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尊于朝,妻贵于室矣。
这几个月来,家中的下人们每每见了她,无不是面带戚色,就是无忧亲自劝慰,也不见什么成效。因为他们都认为,嫁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军汉,县主往后这一生就算没被毁个彻底,却也差不了多少了。
可无忧生性乐观,除了甩桓崇那一下时,她是动了真气,其他时间,她才不会去钻那个牛角尖为难自己呢!
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纵是不直...也得直!
...再说了,身为女子,从古至今,就没见有过有几个能顺心如意,嫁给心中良人的,如明妃那般的聪敏美貌,最后不还是被嫁去了匈奴大漠?!自己的外祖母羊皇后那般的金尊玉贵,不还是被迫再嫁,委身苟活?!
和她们相比,她已经过得够好的了...最多,大不了相看两相厌,婚后各住各得呗~
无忧脑子里的思路越想越开阔,她抱着被子,眯起眼睛,在床上翻腾两下,就是一开始不想睡,现在也想睡了。
刚翻个身将要迷糊过去,无忧的耳朵里听到“吱呀”一声,有人推了房门进来,径直走到了自己的床边。
无忧揉了揉眼睛,却见母亲站在床头凝望着她,脸上的神情似是格外复杂。
她慢慢坐起身,朝临海公主咧嘴一笑,疑惑道,“阿母?”
自家的女儿胜似娇花,临海公主怎么看怎么喜欢,她坐到床边,忽而紧紧地把女儿搂住。
女儿可是她的命根子...临海公主亲眼见着无忧从一枚雪白的小团子长成一位动人的小娘子,她本想再多留女儿几年的...
再一想到从明天起,家中就再见不到女儿的踪影,也听不到女儿的声音了...临海公主更是悲从中来,憋了许久的泪珠子险险落下了眼眶。
阿母抱着她,却不说话,无忧心中也不由难过起来,她用小胳膊回搂住阿母的背,带着鼻音撒娇道,“阿母阿母!无忧要你陪我睡!”
明明是个长成得女郎了,可还是总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唉...女儿这万事不知愁的性子,也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临海公主抽抽鼻子,嫌弃地笑道,“都多大了,还要阿母陪?!”说着,她将无忧放开,再把床边的灯光挑亮,一脸严肃道,“无忧,先等等再睡,阿母还有些话要叮嘱你。”
这几个月,该学得,她都用心学了。也不知这么晚了,阿母还有什么事吩咐?!
无忧眼神懵懂,却还是乖巧的“喔”了一声。
却见阿母从背后突地亮出了一本小册子,放在了她的面前,“喏,你看看这个!”
母亲神神秘秘的,无忧的好奇心立刻被调起来了,她瞧了阿母一眼,好奇地随手翻开。可刚看清楚里面的图画,她便唬得双手捂眼,“哎呀,阿母!你拿得是什么东西呀!”
临海公主强拉下女儿挡住眼睛的双手,道,“别遮眼!你快好好看、好好学,等到成婚之后,就是这般..”
那册子里的男女,一对一对的都是赤着身、裸着体,在每一幅图上,都用一种格外羞人的姿势做着格外羞人的动作。
这...这怎么能看嘛?!
无忧的小脸红得滴血,刚刚那抹朦胧的睡意也都消失不见了,偏偏阿母在旁,还一板一眼地教着她具体的动作和施为的情形。
真是尴尬!
等仔细翻完了一本,临海公主道,“囡囡,夫妻敦伦,便是如此,你听明白了吗?”
无忧强忍着脸红心跳,她把脸埋在阿母的怀里,呜咽两声,点了点头,权当回答了。
临海公主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唉,这种事...那桓崇军中出身,定是个不知疼人的。若是他真得...对你用强,你千万别和他犯拧,只管顺着他的心意,把他哄高兴了便是。”
无忧使劲摇摇头,“阿母,你说什么呐...我...我...”
临海公主肃了肃面容,她把住女儿的双肩,将她扶坐起身,道,“阿母教你的,都是再正经不过的事情。阿母告诉你的,也都是再正经不过的好话。”
“若是他尊重你,那还好说,怕就怕他不是什么正经人物...另外,阿母已经给你陪了六名侍婢,这种事,到时能避则避,若是能让她们替了你去,那是最好不过。而且这次你出嫁,我会让云娘和你一道去桓家,到时候的后续,我已经全部交待给了云娘。”
“总之,等你嫁了过去,万不可因为耍性子、闹脾气的小事而伤了自己。”
无忧有些愣住了。
临海公主的语气却是无比认真,“阿母知道你很聪明。无忧,你只要把你那平常的聪明劲儿拿出来一点,去对付那桓崇,保全好自己的身子和财物,这就是阿母对你的全部期望了,你知不知道?”
