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色——苏台云水
时间:2020-06-21 09:37:05

  他微微含笑,“何况,‘江左双姝’二已去一。”
  “...那一个,我已经娶不成了,只剩下这一个,大舅难道还要让我错失不成?!”
  ... ...
  赏花宴后,皇帝司马衍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了。
  杜家的女儿杜陵阳入主中宫为后,而庾家的庾柳知和王家的王蔓然分别封为夫人,一道入宫。
  这桩婚事对于杜家来说,俨然是惊天之喜。
  但婚期定在了八月,他们事先又没有准备,时间上便是紧了不少,就连无忧也只是在婚前短短地见了杜陵阳一面。
  于此同时,桓崇却在军中一直没有回来。听说他七月之时便去了北方的寿春,曹承一连数月去江北大营,都没能找见他的人影。
  无忧知道他讨厌司马衍,便没多问。
  陛下大婚那日,她便随着母亲临海公主一道入宫,又一道离开。
  ... ...
  风调雨顺又一年,转眼再过半月,又会到新一年的元日。
  从进了十二月里,云娘便开始张罗着收拾家中,再准备元日的家宴。
  虽是家宴,可说到底,家中的主人只有她和桓崇两个。而且,那个军营中的男人还像只飞离了家的鸟,那日一去便没有回头。
  他不回来,无忧自是乐得清静。
  可到了元日里,无论如何他总是要归家的吧...
  想一想,就生出些厌烦。
  这日当晚,无忧沐浴完毕,独自坐在妆台前一边晾干长发,一边发着愣。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她名义上的夫婿。不若下次派曹承过去的时候,让他顺便问问,看看桓崇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无忧还在托腮沉思,这时廊下突然传来一阵渐行渐近的急促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沉,行到门口的时候,无忧心中顿时起了个激灵。接着,只听门一推,外面的冷风跟着窜了进来,然后那久未谋面的人将剑一挂,便直接绕过屏风,进了里屋来。
  除了头上的兜鍪,桓崇一身的铠甲未褪,外头的冷气撞上屋中的热气,冒出一缕缕的白色烟气。
  无忧吃了一惊,却见那人脚步顿了顿,缓缓走上前来,“明日,随我回趟武昌。”
  “武昌?!”
  桓崇沉沉地呼出口气,半跪在她的身前,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的疲敝,也有些难以言说的乞求之意。
  他的眼帘慢慢垂下,再徐徐抬起,终于露出了一对藏着得泛红眸子。
  那红色不像冻得,更像是承载了深藏在心的悲哀。
  “陶师病重,我要带你回去见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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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武昌者, 以武治国而昌也。
  三国时吴主孙权为与魏武争夺荆州, 曾于此建都, 并将其命名为“武昌”。
  此地临江面水,四方通衢, 西可至巴蜀,东可抵吴地,北溯汉水可至汉中,南经洞庭可达荆南、百越。因着位于战略要冲,故而身为八州都督的陶侃,常年镇守此处。
  ... ...
  冬日的路不好走,桓崇的车队一路上急行紧赶,总算是在元日的前一天下午抵达了武昌城。
  无忧生于建康, 长于建康。她虽与男子一般,有着游侠儿独步天下的志向,可实际上, 她连吴地都没出过。
  若是以往能有机会来到武昌, 她定是雀跃已极。
  然而, 这次...
  心中想着, 她悄悄拂开了马车的窗帘一角,向外面眺去。
  天空中阴霾欲雪,不见一丝阳光, 前方马背上那人坐姿笔挺,但从后方望去,他的背影中却带了几分莫名的萧索。
  ...衬着这样阴沉的天气, 更显得寂寥无匹。
  那日晚上,当他寥寥道出“陶师病重”四个字之后,无忧便知晓事有不妙了。
  她所认识的桓崇,向来都是自持冷漠的。
  ...她还从没见过他流露出那般沉重的表情!
  初见时,他曾亲口道明,陶侃是他的恩师。那时阿父对此稍加调侃,这人便怒形于色,满面不虞。
  甚至,无忧隐隐地有种感觉,那便是陶侃在桓崇心中的地位,比他那个名义上的君父庾亮还要高得多得多!
  她与他之间,虽生了龃龉...但无忧自认不是小器之人。
  死生乃大事,况阿父对陶公士行评价极高,因此这一趟武昌,她来得心甘情愿。
  无忧盯着他的背影瞧了半晌,那人似是感到了背后的视线。
  桓崇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恰好与她的目光相遇。
  他迟疑一下,还是将马绳一勒,慢慢地向马车方向贴近过来。
  见他过来,无忧索性把帘子高高打起。待离得近了,她仰起头,向那人柔声问道,“我...刚才听到你们说话。我们就快到了吗?”
