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听着便有些怪,但仍能听出红药的本音。
无忧道,“红药,是我。我来瞧你了!”
可是,大门却没有像她想象中那般轻易打开,红药顿了顿,道,“县主...我...”
云娘叫了半天的门,周围几户邻居,有的听到声音,已经悄悄拉开院门,探头探脑地向外面望去了。
云娘厌恶旁人瞧无忧的视线,不等红药说完,她就先开口了,“周娘子快开门吧,此处路窄,不便停车。街上又都是巡逻的兵士,有什么话,先让我们进去再说。”
里面的人犹疑了一下,只听“吱呀”一声,院门开了。
红药对无忧素来特别亲近,但今日的她格外奇怪,她不仅没像以往那般,见了无忧便叽叽喳喳地,反而一改常态地侧立在蓬门侧,还略略低垂着别过头去,仿佛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正脸似的,“县主...你...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了?”
无忧上下打量了红药一番,见她那躲躲闪闪的样子,便觉心中有异。
红药不让她看,她却偏看。最后,在她用手撅着,轻轻抬起红药那小下巴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红药的两只眼睛已经肿得像桃核一般了,脸上的斑斑泪痕犹存,极为可怜。
“红药,你哭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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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素日里, 红药总是一副爽利的泼辣模样。
无忧哪里见过她如现在这般——眼睛红肿, 神情滞涩。只消稍稍一眨, 那氤氲着的泪水便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时“噗噗簌簌”地好像断了条线。
外加, 红药幼年时曾作为舞伎养大。为保持体态,宫中饮食上控制得很是厉害,因此就算成年了,她那身段仍属于纤细娇小型的。
削肩抖着,眉眼哀哀...如此望来,更形可怜。
无忧心生恻隐,她轻轻地抚了抚红药鬓边的乱发。尚未说话,那女郎便仿佛承受不住她这温柔似地, 一股脑地便投入了她的怀抱中,像个孩子似地拉住她的衣襟“呜呜”大哭起来,“我听说了...周、周郎君...他...他被困进邾城里了...”
“周郎君他...呜...会不会...”
红药的孕期已经有六个月了, 都说“母子连心”, 她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感到了母亲的惶恐, 随之不安地动了动。
无忧给云娘使了个颜色, 让她关上门去。她自己则是稳住身子,轻轻抚了抚红药的脊背,道, “别浑说!周郎君身经百战,久历沙场...他一定会回来的。”
“就算为了你和腹中的孩子,他也一定会回来的!”
听了这话, 红药的鼻子一抽,哭声便停滞了一下。
无忧趁热打铁,扶着她的肩膀,道,“反倒是你,才听了几句流言,便想入非非。何况,你现在还是双身子的人,若是哭坏了...等周郎君回来了,该有多担心啊!”
说着,无忧再拿出从前听阿父谈玄时学来的策略,从当头棒喝改成了循循善诱,“我们建康南城坊市那边,有户卖豆腐的店家。他家有双绝,其一是豆腐特别好吃,其二便是他家的女郎特别好哭。”
红药呆呆地抬起头来,道,“诶?”
云娘看着这抱在一起的两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县主不过是又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罢了。
可无忧绘声绘色地说得投入,“你不知道。那位女郎从小到大,就没有一天不掉眼泪的。花开哭,花落也哭;春天哭,秋天也哭...结果呀,有一回集市上有个人讲了个笑话,周围的大伙都在笑,唯有那女郎一个,哭得才叫伤心哩。旁人问她,这么好笑的笑话,小娘为何不笑,反是哭了?”
讲到这里,无忧顿了顿,买个关子,却见红药捧着肚子瞧着自己,怔怔道,“她为什么哭了?”
无忧抿唇,道,“那小娘说,我分明在笑呀!原来,因为她这么些年只会哭,最后旁人瞧她的笑也像哭似的!”
说着,她从袖中抽出条帕子来,道,“尤其有孕的妇人,身子正处于变化的时候,一哭一笑,都是会影响容貌的。红药也不希望周郎君一回来就见着你的哭丧脸吧?!”
被哄了这一番,红药再是郁郁,也被无忧这俏皮话给逗得发了笑。
她接过无忧手中的帕子,吸了吸鼻子,道,“县主...是我多心狭隘了。”说着,她望向无忧那混了鼻涕和眼泪的衣裳,脸色又涨红了,“对不起,我...我...这衣裳,县主换好后便交由我洗吧!”