无忧对上母亲殷切的视线,她呆了一呆,终是点头道,“...阿母,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完成整个成婚部分,发现解决不了了,之好断到下章里面。顺利的话,我明天会尽早更新,大家久等了~
第44章
三月十五, 宜嫁娶。
今日是自家女郎的吉期, 曹家上上下下一大早便忙得脚不点地。
无忧刚从床上起身, 在外等候的云娘和众侍女们便进了屋中,她们先服侍女郎沐浴, 待用过饭后,再为她整理梳妆,更换吉服。
云娘是从宫中放出的侍女,她在曹家的资历最老,跟随临海公主的时间也最长。无忧听阿母曾经说起过,云娘少时的生活很是清苦,家中人也俱已不在了。从她来了曹家后,便是尽心尽力, 而且云娘无子女,她从小看着无忧长大,对无忧的关爱之切, 简直如同亲女。
也正因如此, 纵是再不满桓崇的身份, 云娘仍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她面上堆笑, 竭力掩饰住心中的难过,生怕被无忧看出一点端倪来,扰了今日的喜庆。
云娘施展妙手, 她先是为无忧仔细梳了一头芙蓉归云髻,再在高高的发髻之上,配了临海公主备好的一套芙蓉金步摇。
而后的妆容部分, 云娘可是下了极大的心思,她在无忧的眉梢点翠,唇上涂朱,眉心正中还仔细地贴上了一枚花钿。此番下来,用的妆粉不厚,反倒既凸显出了自家女郎那原本清新娇美的容色,眉宇间又增添了那么点华年的气质出来。
等云娘的梳妆尽善尽美,众人才在最后,把那身精工制作的吉服一层层地给女郎换上。
忙活了许久,无忧这边方才打理完毕。
... ...
镜中女郎,额发梳拢、鸦鬓红妆,乍一望去,竟让无忧生出些恍惚之感。
她微微嘟了嘟唇,有些不习惯地伸手触了触自己的鬓发,再一回头,耳边垂坠的金耳铛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晃出了迷离的金光。
无忧弯起唇角,对那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临海公主笑道,“阿母,无忧今天好看么?”
谁人不知自家女郎美如玉?!
她这盈盈一笑,仿如画中仙。
...只可惜生得虽美,却没有个能享福的命...
侍女们心中既为无忧感到酸楚,又为她感到不平,但她们事先都得了云娘提点,一个个扬起笑脸,纷纷向无忧道贺。
看着百般灵秀的女儿,临海公主的眼泪几乎都要落下来了,她歪过脸去,轻轻按了按发酸的眼眶,笑道,“我的无忧,自是美极了...”
她缓缓走到无忧身边,将她从地上拉起,先整了整她的衣裙,再仔细地用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眼,良久后,才低低地感慨一声,“真像...”
女儿少有打扮得如此富丽隆重的时候,可她今日的装容只那么一扮,竟和临海公主记忆中的羊皇后完全重合了!
无忧一见临海公主那怀念的眼神,就明白她心中定是在念着那缘薄的生母羊皇后了。她眼睛一转,笑了一笑,“阿母,我呀,就是今日成了婚,往后可还住在建康城中~”
她顿了一顿,笑道,“就怕我时常回娘家来,朝阿母讨吃喝,到时候反而会被阿母嫌弃呢!”
无忧这话一出,屋中众人都笑了。临海公主睨了她一眼,“就会贫嘴,等你来了,我便差人把门关上,专为饿着你!”
女眷们嘻嘻哈哈笑过一回,临海公主的情绪提振不少,她笑笑后,话锋转肃,“阿母这些天教给你的,你都记得吗?”
无忧挽着她的胳膊,笑眯眯应道,“都记得,阿母你就放心吧~”
女儿聪颖,一点就通,她说记得便是记得,这处,临海公主还是放心的。她点了点头,最后揽着无忧的身子,柔声道,“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走吧,别忘了一会儿和你阿父道别...”
... ...
桓、曹两家的婚事,被街头巷尾的建康人津津地议论了一年有余。
直拖到今天,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日之夕矣,那曹女郎在曹家众人的拥簇下,终是登上了桓家的婚车。
桓崇成婚前住在庾家,但他毕竟是外姓,故而这次成婚,庾亮同时请司马衍下个旨意,让陛下在隔庾家没两道的街坊处给桓崇赐了座宅子。
反正婚都赐了,就算为了自己的表妹,司马衍也应该再附赠一处好房子给桓家。
因此,此番迎亲的队伍便是从青溪的曹宅出发,向着桓崇这座位于乌衣营的新宅而去。
桓家现今只有桓崇一人,但这支迎亲队伍却是格外的热闹,因为在前面打头开路的,全是些桓崇在军中交好的兵士。
时人好姿仪,曹女郎的美貌谁人不知?!
