道。
  无忧见他眼神古怪,“哼”了一声,刚要转头。
  却听那梗了片刻的人,艰难开口,“女郎所言伟丈夫、英雄者,亦需时间的磨炼。若女郎信我,我定会以此身向女郎证明。”
  搞了半天,原来还是存了颗求娶之心啊…
  无忧唇角弯弯,突地笑出声来,“郎君,算了罢!”
  只见她微微歪头,像琢磨他这个人似的,“证明什么的...也就不必了。反正郎君家世低微,另有隐情,非我良人。”
  见桓崇的眼睛被她刺得闪了闪,她再伸出一根玉白的指头,点了点自己的小脸,“不过...”
  “如郎君所言,对无忧一直抱持了一片真心。那么,待我新寡后,郎君若仍未成婚,倒可上门求娶。”
  说着,她那只精精巧巧的小下巴朝着他扬了起来,“兴许那时,我会再考虑一二。”
  ————————————————
  日月如梭,时光飞逝,才一眨眼的功夫,两年便过去了。
  可无忧每每一想到当日的场景,心中便是无比的畅快。
  因为,桓崇那厮是被她给生生气跑的。
  那日,她刚将一番话说完,便见那人稍霁的面色再度转为铁青。他不仅没再厚着脸皮说过一句关于求娶的话,甚至刚一上岸,他连招呼都几乎忘了同云娘打,便失魂落魄地奔着自己的坐骑而去。
  只在临走之前、甩马鞭时,他回头向自己望了最后一眼。
  无忧才不稀罕让他瞧,她将嘴一撇,给他回了个大大的白眼,而后一提裙子,转身就进了房中。
  只许他有气性,她便没有吗?!
  若真要比气人...她也不差么~
  无忧由衷地为自己生出了一种自豪之感。
  ... ...
  县主年纪虽小,与那桓郎君毕竟是孤男寡女。
  云娘在岸上担心得走来走去,乍一见自家县主回来时披头散发,她登时便被唬了一惊。
  可后来听无忧愤愤道,两人在湖上泛舟的时候,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大吵了一架。她在同桓郎君理论时,学经学先生那般使劲地晃着脑袋,将其中一侧的发苞给晃开了。
  所以,是她自己,索性把两侧的头发都放了下来。
  县主越说越气,最后连一张小脸都气得圆鼓鼓的。
  云娘当即表示理解,为了让无忧消气,她还好生宽慰了自家县主一番,“一瞧那郎君,就是个脾性不好的,也不知庾君候怎收了这么个人当义子...”
  她一面给无忧梳理长发,一面道,“总之,我们应尽的地主之谊都尽了。往后,再不同他来往就是了!”
  无忧对此深以为然,她用力点了点头,不妨一把头发还在云娘手中攥着,她这么一动,便被那犀角梳子给扯下了几根长长的发丝。
  ... ...
  再后来,阿父阿母回来了。
  得知那人来了,并和她一同吃了饭、泛了舟,阿父和阿母都很不高兴。
  不高兴归不高兴,阿父还是将那人留下的信件拆了开,发现里面是庾亮留下的一封手书拜帖。
  庾亮与阿父有故旧,又好谈玄,刚好扬州军在吴郡练兵,他便留书相约,说是日后得了空会亲来庄子拜访。
  无忧得知这个消息时,还在心中担忧了一阵子。
  庾亮若来,那人定会跟着同来。她刚和那人撕破脸皮,日后再遇上,情状之尴尬,可想而知。
  不过幸好扬州地盘大,身为州郡刺史一职,庾亮事务繁重。在此之后,听说扬州军再有调遣,他们没过多久便离了吴郡。因此,无论庾亮也好,桓崇也好,都没来过一回。
  故而,无忧便随着父母,在吴郡度过最是平静祥和的两年。
  她只偶尔和杜陵阳传传书,偶尔收到些陛下送来的吃食和小玩意,再偶尔和阿父阿母出门会友、游山玩水。
  无忧的日子,一天天过得逍遥得很。
  可吴郡这里终归别庄,无忧年岁大了,他们终究还是要回建康去的。
  ... ...
  南渡以来,江左先后爆发了王敦之乱、苏峻之乱。
  晋祚磕磕绊绊,多有不稳。
  而这一年,在西面的江州又发生了一场叛变。
  江州守将郭默与江州刺史刘胤向有积怨。是年,郭默父子终于袭杀了刘胤,携同党反叛。
  江州处于荆州、扬州之间,其治所江州城正位于长江中段,恰好在建康的上游。郭默父子手扼长江航道,若兵力朝发,旦夕便可至于建康。
  就在此危机四伏的情势下,王导欲对其招安,而陶侃、庾亮两人则分别从荆、扬进军,联手共进,合力夹击。
  郭默不敌,向北叛逃,路上被联军中的一支队伍奇袭。其子当场毙命,郭默本人则被生擒。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