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色——苏台云水
时间:2020-06-21 09:37:05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自是清楚。你之兄长,受限于天赋才能,只可为将,不可为帅...等我死后,陶家必会一代而盛,二代即衰。”
  他顿了顿,缓缓道,“但,也好在他为人赤诚,平日里待人不求回报。陶家纵然衰败,守成亦足矣。对于我陶家的子孙,老夫并无忧虑。”
  “陶师!”随着一声重重的床板撞击声,桓崇的声音再度传来,“陶师,你在胡说些什么?!...你不会死的!陶家...陶家也不会散得!”
  若说方才他的声音还只是微微有些颤,那么此刻,他的声音里便多了一丝哽咽。
  无忧垂下眼帘。
  陶侃轻声一笑,低声道,“阿崇,你听我说完。”
  “...这些年,为师亲眼看着你长大成人。你英略过人,兼顾文武,才华不逊老夫。而且,你一心进取,又存了极其坚定的北伐志向,他日若有作为,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哈,我甚至曾经想过,要把你永远留在陶家,继承我的位置,执掌荆州。”
  陶侃的话说完,不止是桓崇呆住了,连在背后偷听的无忧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而且,她背上的冷汗,渗得越来越厉害。
  ... ...
  晋廷之所以能立于江左,所依凭者,无非据有荆、扬二州,方与北方划江而治。
  但荆州的战略地位,比之扬州,更要高出大大一截。
  荆州户口百万,地处要冲,乃是吴地西面的门户。其北距强胡,西邻劲蜀,经略险阻,周旋万里,得贤则中原可复,势弱则社稷同忧。
  若要守国,那便必须要任推毂于荆楚,委荆州为阃外。
  但与此同时,荆州丰沛的粮草、雄盛的军力,也让处在扬州建康的司马氏和王家很是猜忌。
  武昌就在建康的上游,若是此地的守将心怀不轨,那么调兵遣将,顺流而下,夺取建康,不过旦夕。譬如,刚建国时,那身为荆、江二州牧的王敦自武昌称兵向阙,险些绝了司马氏的后嗣。
  若陶侃真有此意,若桓崇真地掌握了荆州的兵力...无忧几乎不敢去想象会发生什么!
  ... ...
  话到这里,陶侃更是有了些苦口婆心的意味,“阿崇,人生在世,自然是要有所追求。但你还年轻,日后更会历经千帆风雨,执着太深,也并非尽是好事...所以...”
  “陶师,不必说了!”桓崇忽而出言打断。
  他沉吟片刻,“陶师慧眼。”
  “不错!无论是为建功立业,还是别的其他...荆州乃我日后必取的立足之地。”桓崇说着,却是奇怪地轻笑了一声,道,“但是...陶师对我,始终还是心存顾虑,对吗?!”
  见陶侃不语,他的口气转冷,“如果陶师真的像自己所说的那般,对我全心信赖,毫无保留...”
  “当初,你又为何要把陶家姊嫁给那王二郎?!”
  “只怕从那时起...”桓崇的话刚起头,便听到一侧的屏风后发出了几下声响。
  他蓦地皱起眉毛,眯眼向侧旁望去,厉声道,“什么人?!”
  “出来!”
  ... ...
  亲耳听到自己的郎君,承认对另一个女人的在意,是什么感觉?
  纵然不是心灰意冷,无忧的心中还是飘飘悠悠地晃荡了一下。
  她脚下略微一错,若不是扶住了面前的那扇书法屏风,她险些将自己绊倒。
  然后,她就听到他警觉道,“什么人?!出来!”
  无忧紧紧咬唇,重重地闭上眼睛,再慢慢地睁开。
  她定了定神,绕过屏风,缓缓地走到两人面前,“...夫君,是我。”
  ... ...
  桓崇从方才起,就已经戒备地站起身来,只见嫩黄的裙角一扬,却是无忧的身影从屏风后慢慢现了出来。
  他先是呆了呆,然后大步上前,去拉她的手,低声道,“...什么时候来得?怎么不说一声?!”
  那只小手冷冰冰,展开的手心里带了湿腻腻的汗水。
  她任他牵着,笑而不答,视线一转,却是连丝眼风都没有向他扫去一个。
  桓崇不自觉地便把那只小手捏了捏,心中却再次将自己暗暗骂了一通。
  ...也不知,她到底听去了多少?!
  ... ...