见她恢复了正常,无忧可松了口气,她笑着摇摇头,道,“这可不行!我府上的人多得很,红药干活这般麻利,若是抢了她们的事做,往后可会被她们妒忌的。”
“行啦行啦!就不要和我客套,外面天冷,咱们回屋里说,好不好?”
周光和红药的屋子确实不大,但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且红药将这里打理得很是干净,阳光照来,颇有些温馨之感。
无忧安排红药躺下,同她说话,旁边的云娘则是指挥随侍,将那些布匹、食物全部都搬到了榻上,“县主,好了!”
“县主,这...这些...”无忧按下红药将起的身子,道,“吃了你那么多回的点心和鱼糕,这些便算是我的回礼。”
“这几匹布,都是我阿母送来的新织素棉布,质地柔软,贴身也不会积汗,我家一向是拿它做最里的中衣内裳。刚好你手巧,拿来给自家孩子做些小衣。”
“那些干货食物,也都是我阿母送来的。”见红药脸生抗拒状,无忧道,“她送得多,我却吃不了。吃不了扔掉,又着实可惜。正好红药擅做膳食,就一道拿过来了。”
说罢,她又道,“都是顺带的,可别谢我!”
听了这话,红药那双刚发过大水的眸子里却是又起了一层雾气。
无忧瞧她这般,生怕她再落一次泪,赶忙再将话题转移开去。
这般说笑了一阵,也到了无忧将要离开的时候,红药非要送她,等两人行到快到门口的时候,红药忽然拉住了无忧的袖子,抬起的眼神里似乎都带了些期望,“县主...桓郎君,他那边...可有最新的消息?”
望着红药隐隐发白的脸颊,还有那颗圆圆的肚子,无忧实在不忍去伤害她分毫,于是她顿了顿,勉强用轻松的口吻道,“你知道,他自从解职之后,便和军队那边断了联系。所以,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也和这里的百姓一般,一概不知呢。”
“哦。”红药失望地垂下头去,却听无忧又道,“不过...我听他说,庾君候既然从一开始就对邾城寄望已久,自然不会甘愿此城落入敌手,后续是定会派兵前去救援的。我稍后会派个侍婢过来帮衬,这些天,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在家安心养胎才是正理!”
“你的周郎君,定会无事的!”
红药捏紧她的衣袖,再抬起头来,嘴角一弯,露出个全然信赖的微笑,道,“嗯,我相信县主!”
无忧也回了个微笑。
可是...真的会无事吗?
那所谓桓崇的话,一半是她听来的,另一半则纯然是她的揣测了。
无忧的心中,也着实没底。
... ...
“最新战报如何?”
参军道,“回君候,那羯人于江北的劫掠似已结束了,几个大营都处于戒备之中,但是都没有传出遇敌的消息。”
庾亮满意地捋了捋胡须,“这不是很好么?!”
见那参军脸显纠结之色,他寻思了几息,又问道,“那毛宝呢?这回终于知道要好好守城了?”
参军听闻此言,欲言又止似的,最后低声道,“回君候...那羯人之所以没有劫掠别处,就是因为他们的大部...全都集结在邾城之外了。”
“而且,自周将军冒着敌袭的风险,将最后一批粮草送到...邾城内部便再没人出来,我们也再没能联系上守城的毛将军和樊将军...”
庾亮大骇,眉头一皱,忙道,“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至今日...大概已经有十二、三天了。”
听到这里,庾亮的眉心中央都锁出了一个巨大的结,这时,又听那参军怯生生道,“君候,邾城那边...想来应是...”
“你不必说了!”
庾亮挥一挥手,道,“准备好营内的骑兵调度。三日后,我会派桓崇率五千骑兵出动,先帮着解一波围。”
“君候,对面光骑兵...就不止两万之数了,桓将军只带五千人...这?”
“先锋而已,为得又不是全歼灭,只是要扰乱一波对面的攻势,又何必人多?”庾亮不屑道。
“而且,老夫随后便压着大军向邾城进发,何须着急?!”
“君侯说得...是。”
... ...
今日,是桓崇赋闲在家的第四十二天。
清晨天色才刚微明,桓崇便自然地醒来了。他刚动了动一侧的胳膊,就听怀中的娇娘发出了一声不满地娇音。
时候还太早了,昨夜又闹得晚,女郎抱着他还睡得正欢呢!
桓崇哑然失笑,他方要侧过身去,再拥着她再回酣一番,这时却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后便是几声重重的叫门声,“郎君、桓郎君!”