是故,桓家的车队刚出发,道路两旁围观的群众就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想要一睹新娘的姿容。
可还没等他们围上前,便被队伍前的兵士们给驱走了。
晋人对军中的男儿最是轻视,但围观的路人见这些兵士穿着便服,精神抖擞,其中也不乏些容貌出挑之辈,倒也纷纷喝起彩来。
再望见队伍的后面,见曹家为这独女竟是足足陪嫁了有一十六抬的大笼箱,众人更是啧啧称奇,唏嘘不已,纷纷感叹这桓崇真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是三生有幸、得祖宗庇佑,才能和这样的人家结成亲。
无忧虽人在车中,但车窗外的议论声、呼喊声一直不绝于耳。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真的是要成亲嫁人了。
... ...
迎亲队伍抵达新宅的时候,天边还带着些夕阳的余晖。
新妇临新宅,千呼万唤始催出来。
何况这新妇还是长公主与那鼎鼎大名的曹统独女,是江左高门中最顶尖的美人?!
此刻院里院外全都站满了人,迎亲的也好,邀请来的宾客也好,围观的路人也好,所有人都想亲眼一睹那曹女郎的风姿。
在外面的纷扰声中,无忧双手执了一柄由阿父曹统亲自作画题字的团扇,在云娘的搀扶下步下了婚车。
曹女郎方才袅袅婷婷地从车上步下,周围立时哑然无声。
只见那女郎身形窈窕,一只凝白的小手执着扇柄,虽是看不清楚容貌,可光是看那身段,便足以惹得人浮想联翩。
那女郎方在地下站定,忽又有一股含着暖意的晚风拂过,那风将女郎层层叠叠的吉服吹起,在空中飘出了曼妙的波纹。
这下,无论从何?种角度看,那女郎绰约的风姿都好比传说中的神女降临。
看着周围众人如痴如醉的神情,一旁的云娘骄傲地挺直了腰杆。
... ...
无忧的眼前被那只团扇遮着,什么也看不见。
她只好用眼角的余光四处打量。
四周的人群,静得有些可怖,她方要歪头去询问云娘,却在眼皮底下看到了一双属于男人的履。
那人在她的面前刚刚站定,无忧的心底就生出一种莫名的紧张出来。
她死死地盯着他的下裳,脑中却是在想,以往见他都是一身麻步的便服,难得今日里也穿了一身绫罗绸缎。
无忧的思绪犹在天际,那人却不由分说地拉下她执扇的一只小手,并往里塞进了一截红绸的布巾。
突地被他一扯,无忧险些连扇柄都握不住,她有些气恼,手指被他放开时反射式地软了一软,就要将那截红绸滑了下去。
可这截红绸,是新人相牵的凭借,若是落了地,则视为大大的不吉。
无忧反应过来,吓了一跳,她刚要再伸手去抓,那人却是眼疾手快,他忽地捏过那下落得红绸,再一回握,将红绸和她的小手一并牢牢捏在了他热烫的掌心里。
桓崇的动作,快到周围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众人只见那桓郎君递过一截红绸后,便不舍地紧紧包住了新妇的小手。
他虽是顶着一张冷面,看不出表情,但那眼神和动作却胶着得难解难分。周围众人回过神来,顿时喝彩得喝彩,吹哨得吹哨,现场气氛又热络起来。
这么多人都在场看着,这人却拉着她不放,竟是如此得厚脸皮...
无忧隐隐地挣了挣,却听他低低开了口,“这回,可握好了。”
无忧本不欲理睬他,可转念一想,这人是个不要脸的,可她曹灵萱以后却还是要在建康城里立足的...
所以,她还是闷闷地从鼻中“哼”出一声。
她应声了,那人便仿佛在喉咙里低低笑了出声。他这才调转方向,引着她直往新房去了。
... ...
时年江左流行闹房戏妇,高门迎亲多是以言语秽之,而寒门迎亲时,对新妇动手动脚的亦是大有人在。
桓崇这些年四处领兵出了威名,众人再是蠢蠢欲动,对上他那往周围环视的冰冷视线,还是心中直打突,更别提想去逗弄那美貌的曹家女郎了。
于是,那些围观的视线,便被彻底地隔绝在了前院,这趟回新房的路途更是格外的顺利。
这让无忧大大地舒了口气。
新房宽敞明亮,云娘扶着无忧迈过门槛、绕过屏风,最后终于坐在那张宽床上。
她还待再向无忧叮嘱些事项,这时,那桓崇却冷冰冰地望了她一眼。
云娘无法,只好回了一礼,带着一群侍婢退了出去。
... ...
人都走空了,屋中便空寂下来。
只剩下他们二人,桓崇的目光有些放肆似的,去瞧那安静坐在床边的女郎。
越瞧,他的唇角越是翘得厉害;越瞧,他那黑瞳中的波纹越是柔和。
望过一阵,他才慢慢地踱步到那女郎的身前,又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虔诚一般,他缓缓地屈起单膝,默默跪在了她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