  相比桓崇的那间卧房,陶侃的屋子更开阔些,但个中陈设,丝毫不比他处奢华。
  绕过来后,无忧几乎一眼就看到侧卧在床上的陶侃。
  照面过后,她上前两步,赶忙低头行礼,恭敬道,“媳妇拜见陶师。”
  虽只是短暂的一瞥,也足已让她窥得陶侃的面貌。
  与王导、庾亮那让人赞叹的容貌不同,陶侃面如常人,若说他是外头随处可见的农人老翁,恐怕也是有人信得。身为知名的武将,他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臂却很是干瘦,显是卧床的时日已经不短。
  此刻,他虽是面有病容,但一双眼睛却是亮得惊人。而他通身的气质,颇有些佛家里混俗和光的感觉,亲切而无矫饰,让无忧对他顿时生出了好感。
  陶侃微微调整了躺姿,方动了一动,他便咳嗽了两声。
  桓崇赶忙上前去扶,却被陶侃用手指了指,向他示意地下的无忧,“阿崇,快叫新妇起身。”
  桓崇迟疑了一下,待对上了陶侃的目光,他应了一声,又过去扶无忧。可没等他把手伸过来,无忧虚晃一下,自行起了身,而后自行站到了他的侧后方。
  这点小动作,自是逃不出陶侃的眼去。他瞧着并排站着的两人,微笑向无忧道,“文盈可还好?”
  无忧诧异地抬起眼睛,“多谢陶师挂念,家父一切都好。”
  对上陶侃那和蔼的含笑目光,无忧的胆子也不由大了起来。她的眼帘一垂一掀,眼光里露出了好奇之意,“原来,家父和陶公竟也相识?”
  陶侃点了点头,笑道,“文盈那时还是少年,而老夫那时也还算年轻...”
  “文盈才情极高,所写文章,针砭时弊,篇篇振聋。可惜老夫听闻,他已经封笔多年了。”
  身为曹家人,阿父的血脉始终是扎在司马家的一根刺。
  他不能从政,不能从军,只能当个“美名在外”的闲散名士。
  无忧点了点头,轻声道,“阿父,总是拿心血来做文章...他的身体又一向不大好,的确有很多年不再动笔了。”
  陶侃面露憾色。
  停了少倾,他扫了眼一旁的桓崇,“我虽是阿崇的师长,但情同父子。阿崇在这里住了许久,既然来了,便也不要拘束,只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即可。”
  这便是接纳她的意思了?!无忧连忙应声。
  又听陶侃微微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阿崇从小到大,命运多舛,这些年间,本事渐长,性子也磨炼得越发倔了些...有什么事,他也只像个闷葫芦似的,默默地憋在心里,从不向外说。”
  “陶师!”
  陶侃却没有理会桓崇,他只是盯着无忧,认真道,“阿崇性子不好,却是个实打实的好孩子。你是文盈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差。往后...若我不在了,还要请你替我继续看顾着他。”
  说到最后,他似是意有所指,道,“若是他惹得你生气了,直说即可。过了那个坎,他自己便会慢慢想明白的。”
  无忧愣愣地抬起头。
  陶侃的语气,颇有些临终托孤的意味...
  她咬了咬唇,终是向身旁那人望了一眼,而后她肃整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道,“媳妇知道了。”
  陶侃这才再度笑了出来,他对桓崇道,“去吧,你们长途跋涉,自回屋去休息。我也累了,想再歇一会儿。”
  “陶师!”桓崇急急地喊了一句。
  陶侃最后看了他一眼,却是直接合上了眼睛。
  ... ...
  无忧和桓崇,一前一后地出了陶侃的屋子。
  方跨到廊外,无忧便脚下生风,行走时呼呼不停。
  桓崇小心地合上房门,再一抬头,却见自己已被她甩下了一大截。
  他赶快小跑几步,见她对自己不理不睬,干脆从后面拉住了她的手,“等等!你听我解释。”
  无忧心中厌烦已极,她低声道,“桓崇,这里是陶家。你别总这样,动手动脚!”
  桓崇瞧着她的冷脸,双目一垂,神色间竟有些可怜巴巴地,“...我怕我一松手,你便再不理我了...”
  无忧瞪他一眼,方要再说话。这时,转角的内门处却是进来了一对璧人。
  其中那女子见了桓崇,登时惊讶道,“阿崇 ?!”
  女声轻柔,闻之还有些婉转之感。
  无忧回身向门口的方向一望,却见来人正是陶亿和王恬。
 
 
第58章 
  两个刚刚才提过的人, 刚一回头, 就乍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无忧打心底里感到些尴尬。
  ...难怪那竺和尚总是劝诫阿父, 在背后评论别人,是会造口业的。这不, 明明是桓崇造得口业,倒把她也给牵连上了!
  无忧瞟了他一眼,正巧身旁那人也向她瞧来。
  两人的神色,一时间竟然都有些不大自在。
  无忧转过头去,她小幅地扭了扭自己的手,见实在是挣脱不开,便索性把胳膊背过身后。
  而后,她望着对面行近的两人, 微笑道,“陶姊姊!”