只听那人这么粗着嗓子一喊,桓崇便知道军中有变了。
可...他再一瞧身侧的无忧,方一迟疑,便听到云娘在外面呵斥了一句,“你是何人?怎能私闯郎君与县主的内院?!”
云娘发声,院内的侍婢们便都唧唧喳喳地嚷了起来,然后就见无忧不安分地在他身上蹭了蹭,眼睫微微眨了眨,半睁半闭地迷迷糊糊道,“怎么了...?”
她还迷糊着,这么无意识地一动,那松垮的衣领便敞开个口子,露出了雪峰上那带了星点花瓣似地粉红吻痕。
早间本就是男子体力最为兴奋的时候,况且眼前还有如斯美景,桓崇眼神一暗,便感到那欲望又开始无止境的暴涨起来。
他花了极大的努力,才从女郎身上移开了视线,道,“外头应是有人找我,你先睡,我出去看看再说!”
说完,他几乎是狼狈地滚下床去,将宽大的外裳一套,便大步出了门去。
两人贴得这般近,桓崇方才的欲望又是贴着她的身子而起,无忧缘何会不知。她悄悄红了脸,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地,很快就卷成了一个蛹。
无忧怔怔地想了会心事,只听外面寂静了一瞬,然后那人响亮道,“君候说,望郎君早做准备!”
随后,桓崇似是低声道了句,“知道了...”
那人并没说过多的废话,因为接下来,无忧便听到廊下传来了那人离去的脚步声。
君侯...便是庾君侯了?!
这个时间,他怎会突然派人找上门来?!
莫不是...
无忧一骨碌地拥着被子坐起身来,睡意全无了。
再等片刻,只听桓崇又和云娘低声交待了几句,才步回屋中。
见他手拿一封短报进了屋来,无忧伸手揉揉,将两只眼睛都瞪得雪亮,“夫君,是君候的消息?!”
“嗯。”桓崇将笼箱最上的那身军服寻出,坐回床前,开始一板一眼地整理衣装,“君父让我收到信报后立刻准备,带兵去救援邾城。”
第101章
无忧一怔。
桓崇于军略一途, 向有才华。因此打从一开始, 她就坚信桓崇定然是会被起复的。
只是没有料到, 这起复的消息竟会来得这般突然。
什么叫做“立刻准备”?!什么又叫做“带兵救援”?!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桓崇在府中闭门自省。他连一封正经的战报都没读过, 更是对外面的战局动向全然不知...如今庾亮却像赶鸭子上架似的,硬是将他推上战场、去做那救援的主将?!
这和送死...又有什么分别?!
... ...
无忧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担心,再往床边那人望去,却见桓崇已然换好了军服内的里衣。
“夫君,你现在...就要出发吗?”嘴唇莫名地有些发燥,无忧说完,不由地伸出舌尖去润了润。
桓崇躬身穿靴的背影略顿了顿,而后, 他用力把那靴子一提,又直起身来去取另一只来穿,“是。”
无忧蹭出了被子, 双膝跪伏着, 向他那边凑了凑, “那...邾城现况如何?你...又要如何救援?还是领荆州军吗?要不要渡江?”
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因为心中急迫,嗓音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紧紧绷着、又发了颤,故而听着有些喑哑。
鼓起勇气问完了, 可桓崇仍是坐在原处。他不仅不说话,甚至那脖子连动都没动一下,瞧都不瞧她一眼。
望着他的背影, 无忧突然就生出些怨愤来,她再度舔了舔唇,恼道,“你倒是说话呀!”
“邾城,现被石虎增援的大军重重包围,根据根据君父的消息,应是...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桓崇的一颗拳头已是握得青筋绽起。
纵是这般,他的声音却是格外镇静的,“因为对面多是骑兵,故君父从荆、豫二州抽调来了五千骑兵,让我先率他们前去解围。”
说罢,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渡江。不过是在上游处水流相对...”
“迟缓...的地方...”
话未说完,背后一股大力猛然传来,桓崇被撞得一震,等再垂眼向下看去,只见自己的胸口间已然被那两条白生生的手臂给缠得死死的。
虽是女儿身,但当她用尽了全力来搂他,那感觉不亚于大树被一棵藤萝紧紧依附着。
桓崇徐徐地吁出一口气来。
他缓缓地将拳头放开,再慢慢抬起,抚上了她那双交叠的双手。