  ... ...
  面前的女郎,从车中稍稍探出身来。
  此时此刻,她仿佛世上最贤淑的妻子那般,望来的目光里掩不住关切。
  可是天知道,在他这次归家之前,他们两人已经冷战了有大半年了!
  上次他误会了她、又伤害了她,他本就自知理亏,外加上她那几乎可算是明示的暗示。从那以后,他便长期驻扎在军营,与在建康而居的她,井水不犯河水。
  因此在收到兄长小陶将军来信的时候,一想到要归家面对她,他的心里就忐忑地打起小鼓。
  就在归家的路上,他快刀切乱麻一般,给自己乱糟糟的头脑寻到个解决方案:若是她愿意和他走,那是最好;若是她不愿意,那就是把她打昏了、绑回去,他也要带她一道回去,去见陶师!
  结果,在他说明缘由之后,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她先是第一时间叫来云娘,安排第二天出行的行李和事宜,随后她便伏案给岳父母写了亲笔信,并差专人第二日一早就送回青溪的曹宅。
  他一直以为,他的妻子还是那年那个会在他背上和他嘟唇置气的小女娃。可她的行事,分明就和真正大户人家的主母无二。
  就算走,她也能把临行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他心中一暖,顿时又涌上了无尽的感激。
  听了她的问话,桓崇的表情不自觉地便柔软了些,他用马鞭向前一指,道,“前方就是武昌城,再忍一忍,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无忧微笑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桓崇盯着她那张白生生的俏脸,道,“外面冷,放下车帘吧。”
  “等一会儿到了,我再叫你。”
  ... ...
  过了武昌城外那道深深的城壕,马车便顺利驶入了内城。
  再过不久,队伍靠边停下,前面几声男子的谈话声方止,桓崇便上来敲了敲车壁,“下来吧,我们到了。”
  每日急行,无忧再是隐忍,此刻双脚触到了武昌的土地,她的一双腿还是不由自主地就软了下去。
  幸而桓崇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及时伸手,揽过无忧的腰,将她稳稳扶在了地上。
  无忧觊了他一眼,没等她面上的红云浮现,却见桓崇的脸上先显出怀念之色,“这里...便是武昌了。”
  阿父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陶士行有治世大才。
  从明帝时起,他便经略长江中游。尤其是荆、江两州,在他治下久矣,生活富足,民风朴实,故而俗语有云,“自南陵迄于白帝数千里中,路不拾遗”。
  可是,眼见着过了今夜的元会便是元日,武昌城中非但没什么庆祝节日的热闹氛围,反而一旁路上所见的行人,无一不是面露出哀戚之色,望之动容。
  无忧向四处瞧了瞧,而后又看向了一旁的桓崇。
  那人却是牵着她的手,站在这扇敞开的大门前,定定地望着那上面的牌匾出神。
  眼前陶家的匾额,朴素得简直不合陶侃的身份。
  只见那高高悬起的门匾上除了一个大大的“陶”字,别无它物,丝毫没有一点那些关于先祖、郡望,以及功绩的赘述。
  而且,那枚大字笔体苍然,雄毅明健,就是跟着阿父见惯世间顶尖字画的无忧,也不由地叫了一声好。
  桓崇这一望,眼中的光明明灭灭,竟是如同出了神一般。
  见他瞧得那般专心,无忧也不好去打断他。这时,中庭里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那人边行边说,声音中不乏欣喜,“阿崇?!”
  桓崇回过神来,待那人走到近前,他赶忙见礼道,“阿兄!”
  他见礼,无忧忙跟着见礼。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见对面那人一身便服,颏下蓄须,年纪大约年纪四十上下,模样生得虽有些粗犷,通身的气质却很是稳重。
  那人道,“我刚听说你回来了。怎么只站在门口,不进来?!”
  对上那人,桓崇的笑容竟仿佛有些腼腆起来。他瞧了无忧一眼,再转头向那人道,“阿兄,我给你介绍,这是...”
  那人笑道,“我知道,这位便是弟妹吧。阿崇,外面冷,有什么话,先进屋来再说!”
  ... ...