  ... ...
  陶亿是王家长媳,嫁入王家后就跟着婆母料理家事。偶有出门宴饮, 以她的身份, 参加得也是建康城中级别很高的女眷聚会。
  而无忧恰是最不喜这种无趣的宴会, 所以她们两人自从婚后, 还未曾见过面。
  短短两年不见,陶亿的两颊越发圆润了些,一双眉目也越发柔和起来。
  她本就不是靠容貌取胜, 又是担忧父亲的病情,此刻面上虽是温柔含笑,却是若有若无地带了几分不安的愁容。
  柔婉与愁绪交织在一起, 将她通身的韵味衬得比从前更盛。
  饶是无忧这样见惯了美人的女郎瞧了,也生出了浓浓的亲近之感。
  ...这样的女人,她都难以抗拒,何况是这世上的男子呢?!
  ... ...
  无忧有些心灰意冷,这时桓崇突地在背后捏了捏她的手。
  她不想瞧那人,耳中却是听他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阿姊。”
  陶亿笑着向他们二人道,“阿崇,无忧,你们何时来的?一切还好?”说着,她有些忧虑地再往陶侃的房间望去,“你们去看过父亲了?他现在...怎么样?”
  无忧道,“陶姊姊,我们才来不久,刚刚见过陶公。”
  “陶姊姊别担心。陶公的精神尚好,方才还和我们说了一会儿的话。我们离开时,他说累了,想要休息一会儿。廊下那边,有随侍正看护着呢!”
  这边,两个女人相互寒暄不停;那边,两个男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汇,却是径直交起了锋。
  桓崇是冷,王恬是傲。
  他们一个是朝中的新秀,一个是众望所归的王家下任当家。
  上次在建康宫中,两人便交起了恶。此刻再见,两人的眼神当中均透出了轻蔑不屑之意。
  两人的斗意,越瞧越是露骨,仿佛两头下了场的斗鸡!
  就连进退得体的陶亿,都不得不去轻拉自己丈夫的衣袖,向他示意。
  见妻子向自己望来,王恬收回视线,他径直从桓崇身边走过。擦肩而过时,他微微侧头,向身后的陶亿道,“阿亿,还不过来?!”
  陶亿有些为难地望了他们两人一眼道,“阿崇,无忧,抱歉...”
  “阿姊,你快去吧。”桓崇说着,瞧了无忧一眼,口气转为亲昵,“刚好我和无忧一路跋涉,也有些累了,若要相聚,不急一时。”
  无忧身上的冷汗才消,又被他叫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 她的小字,桓崇哪里这般对着外人唤过?!
  不过,这人惯会做戏。如今嘴上喊得亲亲热热,又是要给谁看呐?!
  无忧睨了他一眼,再对陶亿微微一笑,颔了颔首。
  ... ...
  陶亿走了,无忧回过头去,目送着她的背影。
  ...上次她就发现了,那王二郎总是一脸的不耐,看上去对她并不如何在意。
  这般想来,她也好,陶姊姊也好,都不过是缚在各自婚姻之中的两个可怜女人罢了...
  无忧犹在出神,这时,她的胳膊突地被人向前一拉。
  她脚下不稳,自然被带得跟上前两步。
  只听“噗”得一声,无忧一头便扎进了身前那人的怀抱里。
  ... ...
  桓崇本不想打断她的思绪,但眼看着院子里的人都走没影了,她却还定定地回头望着。
  没奈何,他只好用这样的下策,才将她的视线,再次吸引回自己的身上。
  甫一见了他,女郎的表情明显就不那么愉快了。
  她蹙着两道眉毛,方才说话时的笑容与温情全部消失了。而那张小小的红唇一动,他便有预感,她定是又要说些让他头疼的话。
  但这一次,他也有话要对她说!
  ...上次,他在愧疚之下远赴江北,一连大半年都没有回家。
  这大半年来,他强迫着自己去投身到军营的任务当中,但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每日只要一握住筷箸,想到得就是他与她的同案而食;每日夜半从榻上醒来,望着一旁的空荡,他想到得就是她团成一团的可爱睡相。
  桓崇...何时成了个离不开温柔乡的软蛋?!
  战阵之中,他一马当先。
  权贵之中,他游刃有余。
  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他才会罕见的头疼。
  ...他并没有骗她,若是有一天,他真的疯了,也是被她逼疯的!
  桓崇将眼微眯,干脆不做不休。不等无忧反抗,他直接揽过她的腰,再用力一带,以一种不由分说的态度将她半夹半抱地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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