  眼前这人,便是陶家的长子——小陶将军。
  短短地寒暄几句,就算见过面了。桓崇和那小陶将军,明显还有许多话要说,而无忧作为女眷,便先被侍女送回了后宅一个独立的小院当中。
  听侍女们说,现在的这间屋子,便是桓崇原来在陶家时所住的那间。在他走后,这里也没有再住人,而是一直为他保留着。
  无忧点了点头,只见这屋子的大小虽比不得他们在建康的卧房,但位置也是大家族中难得的南北正向。且,许是常常打扫的缘故,屋子里窗明几净,就连床榻上也没有半分灰尘。
  因为这次来得急,无忧便让云娘留下管家,她自己则是带了两个侍婢随行服侍。再加上陶家过来得几名仆妇,几人便一起归置着他们带来的行李。
  无忧在案前稍坐一会儿,这时听到外头的门一叩,然后一个看起来颇有身份的仆妇步入屋来,说是桓郎君有急事,请她过去一趟。
  无忧愣了一下,而后微笑着点了点头,跟着那仆妇走出房中。
  桓崇所在的位置并不远,行过两道门,到了隔院便是了。
  王导、庾亮、陶侃,三人虽是当今为首的三位重臣,但个性可说是千差万别。譬如陶侃生性节俭,所以方才在陶家行得这一路上,入眼得一切都是朴实无华。
  这处隔院亦是如此,不过方踏入了院子,无忧的眼睛便瞄到了正屋门外那整齐码放得数摞瓮砖。
  瓮砖青黑,很是显眼。
  无忧的心中却是一动。
  听阿父说,陶侃年轻时便有个习惯,他的屋子里永远码着一百块的瓮砖。每天早晨,他便把砖搬出屋去,到了晚间,再把砖搬回屋中。时人不解其意,向他询问缘由,陶公便道,他致力于收复中原,担心此间生活悠闲安逸惯了,难当一番大任。
  所以,这就是那一百块的瓮砖?!
  “这里,难道就是陶公的房间?”
  那仆妇听了无忧的问话,似乎有些诧异,她回道,“正是。”说着,她再一躬身,向那扇垂着帘幔的正门道,“陶公与郎君,此时正在内中,夫人自去便可。”
  ... ...
  仆妇走后,为凸显郑重之意,无忧振了振衣。随后,她放轻脚步,将帘幔掀起,步入屋中。
  陶侃卧床的时间应是不短了,因为她一进了屋中,便闻到了一股苦涩的药气。
  她刚要迈步向里行,却听桓崇的声音从屏风那边传来,“陶师!连你也...?!”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似乎含了罕见的激动。
  无忧微微蹙了蹙眉。
  而后,一个沧桑的声音悠悠响起,“阿崇,你冷静些!”
  “...从把你带回来的那年开始,我就知道你心中有着不小的执念。”
  桓崇顿了一顿,口气渐冷,却也多了些讥诮,“既然陶师早就知道,那...又何故要带我回来?!”
  陶侃似乎沉默了良久,最后才道,“阿崇,你和我的性子,虽然并不相像...但奇怪的是,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便能在你的身上找到我的影子...”
  他叹了口气,“你问我缘由...”
  “我想,一是看中你身上的才华...二,却是有些长远、缥缈了...”
 
 
第57章 
  这次间歇, 陶侃沉默的时间更长。
  就在无忧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 里屋中突然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陶师!陶师!”桓崇的语气急促, 紧接着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动静。
  无忧脚步轻移,急忙上前两步, 尚未及现身,却听陶侃低声道,“阿崇,不要紧...”
  无忧脚下一滞,她犹疑了一瞬,还是在那扇高大的屏风外停了下来。
  ...偷听壁角,固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这对师徒之间, 明显还有很多话要说。
  她不想贸贸然地打断他们。
  ...而且,不止桓崇心中有疑问,她的心中也满是急需解答的问号。
  ... ...
  居安思危, 思则有备, 有备无患, 敢以此规。
  从嫁他的那天起, 这大半年来,无忧想出了关于未来的数种可能。
  她所了解的晋廷,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
  陶侃、庾亮、王导...这朝中的三人, 每一个都有自己的考量。
  他们互有积怨,又互相制衡,以维持着朝堂上平衡的局面...
  那么, 桓崇呢?他从陶家归于庾家,周旋于这几人当中,他的脑中到底又在想些什么?!
  难道,他真是只是想向司马衍复仇?...或者,如现在陶侃暗示的那般,他还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如果,他做到最后,意图得是建康宫里的那一张龙床呢?!
  无忧不由捂住唇,背上慢慢地渗出些冷汗。
  ... ...
  那边,陶侃似是缓缓地咽下了一口水,再开口时,他的声音里都透出了一股疲惫,“阿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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